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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 2

时间:2024-11-07 10:07:41

他曾经以为,回到了上海,和苏琳相爱结婚,生下了女儿黄琳,尤其是自己极力不去回忆,不去想,不去提及那段日子,慢慢地就会遗忘,就会淡漠,就会把那一切都埋葬。

r谁知,32年过去了,故地重游来到南白镇,来到那一切曾经发生过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涌了上来,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嘴脸,所有的气息,甚至杨心一身上的气息、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她无力地抓挠,墙上挂着的那张宣传画,窗外对面楼房上的那条标语: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都留在黄山松的记忆里。

r这条标语的每一个美术字都写得有点矮,有点扁,使得每一个字都显出它的力变。连在一起,还有一股气势。但是,最后那个惊叹号,又写得过大了,超出了字体的高度。使得整条标语看上去怪怪的。

r哦,天哪!黄山松一点不想记住这些往事,这些往事里的细枝末节,他最好把这一切全然忘记。包括那张“只生一个好”的宣传画。

r但是怪了,来到了这里,怎么所有的事情都沉渣泛起一般记起来了呢!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他在街道的社区文化中心里当一个教员,时常接触来中心活动的老知青,那些有的早早当上爷爷奶奶、自誉“升级”的老知青,那些提早退休、下岗待在家中,把希望已经寄托在儿女身上的老知青,一讲起上山下乡,就会说最怕冬天下河挖泥,最怕上山遇到蛇,最怕蚂蟥,最怕吃山芋干,一年到头吃,吃怕了!还有一个女知青,最怕的是打雷,因为她亲眼见着和自己同屋的另一个女知青,被一个雷打昏在地……唯独一声不吭的黄山松,心里在说,他最害怕的,是当年那种无时不在的氛围,相互警惕的、相互防备的、相互揭发的氛围,阶级斗争的氛围,时时提防被人陷害诬蔑的氛围,翻脸不认人的氛围。

r这都是因为他经历的那个毕生甩不掉的场面。

r场面上的角色只有两个人,他,还有专程跑进县城来找他的杨心一。当年他怀着复杂的、期盼的、饥渴的、热烈甚至有些疯狂地爱上了碧沙湾女子。

r黄山松真的没想到,杨心一会到县城来找他!事前一点儿风声也不透,也没让人捎个口信,她说来就来了,是在赶场天。

r赶场天农民不出工,机关厂矿的职工休息,黄山松和几个借调来编先进知青事迹的人员,自然也放假。他的活儿原来就松闲,画了插图、题花,翻翻书、看看材料、查查资料。内心深处,是在为自己能绘画这一技之长沾沾自喜。和天天待在寨子上劳动的知青们相比,他这活儿轻巧多了。召集他们来的革委会主任说了,暂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还不能完稿,就延长一个月。总而言之,年底之前一定要编出稿子来,交给出版社。这就等于告诉黄山松,秋收大忙季节,他可以不回碧沙湾寨子了。而在秋收之后,农活就清闲下来,回碧沙湾、还是去上海探亲,顺便过完元旦、春节,就随他的便了。

r他心里悬着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杨心一千万不要顶不住,在他借调到县文化局、文化馆、群艺馆来的这段时间里,顶不住长舌妇们的说长道短,顶不住碧沙湾乡间舆论的压力,把彩礼单子寄出去了,而男方很快地将她索要的彩礼置办好送来,把她给娶走了。请来一支唢呐队,“咪哩咪啦”“呜哩呜啦”吹奏着,把她娶到那个叫秦来林的家中去了,成了秦家的媳妇。而这个秦来林究竟是哪里的人,住在哪个寨子上,他都不晓得。在黄山松的世界里,杨心一真一嫁去,就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问也难得问,查也查不到。

r直到这时候,黄山松才想到,杨心一和姚秀来请他代写这封信,没有让他写信封。

r是喜从天降吧,还是冥冥中有人在相助,召集他们来编书的革委会主任,县里面负责文化宣传的主任,在食堂吃饭时,悄悄透露给他,让他最近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小心点,积极点,把书的插图画好点,四川美院和贵州大学这回到遵义地区来招收美术专业的大学生,遵义县有名额,人家要求招收知识青年中有美术基础和天赋的工农兵学员,在知青中,还要特别照顾来自远方上海的知识青年,三个条件,你黄山松都占全了,只要不出意外,你就鲤鱼跳龙门,要成为人人羡慕的大学生了!

