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上庄记 42

上庄记 42

时间:2024-11-07 01:55:25

上了老疙瘩峰,跟老婆才说了几句,有电话打进来,看号码是个生号。挂了老婆的电话拨过去,对方介绍姓功,叫功全泰,问我《一根烟》是不是我写的,我说是我写的。他说他读了几遍,流泪了。他说我在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我说你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吗?他说我相信有。

《一根烟》写于2004年,是我一次下乡遇到的事,那时我还是记者:

那是我在一个叫上庄的村子里。走在这片土地上,焦黄的土地裸露着,没有一丝的绿意。抓一把黄土起来,沙漠里的沙子一般。

但和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一样,慈眉善目的山形地貌、绫罗绸缎似的晚霞、爬山而过的炊烟、徘徊于山口的夕阳、粗犷而缠绵的谣曲,以及村子里狗吠、鸡鸣、羊咩、牛哞……让我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激动。吃过他们特意安排的饭之后,我们都聚在院子里闲谝,熔金的黄昏苫盖在我们的身上,像麦草苫盖在小鸟的身上。

虽然贫困,但却因为淳朴而让我有些艳羡。

我掏出烟来,一根一根散过去。烟不是什么好烟,在城里是工薪阶层抽的普通烟。但在这个村子里的人看来,当然是上好的烟了。他们接过烟,都习惯性地拿到鼻子上闻闻,然后点着悠长地吸上一口缓缓地吐出来。就是这吸烟的姿势在我看来,也是十分的惬意。

然而,那个叫朱光耀的,他双手接过烟,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架在了耳朵上。我以为他没有带火,便掏出火机来给他点烟,他忙摇摇头,又摇摇头。

我忽然间对他产生了一种厌烦,颇有些看不起他。因为我想他可能不抽烟。然而,他却把烟接了过去。他的这一举动让我想起了经常遇到的一些人,尽管有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然而他们还都以占便宜的心态据为己有,仿佛不如此,自己就吃了什么亏似的。我们都抽着烟,可朱光耀就那样靠着墙站着,我们一根烟即将抽完的时候,他溜出门去,走了。

我看看身旁的老朱说他不抽烟?老朱看看我说抽,咋不抽,这个村子里男人哪个不抽烟?日子好了抽,日子难了抽,庄稼成了抽,跌了年成也抽,连女人也抽啊!

我说那他……

老朱显然是看出我的心思来,就笑笑说这个娃是个孝子,他拿回去孝敬他娘了。他有一个老娘,老娘没吃过的东西他是从来不吃的,老娘吃过了他才吃,这南北二川的人都知道,你给的这根烟他当然不抽了,因为他娘还没有抽过。他娘抽了一辈子烟。

我被震惊了……

老朱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说,这事看上去是件小事,其实大着哩。

我点点头。

老朱又说你说如果是小事,人人都能做到。可这事谁又做到了呢?你说,这事谁能经常做得到呢?

“孔融让梨”“陆绩怀橘”都是典型的例子,或许是因为其先入为主的教育意识,却远远不如这件事带给我的震撼大。一根烟或许已经化作烟雾尘灰了,然而,它带给我的东西却今生也不会消失。

第二天,当我要离开这里,爬上那个野鸡岭的鸡冠子山的时候,我回头看看那个村子,看看那个村子里东歪西斜的屋子,我牢牢记住了朱光耀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了上庄这个名字。

发表后许多报刊、年选都选过,可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他怎么才读到呢?老功说他是从一本旧书上读到的。他说他文化不高,不知道书的好坏,现在有些书写得不咋样,吹得够玄乎厉害的,买回来一读全不是那回事,因此他买书常去旧书摊上,买那些挼得很旧的书,挼得越旧就说明这书读的人多,读的人多肯定错不了。他说他找我颇费了一番周折,打了五十八个电话,才找到我的手机号码,可打了好多次,都不在服务区。我说我在上庄扶贫,上庄只有山顶才有信号。他说你就在上庄?朱光耀还在村子上吗?我说这个上庄不是那个上庄。他停顿一下说那文章你是胡编乱造的?嘿嘿一笑又说我没多少文化,用词不当,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经常胡编乱造,这些年我见多了,有人写过我,胡吹冒料的,把我写得跟神仙一样,像我天生就是个挣钱的人。我说在中国,叫上庄的村子成千上万,不信你上网查查。他说如果那事是真的,我想见见这个朱光耀,你们现在还联系吗?我说过去了七八年,好久不联系了,那时间他没有手机。他呃了一声,我说你真想见他,十一放假我陪你去找他。他说那最好,找到这个人,我会给你报酬。

