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物是人非
时间:2024-11-07 09:54:08
——《旧约全书·以赛亚书》第五章
1974年底,在张敬之参军走后一年,星光大队的巫排长巫志恒回家探亲了。三年来,这是巫志恒参军后第一次回家探亲。三年中,巫志恒已从巫士兵到巫班长到巫排长,一年一次,完成了在今天来说不可能的军旅生涯中的三级跳。巫志恒搭乘的汽车一驶进江汉平原,他的心情就激荡起来。当他的脚落在清水河公社的大街上时,他的眼睛红了。等到他的脚再兴冲冲地踩上星光大队实沉的土地上时,他的眼睛就不只是红而是冒着热乎乎的湿气了。眼泪从巫志恒的眼里滚滚落下,滴在阔别了三年的故土上。这日思夜想的土地,这土地上让他日思夜想的人,让他一时情绪失控,他在部队里磨砺出的坚强意志顷刻间就瓦解殆尽。三年的服役期满,巫志恒已光荣地转为一名志愿兵,并且破格提了干。他如今已是一位优秀的机枪手,不仅新提了排长的职务,还得到了部队领导的赏识和重用。此时的巫志恒早已今非昔比,他已是一名踌躇满志的小军官。他昂首阔步,走在家乡的田野上,平原上的每一棵植物都让他感到异常亲切。他用目光抚摸着原野上的庄稼、小草、翠竹、大树,内心里充溢着格外温柔的情愫。尽管此时已是深冬,原野上一片凋敝之色,土地苍茫,枯荷片片。落叶散尽,枝条萧索。但家乡的一切,仍然让他的内心感到柔软和温暖。原野上的风很冷,可他的心却是热的。他站在熟悉的田畴上,热泪盈眶地看了一会儿家乡的原野,然后就微笑着踏上了通往自家的那条泥巴路。孩子们最先发现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巫志恒。此时,他们正走在放学的路上,看到巫志恒,他们立即跟上去,在他后头兴奋地叫:“解放军叔叔回来了!”“解放军叔叔巫队长回来了!”“解放军叔叔巫队长巫志恒回来了!”他们喊叫着,不断纠正着和补充着别人话语里的不完善之处。随后,有孩子自发出来指挥:“我喊一二三,预备齐,你们就喊:解放军叔叔回来了!”孩子们齐声响应。于是,一个孩子喊道:“一、二、三,预备——齐!”孩子们齐声喊:“解放军叔叔回来了——”喊声惊动了家里的大人。大家兴奋地拥到路口,一起观摩迈着军人步伐,仪容威武,满面含笑的巫志恒从不远处的大路走来。巫志恒的脸上带着谦逊的微笑,亲切地看着自己的乡亲,他叔侄伯爷、大哥大姐一个个地唤着,招呼着,并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把把糖果,向叫喊着的孩子们撒去。孩子们比过年还要兴奋,他们叫喊着,头碰着头,扑向地上的糖果。很快,又一把糖果从天而降,又是一阵兴奋的叫喊,连大人也禁不住地弯下腰去抢。糖果的雨不断地从天空上落下来。孩子们越聚越多,有的干脆扯住了解放军叔叔的军大衣。糖果雨又一次从天而降。孩子们放开他,再次奔向糖果。他们兴奋地品尝到了只有新屋上梁和新郎娶亲时才有的糖果大餐。而从解放军叔叔手中散发出来的糖果,还让他们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那种“高级”!那些糖果,无一例外都是牛奶味的,不是水果味的。那种从未品尝过的香甜味道,让孩子们情不自禁地发出幸福的号叫。糖果的外面一律包着花色漂亮、精美绝伦的塑料纸,纸里还有纸,剥开一层,还有一层。里面的纸,不是金纸就是银纸。有的还是无色透明的糯米纸,放在嘴里就化了!这绝不是他们平常见过、吃过的普通水果糖。这糖粘在他们的牙齿上,慢慢地化成雪白浓稠的奶汁,一点一点渗入他们的舌根,滑入他们的喉咙,那种香甜那种美味,简直让他们快乐得想要死去。有孩子想起几年前死去的小军,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小军死前吃的一定是这种糖!”“对,我亲眼看见,知青姐姐给的就是这种糖!”“吃了这种糖,死了也划得来!”“是啊,小军吃的就是这种糖,死了也划得来!”徐晓雯在孩子们的议论声中,目睹了巫志恒的撒糖壮举。她一路看着英姿飒爽、满面笑容的巫志恒不停地往空中撒糖。天上不时下起奶糖的雨,她的心却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抽痛,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为那个死去的孩子小军。不过是几颗牛奶糖。他们的愿望是多么的微薄,他们的幸福又是多么的简单!她走在孩子们的队伍后——此时的队伍早已不是队伍,护送自己的学生们回家。终于,在右手扬起的某一瞬,巫志恒看见了那张曾经思念过的面孔——它是沉静的,凝重的,冷漠的。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安静地打量着他。