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凉得很快,短短几日,云窝镇就投入了冬日的怀抱。寒流总是在夜里到来,像一群流窜犯悄悄潜入。每天晚餐时分,“西伯利亚”这个远方的客人,总是在收音机里出现,被窝变得柔软可亲,每一次起床之前,都要鼓足勇气。
自从信寄出之后,谢闯变得格外敏感,每当有穿绿色衣服的人从门口闪过,他都误以为是邮递员。等了一个星期,没有等到回信,他终于憋不住了,直接跑去了邮局。邮递员跟他开玩笑说:“你小子等情书啊。”他笑而不答。信分完了,仍然没有他的信。他怅然若失地往家里走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林佳妮现在肯定恨透他了。
谢闯每天下午坐在窗前看书。冬日清冷,窗外的景致,宛如一幅阴郁的版画。天越来越暗,开始下起了雨。雨滴在青石板上舞蹈,生出一朵朵透明的莲花。雨越下越大,急促的雨点发出的噼啪声,就像鞭炮一样地响。邮递员终于来了。
谢闯从他手上接过两封信,一封是从上海寄来的,一看笔迹,他就知道是林佳妮的,另一封是从成都寄来的,上面印着杂志社的名字。林佳妮的信上淋了几滴雨,好像眼泪一样。拿着这两封信,谢闯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回到房间,关上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先拿起林佳妮的信,正准备撕开,又放下了,放在鼻尖闻了闻,好像上面还有她的香味。他犹豫了一下,先打开了杂志社的信,信很薄,只有几行字,却让他狂喜不已。信上写道,他的《秋天的少女》获得了全国青春诗人爱情诗大赛一等奖,杂志社邀请他去成都出席颁奖大会。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他简直不敢相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一共看了五遍,才将信轻轻折起。打开林佳妮的信,是需要勇气的,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从他心中掠过,手指颤抖着,慢慢地撕开林佳妮的信,那种感觉,就像拉开她裙子上的拉链一样。信写得很短,情况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只是说她很喜欢这首诗,又说邮票贴反了,以后不准这样,还说,欢迎他有时间去上海玩。他轻轻抚摸着信纸,就像抚摸着她的脸,那些娟秀的钢笔字,则像是她温柔的长发。他又看了一遍,把信折好,像宝贝一样,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埋着头,沉默不语,像是围着一块草地吃草的羊。他们要借着最后的微光把饭吃完,因为交不起电费,电工严小军把他们家的电停了。谢闯压抑住内心的兴奋,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宣布:“我的诗获奖了。”他的话像一片树叶,掉在河面上,没有引起任何的涟漪。这不是因为他们冷漠,而是“获奖”这个词,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陌生太遥远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谢闯很失望,接着又说:“有两百块钱的奖金,还邀请我去成都领奖。”一听到钱,大家的头马上抬了起来,灰暗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屋子里似乎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谢萍萍兴奋地说:“太好了,这样我们就有钱交电费了,再也不怕把饭吃到鼻子里去了。”谢方说:“你得了奖,是不是算真正的诗人了?”谢闯笑了笑说:“算吧。”这个灰暗的房子里,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样开怀的笑声了。
出发前一夜,谢老三取出一只蒙尘的箱子,边擦着灰尘边感叹:“终于还是派上用场了。”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门前的月光下,说了很久的话。
第二天一早,天刚麻麻亮,谢老三便送谢闯去搭火车,经过镇上的时候,碰到几个蹲在门口吃早餐的人,见到他们,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其中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说:“哟,谢老三,你这是送儿子去读大学吗?”谢老三笑而不答。
出了云窝镇,便是宽阔的黄泥路,两边的草丛里含着露水,谢老三走得很靠边,右腿的裤脚湿了。看着父亲矮小、佝偻的背影,谢闯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想起那个遥远的晚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快过去两年了。
他们走得很快,两个小时后,到了白塔火车站。谢老三去买票,谢闯坐在木条凳上,突然听到一阵笑声,可回头一看,候车室里空空如也。那扇红漆的门终于打开了,火车准点到达,踏上火车的一瞬间,他觉得脸上热乎乎的,眼眶湿了。
在火车上晃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成都,刚下火车,一股闷热潮湿的空气钻进了他的肺里。看到“成都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这个时候,如果林佳妮在身边,该有多好啊。
他找到了会务组安排的酒店。大堂里摆了一张桌子,有两个女孩在等着,听说他是谢闯,马上客气地叫他“谢老师”,他一听,脸竟然红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叫他“老师”。他签了到,拿了钥匙,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走廊里铺了红色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走在云端,他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