r听到这一令他的心“怦怦”直跳的好消息,黄山松高兴得真想跳起来,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到碧沙湾去,把这消息告诉杨心一,要她跟着自己高兴,要她耐心等着,等着他去上大学,等着他大学毕业之后娶她。她有这耐心吗?她能等吗?要是她等不得怎么办?

r就是在这当儿,她来了!黄山松没在住处,他晚上读书到半夜,睡了一个大懒觉,起床后招待所食堂不供应早饭了,他逛到西大街上,买了两只娃儿糕,要了一碗肉丁子米皮,连早点带午饭,吃了一个饱。正在东张张西望望地赶场,招待所一个服务员迎面遇着了,告诉他:“黄画家,有人找你。”

r赶场休息天,会有什么人找来呢?黄山松没当一回事,他还是照着自己的思路,买了几个鸡蛋,一把葱,几块豆腐干,想趁着赶场休息,在煤油炉上开小灶,改善一下伙食。

r当他的尼龙网兜里揣着这几样东西,回到自己住的招待所附近小屋时,一眼看到了杨心一,正坐在小屋门前的板凳上,托着腮发呆。

r黄山松心头那个悔呀,他怎么会没想到她找来了呢,他还优哉游哉地在街上闲逛哩,让人家白等这么长时间。

r他喜出望外,连忙掏出钥匙请她进屋。

r她也十分惊喜,怕他赶场天在外头玩耍大半日才回来。跟着他进了小屋,她问,人家住招待所,他咋个会单独住?

r“有钱呗!”他说这小屋是属于群众艺术馆的,就在招待所旁边,住在招待所客房编撰文字的几个人,是两人一间屋。他呢,要画插图,占的地方大,又从县图书馆借了好多书,摊得开,群艺馆兵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独自在这里住。不过一天三顿饭,仍在招待所食堂里吃,好方便的。

r进了屋,拉上窗帘,黄山松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杨心一,发了疯般如痴如醉地、带点放肆地亲着她。

r杨心一仰着脸,起先是被动的,害怕被他压倒地推着他,继而同样张开双臂,接受着他的吻,和他拥抱在一起。两张嘴贴在一起,他亲着她的两片唇,她的两片嘴唇,也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他。

r亲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才停下,双眼盯着她,问:

r“美吗?”

r她使劲点头,摸着他胸口一枚纽扣,悄声发问:

r“会有人来吗?”

r“没有。从来没人来找,”黄山松道,“都是我主动去找他们。嘿,自从主任说了可以延长一个月,所有人像约好了似的,都强调质量第一,把进度放下来了,嘿嘿。”

r久别重逢,黄山松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杨心一说。他给杨心一冲了杯麦乳精,还拿出几个遵义鸡蛋糕,要杨心一吃。他和杨心一相偎相依地坐在床沿上,给她讲,说他在图书馆蒙满灰尘的古籍书中,找到一本清朝出的《黔史》,这本书竟然还是贵州人写的,薄薄的一本书中,真的写到了她父亲杨文德说及的杨氏土司的历史,1600年那场“平播战争”还写得很详细,有天气情况,有明王朝派出的几位将军、总兵的名字,有海龙囤被攻破的情节,还有杨应龙和他两个爱妾自缢身死的细节。到底是贵州瓮安人写下的史书,他不写杨应龙投降和被处死,而强调他是自杀身死。

r读出味道来之后,就像上了瘾般,一本一本书都借出来读。

r黄山松指着他屋内堆积成一座座小山般的书说,有《遵义府志》《续遵义府志》《贵州通志》,还有一本旧社会出的《平播全书》,写这本书的正是统领24万大军分八路征剿海龙囤的明朝将军李化龙。

r“你别说,”黄山松挨近了杨心一的额头道,“你那祖先,杨应龙,在遵义,就是当年的播州,还很有影响哩!这些书里,记下了不少他的民间传说,好笑得很,有些明显是夸张的,夸张到近乎神话的地步了。比如说他力大无穷,说他的一只靴子有几百斤重,说他一巴掌按出一个大水凼凼,这是不可能的吧!”