老村长和汪惠梅也上老疙瘩峰来了。自汪惠梅来后,老疙瘩峰又多了个打电话的人,比我和老村长跑得都勤。

挡山上总是有风,老疙瘩峰的风更冷硬些,他们打过电话过来,我们站在背风的一面。老村长双手叉腰,眯着眼睛说:“这边是唐王庄,隔着一道岭,却是两个县,苏联变修那些年,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毛主席说备战、备荒、为人民。那时我是大队长,挖地道选的是挡山。唐王庄的大队也选择在挡山挖地道。我跟唐王庄的大队长商量,干脆把挡山挖通,既当地道,又能通行。结果出了件怪事,挖了三天地道一个晚上消失了,整个挡山跟没挖过一样,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你说怪不怪?”汪惠梅瞪大眼睛看着老村长,她现在已是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了,我忙说:“那是山坡整体滑坡了。”“一个村几十个壮劳力挖了三天,就是滑坡,难道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山坡上草皮都新新的。”老村长说,“有些事怪着哩,那年海原大地震,山走了,马家梁子走上几公里,多少村庄让埋了,有一个村庄一百多号人都聚在窑里看戏,结果塌下来全捂了麻雀,一个没活,多少年过去了,经过那庄子,还听到里面锣鼓梆子唢呐二胡人吼马嘶地唱大戏哩。”汪惠梅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说:“那都是传说。”老村长说:“我也不信,可有一回经过那庄子就是听到了。”我说:“那是幻听,有些声音是从你的臆想中来的。”老村长说:“咱这里怪事多哩,你看那道壕,叫野狐壕,大正午你要经过就是迷路哩。”汪惠梅脸色苍白如纸,我戳了老村长一下,笑着说:“你别有意吓汪老师……”老村长回过头来,嘿嘿一笑说:“汪老师,没啥害怕的,都是传说,说一说提提神……现在孤寡得连个贼娃子都不来了。”说完老村长忙呸了几口,就像看到什么了。这是上庄人的习俗,说了不吉利的话怕应验了,就会呸几口表示悔过挽救。老村长说:“前些年说有条路想从这里通过,就让挡山挡住了。那时候年轻,有点二劲,你说这山蟒壮得,能挖通?就说能挖通,啥测量仪器都没有,从两头挖就能投上?你说年轻时二不二?”

然而,就在这夜,梁家寨老梁操心(喂养)的三十多只羊被贼偷了。我捎老村长赶往梁家寨时,老村长说:“你说我这嘴毒不毒,说贼贼就来了,连夜都不过。”又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

梁家寨我已去过,村庄背倚挡山,左右有两道对称的山岭,像是挡山伸出来的两只胳膊,前面有一条沟。中间是一个盆地,平坦如砥。左边山岭顶上有一寨子,寨墙高而厚,有古城的气势,比较完整,明朝的史志上就有记载,说宋朝时这里就驻兵。

进梁家寨要翻越村庄前面的沟。沟壁上有一群羊,羊群不大。沟里的草要比山坡上厚,羊吃得很稳。我拍了照片,却不见放羊人,吼了几声,声音顺着沟穿行,羊们抬起头看看我,咩咩咩地叫了几声,又专心吃草了。我坐在沟坡上,看到不远处升起袅袅青烟,知道有人隐在那里吃烟。走下去,看到老梁蹴在一个土坎下冒烟。我忽然明白自己吓着老梁了。封山禁牧羊是不准出山的,只要在山野发现羊那是要没收还要罚款的,我是干部。我叫了声老梁,老梁站起来,尴尬地笑着说:“羊跟人一样,圈得久了也憋闷得慌,赶出来散散心,就像你们城里人散步一样,这就赶回去。”我递给他一根烟说:“那就让多散心会儿吧。”他看看我说:“其实这沟里的草不吃也恢复不了个啥生态,一场过雨,水把底下掏空了,崖壁就塌了。”我点点头,说:“上庄像你有这么一群羊的人家不多了。”他说:“年前我看日历,知道今年汉民过年跟回民过节凑到一达里(一起)了,就把这些年攒下点钱拿出来买了三十来只羊,过年时牛羊价格定会大涨,到时卖了给二孙子拉扯媳妇。”他笑笑说:“跟押宝一样,这一宝押着了,离过年还有两三个月哩,羊的价钱已经涨起来了。”我说:“这群羊能卖多少钱?”老梁说:“卖五六万把握哩。”

登上古寨墙,老梁指点江山:“东边这道梁叫大龙山,西边这道梁叫小龙山,前边这条沟叫长虫沟,长虫就是蛇,蛇在属相里叫小龙。挡山我们梁家寨叫蟒蛇岭,突兀出来那岗子叫卧龙岗,沟口左右两座小山,像不像守将门神?你看我们梁家寨风水好不,就是一座皇城,以前来喇嘛看过,说这里有帝王之气哩。”我点点头,“唉,那年兴修水利,大龙山那边建了个水库,炸掉了半面山,说把龙脉炸断了么。”老梁有些激动,“以前我们梁家寨名气可大得很,我们梁家在这方圆是大户,人也硬扎心气齐,民国二十几年,世道乱得麻一样,这方圆就起了匪,东一山西一沟的,那时间这长虫沟还有水,土地年种年收,家户殷实,土匪都打过我们梁家寨的主意,硬给我们梁家人打了回去,没那股占上便宜。那时间主事的是我爷,我爷是个厉害人,一条毡蘸过水往身上一披,头戴一顶毡帽,往城头上一站,提着筒枪跟土匪干,打退土匪,回来一抖,毡上子弹头、铁砂、铁珠子抖了半瓦盆。解放后,运动一茬拉一茬,‘文化大革命’那么紧张,我们梁家寨都没受冲撞。有一年公社那革委会主任来驻队,不知道我们梁家寨水有多深,派了二十几个民兵,全副武装要押我爷,民兵一入沟口,大钟一响,我们把沟口封了。那主任说你要造反,我爷说反不反的你心里明白,老佛爷没动过我,国民党没动过我,土匪没抢过我,你想押我就押?谁不知道你爹是个啥东西,当土匪把人祸害够了,看革命快胜利了,见风使舵,投靠了政府。僵住了,事闹大了,县上来了人,到了我家一看,我家祖宗牌位上供的是毛主席像,还有红军留下的字条。这谁还敢讲啥,都灰溜溜走了。”