这一刻,巫志恒巫排长的心里陡地涌起一阵自卑与羞愧。糖果的雨点停下了。孩子们不由抬起头来,他们这才发现,解放军叔叔脸上的笑容已经凝固了,目光正紧紧地盯着他们的徐老师,只见她站在学生们的外围,怀抱里正搂着一个幼小的婴儿——那是她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巫志恒的激情在瞬间冷却下来。他最后向孩子们撒下了一把糖果,然后步履匆匆地向徐老师走去。他有点悲哀地看着她,怀疑地问:“这是你的孩子?”她点点头。“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叫什么?”“小米。大米的米。”他笑了,她也笑了。“张小米?名字挺好听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张敬之的孩子。“不,杨小米。她的爸爸是杨柳。”巫志恒愣住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多大了?”“三个月。”“哦,才三个月!不过真快,我已经走了三年。”他尴尬地笑着。她也笑得有些不自然,问:“回家探亲?”他点点头:“嗯,回家探亲。”然后不觉一声长叹:“物是人非啊!”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去参军后,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不过她只做过简短客气的回复。他不傻,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她就再没有接到过他的信了。那时,她心里只有张敬之。眼下,张敬之参军也走了一年了。她看看怀里的婴儿,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他们各自朝对方点点头,再摇摇头,匆匆告别。徐晓雯抱着孩子走了,巫志恒目送她们母女离去,有些怅然若失。此刻,他无比悲伤地想起自己在部队里寄出的几十封信,它们像一只只有去无回的鸟,从遥远的北方起程,扇动着梦想的翅膀,满怀着深情,鸣叫着,歌唱着,一路向南,飞向他美丽的故乡。最终却没有一只鸟儿能把他的爱情与思念衔来,飞向他那日益苍凉的怀抱。三年中,他究竟给徐晓雯写了多少封信,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最初,他把这些信折成飞鸟状,放进信封,像鸟儿一样放飞出来。后来,他就让它们永远沉睡进他那紧锁的抽屉中了。他把它们变成了另外一只只鸟,一只只被折叠起来的死鸟,带着绝望与伤心,夹在他的日记本中。他知道,无论他在部队里怎么努力,在她眼里,他都只能是一只折翅的鸟。而她在他眼里,却永远是一只高贵美丽的天鹅,令他可望而不可即。物是人非,他早已是一名成熟的军人,不再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一种迫切感涌上来,他遥望着不远处的家,父母早已笑盈盈地在门前迎候他。他迈开双脚,大步流星地奔向自己的亲人。杨柳和徐晓雯结婚后,赤脚医生刘雪梅的爱情梦就彻底破灭了。刘雪梅的父亲再一次向女儿提起自己的徒弟。刘雪梅恼怒道:“想叫我嫁一个跛脚,你死了这条心!我嫁他还不如嫁杨柳,反正都是跛!”刘雪梅的爸爸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有一段时间,刘雪梅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她想起了自己的干哥哥巫志恒,于是开始给他写信。最初,她只是想向他诉说自己的苦恼,她失恋后的难过。他呢?给她回信安慰她,最初也只是为了安慰。到后来,他也向她诉说自己的郁闷,他的失落,也和她分享他在部队的成绩和快乐。最后,他们发现他们才是一类人,都心高气傲,向往不属于他们的那个阶层,但却是一样的落魄者。她向他坦白她和杨柳的恋情,解释他们分手的原因。“我并不是嫌弃他断了一条腿。你了解我的父亲,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她在信中向他解释,表明她并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他写信告诉她说:“我理解这件事对你的打击。”他也向她坦白自己一度喜欢过徐晓雯,强调他们之间没有缘分。“虽然我给她写过信,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们不是同一个阶级。”