r杨心一抿着嘴,咀嚼着黄山松不断催促着她吃的鸡蛋糕,眯眯笑地听着黄山松喋喋不休地低声讲着,温顺地带着欣赏地瞅着他。他稍一停歇,她就指一指他堆得乱七八糟的书籍纸张和笔墨,道:

r“太乱了,闲下来你得整理一下。”

r黄山松忍不住又去吻她,舔着她沾在唇边的蛋糕屑,道:

r“我不整理!”

r她转脸盯住他,他又一笑:“我要你再来,帮我整理。”

r她离座站起来,说:“我现在帮你整理呗!”

r他一把将她抓回来,坐回他身边道:“今天不要你整理。听我问你,那封彩礼单子的信,你寄出了吗?”

r“你要我寄吗?”她转脸正色问他。

r他仰起了脑壳:“寄吧!”

r她抡起空心拳头,轻轻击打在他肩上:“是你跑到后门口来求我,不要寄的,你忘了?”

r“没忘。这么说你没寄?”

r“寄出了。”

r“为什么?”他急得叫起来。

r“寄的是另外一封,我自己写的。”

r“写了啥?”

r“就对秦来林说,爹近来身体不好,我一时出不了嫁,要照顾爹。”

r黄山松搂过杨心一,又不住地吻她。杨心一推搡着他,转声问:

r“你真愿娶我?”

r“愿。”

r“那等到啥时候?”

r“读完大学。”

r“读大学!”她直起身子,眨巴眨巴双眼,仔细端详着黄山松:“你要去念大学了?”

r黄山松肯定地朝她点头,他两手扳住杨心一的双肩,把故意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的好消息,有可能进四川美院和贵大美术系的好消息,一五一十给杨心一说了。

r杨心一听得眼角闪出了泪花儿:“是真的,是真的吗?山松,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r黄山松见杨心一比他自己听到消息还要激动,忍不住搂着她道:

r“读大学,当工农兵学员,一时半刻就结不了婚了。你能等我吗?你会等我吗?”

r“我会等,我愿等,”杨心一庄重地点着脑壳道,“只怕、只怕你上了大学,就不会再要我这个识字不多的乡下姑娘了。”

r说着,她的脑壳挨近黄山松胸膛,啜泣起来。她是真的担心。

r黄山松的心灵受到震颤,心一的热泪,心一波动起伏的胸脯,心一的担忧,都在显示她是爱他的,深深地爱着他的。他捧起她低垂的脸,伸出巴掌笨拙地抹拭着她的泪水,这泪水有点烫他的手,他说:

r“心一,你是土司王的后裔啊!你身上的血液里,淌着统治了播州七百年土司王的血脉呀,我到哪里去找这么高贵的血统……”

r“不!我是土匪的女儿,我的伯伯杨文贤,还是大土匪,被人乱枪打死了!”杨心一认真地说,说得泪水不断淌出来:“死了还给人骂,说他是匪首身旁摇羽毛扇似的人物。天哪,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见到过,和我有啥相干吗?都咒到我的头上来了,说我、说我……”

r她抽泣得背过气去,讲不下去了。

r黄山松起先还带着俏皮的、半开玩笑的口吻和她说这事儿,见她哭得这么伤心,他晓得不能和她嬉玩意儿了。他张开双臂把杨心一搂在怀里,用严肃的、表白心意般的声调道:

r“我管不着那么多,真能从美术专业毕业,不管分配到哪里,不管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我都要娶你。”

r“你真敢?”杨心一仰起脸,泪花儿还沾在眼睫毛上,似哭似笑地问。

r“有啥不敢的,”黄山松道,“再说了,人家又不知道你家里的那些事。”

r“会知道的,”杨心一的神情又黯然了,“你没听说,啥事儿都兴查三代,一查,不就全晓得了!碧沙湾那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来内查外调呢!”