房间的门开着,他走进去,马上又跑了出来。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他以为走错了房间。里面的男人追出来问:“你找谁?”谢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是来参加颁奖大会的。”男人又黑又瘦,嘴巴老大,一说话露出两排口琴般的牙齿。他问:“你是哪位?”谢闯说:“我叫谢闯。”男人马上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是谢闯啊,我是罗永胜,我们住一个房间,快进来吧。”这时,女孩也走了出来,她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罗永胜一把揽住她的腰说:“这是何安琪,著名的女诗人,是我女朋友。”何安琪推开他的手,撇了撇嘴说:“谁是你女朋友。”罗永胜有些尴尬,嘿嘿一笑,说:“女性朋友,简称女朋友。”何安琪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祝贺你,谢闯。”谢闯握住她的手,感觉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罗永胜把他引进了屋,让他和何安琪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床上,一边说话,一边还用两枚硬币夹着自己的胡须。谢闯瞥了何安琪一眼,她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下午温暖的阳光和笑容融化在一起,正从她挺拔的鼻尖滴落下来。何安琪笑着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刚才一直在谈你的诗呢。你写得真好。”谢闯被人一夸,脸就红了,一阵阵地发痒,忙说:“我是乱写的。”罗永胜说:“我女朋友很崇拜你,她可以把《秋天的少女》背下来了。”何安琪白了他一眼。
他们在房间里闲聊了一下午,从谈话中,谢闯得知,罗永胜是四川人,现在广东东莞一家电子厂当主管,而何安琪是北京人,现在北京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何安琪跟他一样年纪,可他总觉得她像姐姐一样亲切。罗永胜很幽默,经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谢闯很羡慕他的口才。
晚宴设在酒店的餐厅中,三个人坐在一起,谢闯发现何安琪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她夹了一块油焖竹笋,张开樱桃小嘴,轻轻地咬了一口。咬完了,又用纸巾轻轻擦一擦柔软的嘴角。罗永胜举起酒杯说:“来,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们走一个。”谢闯去拿酒杯,却不小心把筷子碰落在了地上。他捡筷子的时候,看到了何安琪明黄色的细带凉鞋像一只别致的餐盘,里面盛放着两只纤巧、雪白的脚,像水晶糕一样美丽。等他捡起筷子,发现手边多了一张纸巾。何安琪微微一笑,说:“擦擦吧。”她笑的时候,露出两个小酒窝,很可爱。
晚上,杂志社举行了一场诗歌朗诵会,何安琪主动要求朗诵谢闯的作品。谢闯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听着,满脑子都是林佳妮的影子。朗诵会结束时,已近十点,大家都散了,他们三个却没有睡意,三个人在月光下散起了步。
颁奖会在第二天上午举行,只有三个人获得了一等奖,其他两个获奖者都是著名的诗人,谢闯站在他们中间,显得局促不安。何安琪给他拍了一张照片,说是回去洗出来后寄给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颁奖活动持续了三天,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何安琪和罗永胜都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临别时,她握着谢闯的手说:“欢迎你到北京来。”看着她飞扬的裙角和渐渐模糊的背影,谢闯心里竟然生出莫名的惆怅与伤感。罗永胜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说:“怎么,舍不得啊?”谢闯忙说:“你别乱说,别乱说。”罗永胜看出他的心思,有些酸溜溜地说:“这样的好女孩,错过了可就没有了。”谢闯尴尬地笑着,罗永胜看了他的表情,嬉皮笑脸地说:“你别跟我客气,追我的女孩一大把,这个就当是送给你啦,你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哦。”谢闯轻声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谢闯坐上了火车,还觉得一切是那样的不真实,他拿出获奖证书,看了又看。外面,天色已黑,灯光明亮,在火车的轰鸣声中,他沉沉睡去了。他觉得自己正从天堂缓缓降落到凡间。
铁路两侧是铅笔一般笔直的风景树,冬天的早晨,白雾弥漫,浓浓的雾,如同一锅冷却的稀粥。列车哐当作响,像一个吃饱的人,不停地在打嗝。灯火刚刚醒来,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腿部发麻。火车停了,透过模糊的窗户,谢闯看到“上海”两个字,突然站起来下了火车。
林佳妮的学校不在上海市中心,谢闯不知道转了多少趟车,问了多少人,终于来到了一个郊区的小镇。这个小镇,让谢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里家家户户都用煤炉子,空气里充满了呛人的甜味。谢闯走到林佳妮的学校对面,隔着马路,停住了脚步。中午时分,有很多女学生从学校里出来,三三两两,像一群群翻飞的白蝴蝶。突然,他看到一个男生搂着一个女生,很是亲密,他看不到女生的脸,但是她的长发、她的背影,像极了林佳妮。谢闯脑子里像钻进了一群蜜蜂,嗡嗡直响。