他用了“阶级”两个字。看起来是说徐晓雯的家庭出身不好,其实他是为自己生长在农村感到自卑。她回信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也写信劝她:“你要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新生活,争取开始一段新的爱情。”她回复:“我也想开始新的爱情,可是新的爱情在哪里呢?志恒哥,你能帮我指点一二吗?”他其实也感到困惑,也希望她能指点他一二。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才是对方真正需要的那个人。他们都出生在同一个地方,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两家知根知底,而且他们还订过娃娃亲——不是有一种说法,媒妁之言才是最恰当稳定的婚姻吗?他们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巫志恒开始在家信里向自己的父亲暗示。巫书记当然明白儿子的意思,这件事就像一层窗户纸,只要有人肯去捅破它。为了儿子的幸福,那就让他来当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吧。他特意赶到县人民医院,找来自己的老朋友刘医生,开诚布公地说:“我看两个孩子的娃娃亲还真得要续下去了。”刘雪梅的父亲何其聪明,一听就知道老朋友的用意。他说:“两个孩子是不是有意思了?”“反正两个人间信是写了不少。听邮政所来送信的人说,两三天一封。”刘雪梅的父亲喜上眉梢,说:“是自己的女婿伢,跑到天边还是自己的。你要没意见,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巫志恒如今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将来在部队里提干,转业出来就是国家的人。这比说娃娃亲那阵又不知强了多少倍!刘雪梅的父亲怎能不欢喜?巫书记也高兴,说:“我们两个干亲家这就变真亲家了?”刘雪梅的父亲咧开嘴,说:“反正我要巫志恒给我当儿子。二十年前就说好的事,这个你要说话算数。”巫书记说:“我说话算数!当初敢跟你结娃娃亲,就不怕你抢走儿子。你要走一个我还有两个,我将来老了,就和两个大的过。”巫书记说的两个大的,是指巫志恒的两个哥哥,他们几年前已成家分出去。结婚了就分家,这是平原上的习俗。现在,巫书记身边只剩下巫志恒和两个女儿巫大玲和巫小玲。等巫志恒和刘雪梅结婚,巫书记就没有负担了。在平原上,养儿子是负担,养女儿不是负担。现在,巫志恒也不是他的负担了,他将把这个负担转给刘雪梅的父亲。巫志恒此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结婚。在双方家庭的默契配合下,巫志恒与刘雪梅结婚了。他们的婚礼,显然要比一年前杨柳和徐晓雯的婚礼热闹得多。结婚前夜,按江汉平原的习俗,除了几个从小与刘雪梅相好的未婚姑娘,凡是未婚尚未返城的女知青都参加了婚前“陪十姊妹”的仪式。男知青们则参加了巫志恒婚前“陪十兄弟”的仪式。大家载歌载舞,各显本事,在刘巫两家中欢闹了大半夜。结婚当日,巫书记家热闹非凡,有公社的干部们,县武装部也来了人,其中一个是他朝鲜战场上的战友。杨柳和徐晓雯也带着孩子来了,他拄着拐杖乐呵呵地在人群中穿梭,显得比新郎官还要开心。新郎巫志恒注意到他那只空了的裤管,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可怜和同情。看到他身边怀抱婴儿的徐晓雯,那种悲怜的感觉就更加强烈。这样的婚礼,是大家期待的。见到杨柳,新娘刘雪梅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不自然的表情。她的脸色平静、淡漠,就像他们之间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他们爱过,亲过,抱过,抚摸过。就在她下决心要把自己彻底交给他时,他却失了一条腿。她也失去了她的初恋。那一生中最初的爱情,是最激荡人心的爱情。怀念,但已不属于她。她曾经在杨柳的怀里软成泥,化成水,而此刻,即将成为她丈夫的那个人,却还没有碰过她的身体。他们连手都还没有拉过,但今天晚上他们却要睡在一张床上。她的初夜,将在这张床上度过。她那用了多少理智,多少毅力,多少艰辛才终于保留下来的初夜。是的,她将在今天把它献给自己的丈夫。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偶尔,刘雪梅也会瞟一眼杨柳那只空空的裤管,面容沉静如水。