r“让人家查去,”黄山松的手臂一甩,“我不管,我只要娶你。”

r杨心一又被他说得破涕而笑:“你说得轻巧,娶、娶、娶,你晓得咋个娶吗?”

r黄山松“巴登巴登”眨着眼:“不就是双双一起去申请张结婚证吗?”

r“嘘!规矩多呢,在碧沙湾村寨上,哪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杨心一的食指竖在嘴上,又点一点黄山松的脸。

r“我该怎么做?”

r“跟你说啊,在播州地方,男女之间接触,得先有个媒人。”杨心一的心境平和下来,说话的语调又亲昵又柔和。

r黄山松笑:“我们的媒人,就是你爸杨文德,我是通过他,认识你的。”

r“便宜了你,连媒人也不请。”杨心一莞尔一笑:“有了媒人,让媒人带着男的,去偷看女方,或者是赶场天,悄悄指给男方看;或者是女方待在家,媒人带着男方找个理由去女方家。总而言之,该男方主动。”

r“接下来呢?”

r“男方看着满意,就请媒人提亲。”

r“女方都是被动的吗?”

r“不,若女方说想进一步了解下男人情况,媒人就得约女方到男方家去了。这下子,男方家庭这边就紧张了,得好好地准备,因为女方这次来,不但是要看清男方相貌,还能从男方家所住的村寨、房屋、家庭成员情况,一下子全面了解男方的条件。女方看下来,心中愿意的,就会顺水推舟,在男方家长盛情邀请之下,留下吃饭。”

r“吃中饭还是晚饭?”

r“都行,只要留下吃饭,男方家就会把自己近亲属都请来一起吃顿饭。这过程,也是男方家所有亲属端详、考察女方的时候,有的女娃儿在这过程中,会紧张得出一身大汗,还有的饭都吃不下。”杨心一说到这儿,脑壳一歪问:“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家看看啊?”

r黄山松陡地一怔:“我的家,就是知青点,穷得啥都没得,还消请你看。”

r“你不要赖,”杨心一低声说:“你上海的家,我和爹还一无所知呢!”

r是啊!人家女方,也很想了解他情况的呀!黄山松坦率地讲起来,他父亲是安徽黄山脚下黟县的一个农家子弟,十三四岁时随亲戚到上海学生意,就是在绸布庄上当学徒,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由于父亲忠厚、勤勉,得到绸布庄老板的信任,一路升迁提拔,到解放时,让他当了一家布庄的经理,还分拨了一点股份给他。因为有这点股份,解放之后父亲的成分始终被评定为高级职员,有轻微剥削行为。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也因为有剥削行为,父亲被人写大字报,先是骂他“资本家的走狗”,后来干脆说他也是资本家。现在呢,仍然属于甄别阶段,究竟定为高级职员,还是资本家,到运动后期处理。不过,最近妈妈来信说了,父亲的成分很快就会得到实事求是的解决。从这决定性的语气来判断,父亲不会被定为资本家。至于妈妈吗,她就是食品商店一个营业员,普通职工。快退休了。

r“那你们家,”杨心一听完,以她的理解说,“还是属于劳动人民家庭。”

r“就是靠劳动吃饭的家庭,”黄山松直截了当地说,“在我记忆中,从小到大,爸妈就是商店里营业员,爸爸在绸布庄卖布,妈妈在食品商店卖糕饼、蛋糕,对了,给你吃的华夫饼干,就是妈妈从食品店买的。不过,也许从小受诗书传家的影响,爸爸妈妈对我读书盯得很紧,后来发现我喜欢画图,他们很赞成,要我有空就去书画店、朵云轩看看。”

r“真好,”杨心一向往地道:“有机会,我还真想去上海你家看看呢!”

r“真娶了你,”黄山松肯定地道:“还怕没这机会吗。哎,你还没讲完呢,女方吃过饭,亲事就定了吗?”

r“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杨心一噘着嘴说,“女方不留下吃饭,这件事就算完了。当然男方家这么多人见过女的了,也会慎重考虑,对女方满意的,会给女方送一份礼物。这样,相亲算成功了。”

r“准备结婚了吗?”

