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握手 西风
时间:2024-11-07 10:24:19
1.那天接连两台手术。由于伤情紧急,两次手术期间,主刀医生老范连厕所都没顾得上上。他以为能憋过去,结果却没有。手术还没做完,他就尿了裤裆。起初他根本没感觉到,最后唤醒他的,是尿液的温度。旁边的助手与护士察觉出来,不禁面面相觑。老范自然也有点难堪。他们日本人,向来重视仪表。出现这等窘境,实在是丢脸。然而他哪里还顾得上脸面。反正脸面都被口罩包裹着,外人看不出尴尬。他一边尿尿,一边把血红的手朝护士跟前一伸:“手术钳!”护士略一愣怔,立即递过来。此时老范已经尿完,手术照常进行。手术尚未结束,便有护士进来要找老范。但是看看情形,没有开口。那人就是从团长的病房过去的。当时警卫员临时出去办事,我在病房里陪床。团长突然间发作,险些没把病房掀翻。说是老范给他的药有毒。老范想要毒死他。下了手术台,老范来不及洗澡换衣服,立即赶了过来。那时团长怒气的高潮已过,但还在半山腰上。看见老范,劈头就是一顿质问。头天晚上,老范给他换了种胃药,但对他谎称是安眠药,有助于睡眠。结果今天早晨他醒来得很晚,起床号都没听见。“李团长,请不要误会。我给你吃的药,还是治胃病的。安眠药其实一点都没用。当然,我可能不该对你说用了安眠药。不过请你理解,那不是欺骗,也是治疗方式的一种,叫心理暗示。”“不可能!你没用安眠药,我怎么会睡那么沉?我多少年来从未睡过懒觉。军人睡懒觉,那还叫军人吗?”“的确没有安眠药。你之所以睡得很沉,可能是因为你这段时间一直休息不好,太过疲劳。”说着话,老范让人拿来那副新药的药瓶,递了过去。团长接过药瓶,鼻子突然飞快地吸两下,然后看着老范的裤子,哈哈大笑:“什么怪味?啊,你尿裤子了,老范你还尿裤子!瞧瞧你们日本人,丢人不丢人!”已是暮春时节,大家都穿得单薄,白色手术裤上的尿印再明显不过。老范立即满脸通红。然而在难为情之外,老范后来说,他内心还有一种独特的放松。那是负疚缓解的感觉。他不恨别的,只恨自己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旁边的医生是老范带的徒弟,立即开口替老师解围:“李团长,范副院长为了抢救伤员,接连做了两台手术,连厕所都顾不得上。他这完全是为了工作。”团长终于不再嘲笑,但敌对情绪依旧带着余温。好在那一番闹腾,已经耗尽力气,他终于安静下来。2.本来我是相信并且支持老范的。他的确做了许多善事,让很多人恢复健康,甚至直接用双手挡住鬼门关前,接住高空坠物一般救人性命。但是慢慢地,我开始倾向于团长。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团长,我是他的马夫,跟着他不知道钻过多少回枪林弹雨。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无法相信他是反革命。既然如此,反革命就只能是老范。怀疑就像水面上的油迹,浮在判断的表层。大家的警觉都像发条一般,越拧越紧。此时再看老范,我也觉得很有些别扭。比如他的武士道做派。习惯性地点头,嗒嗒马蹄一般的利落。就这么说吧,过去他是老范,是党员,现在呢,他是日本人。而对日本人,我们再熟悉不过。打了八年仗的老对手,谁不知道谁?制造南京大屠杀的兽军,怎么会突然之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其中必有缘故。我的转变很让团长欣慰。他说:“这才像我的马夫,比小高强。你小心盯他一段时间,看看他究竟干些什么,有没有阴谋活动。”根据他的安排,我开始暗暗留意老范。战争刚刚结束,大家的生活都很简单,老范在医院毫无异常。那天听说他要去县城,我顿时心里一动,立即跟踪在后。那时信阳县城在国民党的六十九军手中。该军也是西北军的余脉,石友三的部队。不过那时石友三早已因为暗通日本而被部下高树勋活埋,军长是米文和。此前双方虽有摩擦,但毕竟没有大打,因而我们的行动还算方便。我跟着老范先进了县城,然后又尾随他到了城西的贤隐寺。进了山门,老范先到大殿焚香礼佛,然后便敲开方丈室,与方丈慧海密谈,样子颇为可疑。在此期间,他并未左顾右盼,也没有回头看看是否有人盯梢。在大殿里,他一点都不像个党员或者军人,完全是副香客的模样,三跪九叩,顶礼膜拜。等他走后,我找到慧海,才明白老范一直在这里供养好多牌位。除了当初护送他到信阳的国军弟兄,竟然还有特务头子井山次郎。这家伙手上沾有多少信阳人的血!得知这个消息,团长表情平静,但我却看出了压抑的愤怒。那份平静,只是对准确判断大势后的自信与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