徐晓雯怀里的婴儿不时会哭上两声。显然,这孩子比人们意料中的要更早出生。刘雪梅是学医的,她认真地推算过这个婴儿孕育的时间——她感到困惑的是,这个孩子是在他们婚前孕育的。刘雪梅不平的是,杨柳和徐晓雯竟然在他们婚前就有了性行为。她和杨柳谈了那么久的恋爱却没有。是她魅力不够吗?在她面前,杨柳可以战胜自己的欲望。在徐晓雯那里,他为什么就不能?只有一个结论:杨柳更爱徐晓雯。是的,他骨子里爱的就是她,一直是她,不是自己。她想起在他受伤后,她是那样的悲痛,她全心全意地在他的病床前守护,她不守护时她的姐姐也在帮她守护。可是他呢?还没出院就提出要和她分手。这些才是让她觉得心痛的。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伤痛是不可治愈的,一条腿轧断了,也可以痊愈。何况一段感情?所有的不幸都可以交给时间。现在,她还是成了巫志恒的女人。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这就是命。不管内心多翻江倒海,但新人们的脸上却是平静和幸福的,他们微笑着给客人们敬酒,敬烟,敬茶。在人们的欢笑声里同出同进,举案齐眉。一切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婚后第六天,巫排长就离家归队了。临走,他新婚的妻子刘雪梅去送他,在经过那排熟悉的红瓦屋时,他被看到的一幕震住了!杨柳正身着背心和短裤,在令人瑟瑟发抖的寒风中昂首站立。他单腿像金鸡一样立在操场上,掖下没有拐杖,平口短裤下露出一截紫红断面的伤腿,令人触目惊心。他正有力地吹着口哨,带领星光小学的同学们出早操。他的身后,是一根竹制的旗杆,旗杆的上方,是一面褪色的红旗。红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杨柳单立在旗杆的前方,一动不动。哨声有节奏地响着,孩子们随着口哨的节奏整齐地伸展着四肢。踢腿。弯腰。跳跃。他们全神贯注,庄严肃穆……巫志恒震撼了。从杨柳身上,他看到一种力量。他觉得,此时的杨柳,就是一根不倒的旗杆。巫志恒的眼睛有些湿润。刘雪梅看了一眼丈夫,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苍穹。他们默默地离开。杨柳吹出的口哨声还在他们的身后响着,巫志恒羞愧地脱下身上的军大衣,默默地把它放在妻子的手中。“他每天都这样吗?”他问。“是的,”她说,“除了下雨天,因为怕孩子们淋雨。”“你应该爱他。”他说。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笑道:“其实,你也应该爱她。”“谁?”他不解。“他的妻子。徐晓雯。”他也笑了。“可惜,我们是两个不可爱的人。”她说。“那就让两个不可爱的人互相爱着吧。”他握住她的手,把她搂进怀里:“我爱你。以后,就让我们彼此相爱。”她把头靠进他的怀里,哭了。她哽咽着说:“我会等你的。”他拥住她,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说:“我们现在是夫妻了。”她点点头,哭得更加伤心了。“等我下次回来,你也给我生个小宝宝。”他指着知青点的方向说。她点点头,抱紧了他。她的心终于暖起来了。她想,他们就该做夫妻,这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寒风吹来,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感受着彼此的温暖,也感受着离别的悲伤。巫志恒回家探亲的这个冬天,张敬之也回家探亲了。不过张敬之回的是武汉。他没有到以前插队的地方来。他是从林红缨的信里得知徐晓雯结婚的消息的。入伍后,他给徐晓雯写过很多信。刚开始他也能收到她的回信,两个月后,她的信突然断了。他非常着急,一连写了几封信都没有回音。他只好给星光大队的其他知青写信。他们告诉他,徐晓雯结婚了,嫁给了断了一条腿的杨柳。这把他气疯了。因为心情不好,他为一点小事和战友发生口角,打了一架,受了一次警告处分。这使他的心情更坏——幸亏情节轻,部队没有通报,属口头警告,不记入档案。但这件事多多少少也将会影响他在部队的进步。张敬之简直绝望了。他想不到他离开才几个月,情况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他不认为徐晓雯是对他变了心,她嫁给杨柳只能是出于同情!她把爱情当什么了?天哪,同情能够等同于爱情吗?想到她随时滥用的同情心,他真想赶回江汉平原,冲到徐晓雯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一顿:你糊涂!