r“哪这么简单。相亲只是正式开始,除了感谢女方来做客,得给女方和陪同来的媒人一份‘人情’之外,男方还得在这之后的时间里,给女方家送至少三次礼。”

r“三次?”

r“你嫌多了?”

r“不,我是问:什么时候送呢?”

r“逢年过节呀!春节过大年,是必定要送的,还有重阳节、端午节、元宵节、中秋节、七月半,节庆多得很。有心的男家,打听到女方家长或是祖父母的生日,也会来送礼。”

r“送些啥呢?”

r“这年头,还能送啥子东西。”杨心一叹口气,一脸穷得无奈的样子:“还不是那几样东西,送四样的称‘四个一’,送三样的叫‘三个一’。”

r“‘三个一’是啥子?”

r“面条一把,糖一包,买得到白砂糖的,就一包白砂糖,买不到的,水果糖也可以替代。酒一瓶。‘四个一’再加一瓶酱油。”

r“这么简单啊!”

r“你说简单,有些男家还嫌一回回地送,不胜其烦。”

r“女方家光是接收吗?”

r“不,照礼仪,也是规矩,收了男方的礼,请他吃顿饭,男方离去时,女方要回赠一样礼物。”

r“是啥?”

r“最普遍的是袜垫,心灵手巧的姑娘,还会把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向往绣在袜垫上。一对鸳鸯啊,一双雀儿啊!有的鸟雀羽毛,绣得花艳艳、好看得很。”

r“怪不得,”黄山松恍然大悟地说,“出工歇气时,姑娘们都在绣袜垫呢!”

r“那是表示她已经有了心上人,是自傲的表示,也是未来的日子有依靠的意思。”

r“只有你不绣。”

r“你也没给我家送来成双成对的‘四个一’啊!”

r“我送了你一张画。”

r“我好喜欢的。一个人时,我总躲在屋里展开来看。”杨心一由衷地道:“连我爹都喜欢,夸你画得好,有才华。他念叨了几次,要回赠你一样东西,哪晓得,送个瓷瓶你看不上眼……”

r“哪里呀!”黄山松急忙申辩:“我真是怕,放在知青点,人多手脚忙乱,把它摔坏了。我一直认为那是好东西,现在读了这么多书,晓得了播州的历史,我更觉得这礼物珍贵了。”

r“反正我们已经回赠了礼,”杨心一笑道,“你不拿,是你的事儿。我会替你存好的。”

r黄山松不想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他岔开话题问:

r“你说,我们相好,你爹他晓得吗?”

r“我也讲不清。心头该有点数的吧。”

r“你们没有讲起过?”

r“我一个姑娘家,”杨心一的脸顿时涨得绯红绯红,眼里闪烁着羞怯的光,“咋个好意思跟爹讲这种事。不过,他说你是个好人,有良心,不讲那些空话、大话、假话、套话,也不向他背语录。”

r“还有呢?”

r“还有就是夸你画得好啊!他说你画我的那张画,读得出画之外的意思。”

r“你读出来了吗?”

r“你坏!”杨心一抿紧了嘴,不无忧郁地接着道:“爹总说,你们在碧沙湾待不长,早晚要走的。统统都要走的……”

r“他说得这么肯定?”

r“不止一回这么说。我就觉得,他不鼓动我和你相好。”

r“是……吗……”黄山松拖长了语气应了一声,这倒是出乎他预料的。他总感觉,杨文德是喜欢女儿杨心一和他多接触的。“为啥子?”

r杨心一的双眼流波闪了闪,望到黄山松堆在桌子角的古书上:“他是怕伤着我了吧。”

r“伤着你?”黄山松两眼瞪得大大的。

r“是啊!一往情深地爱上了你,你突然之间走了,像这回一样,让你第二天午前赶来报到,你说声走就走了。”杨心一说着说着,一双幽深晶亮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把我一个人丢在碧沙湾,我到哪里去找你?我咋个办?”