他痛苦地转过身,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旁边有一家小吃店,他走进店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店里充斥着酱油的味道和软绵绵的上海口音,他点了一碗荠菜馄饨,看着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请问,你这里有人坐吗?”这个声音熟悉极了。他心头一颤,抬头一看,愣住了。林佳妮就站在他面前,她的长发剪掉了,留着齐耳的短发。谢闯第一次发现她的耳朵是那样精致,像羊脂玉一样细腻温润。两年没见,感觉却好像是二十年没见。谢闯激动地说:“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林佳妮微微一笑说:“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吧?我每天中午都来这里吃馄饨,你不会是为了吃一碗馄饨从云窝专门跑到这里来吧。”谢闯搓着手说:“我从成都回来,经过上海就想来看看你。”林佳妮坐下来,馄饨还没上来,她就拿筷子在桌子上画着,边画边说:“去成都干什么?”谢闯赶紧从包里拿出了获奖证书。林佳妮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来,念了起来。谢闯闭着眼睛听着,觉得无比动听。林佳妮轻轻合上获奖证书说:“你这首诗是写给别的女孩的吧。”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我所有的诗都是写给你一个人的。”他以为林佳妮会很感动,可她却冷笑了一下说:“我才不信呢。”谢闯突然觉得林佳妮虽然坐在他对面,但是彼此间好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他猜不到她的心思。谢闯不再和她谈诗,而跟她说起矿上的那次生死一瞬的经历,他想用这种方式唤起林佳妮的同情。林佳妮的眼圈确实红了,但是很快,她又换了一种表情,冷冷地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在两人彼此沉默的尴尬时分,跟林佳妮一起来的同学,走过来打招呼:“佳妮,我们先回去了。下午要不要给你请假?”林佳妮向她们招了招手说:“不用,我一会儿就回去。”谢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想抓住林佳妮的手,她躲开了。谢闯说:“佳妮,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你忘了我们在山上说的话了吗?”林佳妮一听,别过脸去,眼睛湿了,她咬了咬嘴唇说:“谢闯,你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吗?这个话,你对几个人说过?你带过几个人上山?”咄咄逼人的问话,让谢闯哑口无言,他没想到,在林佳妮心目中,他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都是听谁说的?”林佳妮说:“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做过?重要的是你敢不敢承认?”谢闯苦笑着说:“镇上的那些流言你也相信?你宁可相信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我吗?”林佳妮起身要走,谢闯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用一种陌生的、冷淡的语调说:“请你放尊重一些。”看着林佳妮如此的绝情,他只好松了手。
林佳妮走出了门,谢闯还不甘心,他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他们就真的要形同陌路了。他冲上前,拦住她说:“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林佳妮别过脸,不看他。谢闯看到曾经被他吻过的柔软嘴唇,现在却变得像岩石一样坚硬。谢闯说:“我可以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人。”林佳妮摇着头说:“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都这样发誓?”谢闯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可以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林佳妮说:“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换了别人,才不会理你这个大骗子呢。”谢闯便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去死。”林佳妮以为又是他骗人的伎俩,根本没有在意。
马路上,一辆蓝色的货车开过来,谢闯想也没想,冲了上去。幸好货车司机眼疾手快,刹了车,声音非常刺耳,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浓烈的橡胶味。车停住了,谢闯滚在了路边。司机跳下车,咒骂着走过来。林佳妮眼睛里噙着泪花,跑上前,拉着谢闯的手说:“你怎么样?你怎么这么傻?我相信你的话还不行吗?”谢闯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并无大碍,看到林佳妮着急的样子,看到她久违的眼泪,他笑了,说:“佳妮,我真的可以为你去死。”
那天下午,林佳妮第一次跷了课,带着谢闯去外滩玩。从黄浦江上吹来的风,格外寒冷,谢闯紧紧地抱着林佳妮,好像一放手,她就会像鸟儿一样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