你傻!你自轻自贱……他也想把杨柳狠狠地揍一顿,把他的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他也想指着杨柳的鼻子骂:你自私!你无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这个该死的瘸子,你怎么不死?你活该断掉一条腿……他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着。可是诅咒有用吗?张敬之蒙着被子哭了。最后,他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无讽刺地给徐晓雯写了一封短信:尊敬的徐晓雯同志:你好!听说你和杨柳结了婚,我在此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您的确是一位道德高尚、灵魂高洁、人格正直的伟大女性,我配不上您。只有杨柳那样舍己救人的英雄才配得上您!再见!此致,军礼!张敬之1974年3月1日有意思的是,这一次他收到了徐晓雯的回信:张敬之同志:你好!我和杨柳结婚后很幸福,感谢你的祝福,也感谢你的赞美!不过,我不伟大,杨柳也不是英雄。但我们是属于江汉平原的,你不是。愿你在部队努力向上,不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最后,祝你前途广阔,为国争光!你的同学、战友:徐晓雯1974年3月22日这是他们写给对方的最后一封信。张敬之说服自己忘掉过去,努力让情绪在时间中慢慢冷却下来。他开始要求进步,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学习和训练上。他的变化引起了领导和战友们的注意,先是班长表扬,然后是连里表扬,在一次全团举办的训练比赛中,张敬之获得了第一名。营长也点名表扬了他。年底,他在部队入了党,并被批准回家探亲。这次探亲,母亲和他说起厂里的一些人和事,也说起他们一块儿下放的那批同学,母亲说:“你知道吗?林红缨和郑义结婚了,国庆节结的。”张敬之惊讶地说:“她嫁给了郑义?”他母亲说:“是啊,人家现在好歹也是一名大学生了。虽然在乡下出了那些丑事,配郑义那小子也配得上吧,就郑义那个鬼样子,长得尖嘴猴腮的,个子又矮,要不是他爸是厂里的一把手,林红缨那丫头还未必肯嫁给他呢。”张敬之说:“林红缨在乡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他妈说:“谁还不知道啊?早传回来了,你们一起下去的那一拨,也回来了好几个。出了这样的事,纸哪包得住火。”张敬之说:“那,郑家没反对?”他妈说:“怎么不反对!郑厂长都扬言要和他儿子断绝关系。可郑义不干,跟他爹要死要活的,再说,林红缨嘛,这姑娘我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在乡下出了那些丑事,要嫁个好男伢也不容易了。嫁给郑义,也算是善终,好歹他爸是厂长。”张敬之说:“厂里人对这事都怎么议论?”“怎么议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能说什么?最多郑厂长觉得没面子。再说,他以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工人,靠造反才有今天。”他妈不屑地说。张敬之没吭声。“不过呢,林红缨这姑娘你最好还是躲着点,她跟我来要过几次你的地址,我没给她。你们是同学,又一起下过乡,知道你回来,她肯定要来找你。你现在在部队要求进步,少和她接触,毕竟她名声不好。”他妈叮嘱道。张敬之不高兴地说:“她都结婚了,我和她能有什么接触?妈,你以后不要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他妈也不高兴了,说:“我什么时候背后说人家坏话了?也就是和你说说,你不是我儿子吗?我这点还拎不清?再说,她以前喜欢过你,我是怕她和你交往,引来是非。”张敬之不想让母亲不高兴,就转移话题说起其他的事。说了一会儿,他母亲突然问他:“听说你在乡下时和那个北京姑娘徐晓雯恋爱过?”“怎么了?”张敬之有些紧张道。“没什么。我前阵子看到她了,怀里抱了个孩子,和杨柳一起回她舅舅家来出窝(孩子满月后回娘家叫出窝)。杨柳那伢可怜,断了一条腿。家也没了,厂里把他们家的房子也收了。”张敬之愣了愣,问:“你和他们说话了吗?”“杨柳和我打了招呼,问了几句你在部队的情况,那姑娘没和我说话。”张敬之问:“这是多久的事?他们还在武汉吗?”“国庆节的时候,住了几天就走了。回乡下了。林红缨和郑义结婚,他们还去喝了喜酒。