r黄山松又被她的语调和深情打动,抱紧了她,凑近她身畔安慰道:

r“不会的,你不是说找就找来了嘛!给了我一个喜出望外。”

r热恋中的男女,每一句对话都是有滋有味、耐得咀嚼的。黄山松这一辈子的初恋,倾注了他所有的感情和狂热。两个人待在一起,时间再长都是短促的,话儿再多似乎还是没有说够、没有说透。

r当杨心一像着了火般站起来说她要走了时,黄山松才回到现实中来,他愣怔地瞪着杨心一,问:“走?到哪里去?”

r“回碧沙湾啊!好长好长一截路哩。我是到碧沙镇上赶场,看见一辆班车,车头上放着‘碧沙——南白镇’的牌子,心想你不就在县城嘛,心血来潮,坐上车就找来了。”杨心一解释着她突然到来的实情:“我问清楚了,南白镇开回碧沙镇,最后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差不多了,你看太阳都偏西了。”

r那真是没多少时间了。黄山松上街的时候是早点连着中饭一起吃的,吃完饭他逛了一阵街才回来,和杨心一待在小屋里说话,至少也有两三个小时了,要赶车还真得抓紧。黄山松依依不舍地紧紧拥抱着心一,他热切爱着的姑娘。亲着她就不想放。

r杨心一试探地推了推他肩膀:“到车站有一截路,我还得找个地方解溲。拖不得了。”

r黄山松这才松开手,打开紧闭了好长时间的门,和杨心一先后走出来。

r小屋外头是一个水泥铺砌的院坝,院坝边上有个水龙头。哇,在小屋里待久了,外头的空气好清新,秋阳好明朗。

r杨心一走进招待所卫生间去的时候,黄山松转到门房间去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十分,还能赶上南白镇开往碧沙的最后一班客车。

r在等待杨心一出来的时间里,黄山松这才猛醒到,进了小屋,光顾着亲热缠绵,忘记问杨心一饿不饿了。细想想,她是一早上街出来的,肯定没吃午饭,怪不得她把几块小小的鸡蛋糕和麦乳精都吃了,临上车前,他一定要请她吃点东西。

r现在他有点儿零花钱了。他们这几个从生产队、公社抽调出来编书的知青,按规定每月有36元的工资,其中一半18元扣出来交回生产队照常评二分,还有一半18元中的12块,拿出来作为在招待所食堂的伙食费。另有6元,发给他们本人,作为零花钱。革委会主任还让他们每月填一张加班费单子,一个月填上20天,这样又有8元的加班费发到他们手上,故而零用钱是足够了。

r陪着杨心一走到客车站,黄山松抢在前头去为她买好一张回程票,把找回的五角钱连同车票,一起递给杨心一,杨心一要给他钱,他不容置疑地道:“拿着,你拿着,下回还要来呢!”

r时间还充裕,他和杨心一走进了车站附近的羊肉粉馆。

r杨心一真饿了,当透心滚烫的羊肉粉端上桌来时,黄山松推到她面前,让她先吃,说你要坐车走,先吃。她只迟疑了一瞬,便埋头吃开了。

r黄山松也只到这里来吃过一次,但是对粉白汤红、撒放了花椒面、盐巴、味精、酱油、葱花、蒜叶、芫荽和按瘦片、半肥瘦、肥片排列码放整齐端上来的一大碗羊肉粉,印象深刻,不但看上去色泽美观、引诱他的食欲,而且吃上去鲜香四溢,余味不尽。插队落户几年,他已能欣赏辣椒的鲜香,吃得格外爽利。

r见杨心一同样吃得津津有味,他忍不住问:“好吃吗?”

r杨心一喜吟吟地点头:“比碧沙镇上的脆哨面好吃。”

r临近发车时,黄山松又去买来一盒压成扁鼓型的鸡蛋糕,让杨心一带回去,捎给杨文德吃,说换换口味。杨心一执意不收,黄山松拉下了脸,说:“你嫌少吗?”

r杨心一这才收下。

r下午4点整,发车了,黄山松追着客车小跑了好几步,挨窗坐着的杨心一探出脑壳来,朝他连连喊着:“小心,你小心。”

r车子开出了南白镇,黄山松这才拖着慢吞吞的脚步,怅然若失地走回去。

r他从心底深处涌起一股依恋之情,舍不得杨心一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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