盆地有上千亩大,只有片碧绿,反倒像军黄的衣服上打了几块绿色的补丁。“这川道(盆地)可是天心地胆,寸土寸金,再旱的年景也是有收成的,以前种地为争二指宽点地埂出过人命,现在都撂荒了,没人了,咱梁家寨是上庄最大的一座自然村,六十四户人家,现在就十二户有人。”老梁颇有些伤感。他剥开一个玉米棒子掐掐,说:“还吃不成。”

我和老村长进了窑洞,老梁包着头睡在炕上,人蜷成一个疙瘩,一抽一搐地痉挛。老梁勉强坐起来扑闪着一双眼睛不说话。老伴声音沙哑,是大放悲声哭过了,“咯儿”“咯儿”地打着哭嗝。

老梁下了炕,佝偻着腰带我们来到羊圈,羊圈空空荡荡,院里蹦蹦车辗压的辙印还很鲜明,老梁说:“把蹦蹦车开进院里,就像从自家院里拉羊一样。”

我说:“狗呢?你不是喂着两只狗,好凶的。”

老梁指了一下墙旮旯,说:“都让给麻翻了,狗日的麻药下得太重了,到这阵麻药没过,狗还不会张嘴。”

两只狗卧在墙旮旯,嘴前放着瓦盆,盛着食,却不吃,目光呆滞,全然失去那天我来时的凛凛威风。我蹲下去摸摸它们。

老村长说:“就是狗不麻翻,一个老汉老婆子能咋样,叫起来没人嘛,顶上劲了,还不失人命?没失人命就万幸了。”

“把门从外面扣了,”老梁踢着几个过滤嘴烟蒂,“你看,狗日还蹴在院里消停地抽了几根烟,有说有笑的,哪有这么做贼的,这分明是给抢了嘛。”

老村长说:“土匪来了都占不上便宜的梁家寨都遭贼抢了。”

我说:“报案没?”

老梁说:“梁虎媳妇回来坐月子,带着手机,到山顶给报了。”

直到中午两个警察才骑着摩托车来了,灰头土脸的。我给他们一人点了一根烟,说:“早晨报的案,咋这时才到,来早一点说不定能追上。”大胖子警察打量我几眼说:“说得轻松的,我们三更就出警了,从李铺子村赶来的。”问了情况,记录了一下又匆忙要赶往张台山。我说:“这么急?”另一个警察说:“张台山出了车祸,两死一伤,到山顶上了接到的电话,你说急不急?”大胖子警察说:“镇上地盘大,上万平方公里,几十公里的省道日常治安运行也归镇上管理。”另一个警察看看我说:“你是干啥的?”老村长说:“干部,省上的。”大胖子警察递过一根烟说:“没办法嘛,一共八个人,一个所长,两个副所长,一个户籍警,真正能跑的就四个,镇上正在搞环境整治,拆迁清障,一个跟着镇长去了,今儿又是镇上的大集,乱大集,乱大集,一个留在集市上值班。”另一个警察笑笑说:“有一回来了大领导,让在路口上站岗,我们几个人就骑着摩托车,这个路口站到领导车队过去,骑上摩托往下个路口赶,一截一截地换岗,领导车开得又快,跑得揣鞋拾帽子的。”我说:“就不能再增添些协警?”大胖子警察说:“没钱嘛,以前也雇过联防队员,可是工资太低养不住人,上面呢又说人都去城里打工了,剩下些老汉、女人、娃娃,能出啥事,就把雇的人裁减了。黄岗子去年探出煤了,就更麻达了,挖了个乱三分,农民回来守着地要钱,天天事不断,研究说是给配些协警,可上面还没批下来。”我说:“这案有没有希望破?”大胖子警察说:“难,咱这草鞋镇人称旱码头,牛羊市场天天都是集,每日拉羊的南来北往的,估计半晚上就上路了,开着蹦蹦车偷羊,那都是老贼了。”另一警察说:“没办法,现在人都进城打工了,村庄子上人稀少了,都是些老人娃娃,抗不住贼了,这现状我们也知道,只能靠自己好好防犯了。”

回到上庄,老村长在高音喇叭上一遍遍“紧急通知”:家家户户晚上把牛羊赶到自己睡的窑里,顶好门,拴好狗,夜里警醒点,遇事敲脸盆。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