很多人都看到了。”张敬之“哦”了一声,回房间了。张敬之在房间待了一会儿,想看书,看不进去。正烦着,听见有人敲门,他母亲过去开门。是郑义和林红缨。林红缨手里提了两斤苹果,笑微微地递给张敬之母亲。听到他们的声音,张敬之从房间里迎出来。分别了一年多,大家见面自然很高兴。三个人聊了很多。林红缨的变化很大,气质和面貌都变了。上了大学的林红缨已是一副知识分子模样,皮肤变白了,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为人热情开朗,落落大方。谈吐也显得意气风发。昔日生活的阴影,在她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显然,大学改变了她。郑义变化不大,但脸上洋溢着新婚的幸福光彩。他们说起过去的同学和一起插队的战友,林红缨兴奋地说:“要不,我们把回城的几个都叫上,一起搞个聚会!聚会的地点我来安排。”又说:“郑义要上班,我正好放寒假,有时间。我来组织吧!”从这次谈话中,张敬之知道,林红缨已经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兼诗社副社长。一年半的大学生活,已经把她改造得面目全非。这次见面,再一次颠覆了林红缨在张敬之眼里的印象。事后,林红缨果然联络开了。聚会的时间定在两天后,林红缨在她所在的大学找了一个活动室。“找我们团支部书记借的。”林红缨说,脸上显得很自豪。因为探亲休假,张敬之也有时间。那两天,他和林红缨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为将要到来的聚会跑了一整天。林红缨还请了她大学的几个同学来参加他们的聚会,其中的两位也是他们诗社的成员——准备来一场诗朗诵。那天,他和林红缨一起走在他们的大学校园里,心里十分感慨。那所大学依山傍水,到处都是参天大树。虽然正是冬天,但校园里仍然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山上是翠鸟鸣叫,水上有白鹭翻飞。正值黄昏时分,张敬之情不自禁地感叹:“真是‘山映斜阳天接水’啊,这所大学太美了。”听到这样的赞美,林红缨也很陶醉。他们推着自行车,在W大学的梅园里且行且停,边走边谈。恍惚之中,张敬之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名大学生。他在这里忘情地流连着,看着校园里偶尔走过的学子,心里羡慕极了。这是张敬之从小就向往的地方。遗憾的是,他只能与之擦肩而过——难道他还能有像林红缨这样被推荐上大学的幸运?林红缨说:“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推荐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我舅舅打的招呼,可回来后问他,他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被推荐的事。说实话,我现在都不知道。”张敬之知道林红缨的舅舅就是那个救过何茂新一命的法官。他很想问她如今怎么看待她当初的那段爱情,又觉得这样问是一种冒犯,便忍住了。他们在校园里散了一会儿步,林红缨说:“跑了一天,肚子也饿了,我们先回我姑妈家吃点东西吧。”他们一起去了林红缨的姑妈家。她姑妈家在武昌,离她们学校近,她平常不回家时,就住在姑妈家。张敬之想不到,林红缨的姑妈家没人。不知为什么,张敬之隐隐地感觉到一丝危险和诱惑。他想快点离去,却又迈不开脚步——一年多以前和徐晓雯在一起的那一幕在脑海里重现,他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口里嗫嚅着说:“你姑妈他们……”林红缨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嘴角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嘲笑,说:“快要过年了,我姑父带他们回老家去了。”然后用略带挑衅意味的眼神看着他,问:“怎么了?你怕我吃了你?”说完冲他咯咯直笑。他也嘿嘿笑起来,假装释然。只见林红缨动作飞快地下了两碗面。他们消灭的速度也同样迅速。吃饱肚子后,他们便在林红缨的小房间里聊天。气氛一度轻松而又愉快,这氛围让张敬之渐渐有些不舍,他从林红缨的眼睛里也读出了同样的味道。都不是第一次,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在这件事上,林红缨显然比张敬之更从容。张敬之是冲动的、紧张的,也是不安的,毕竟他是一位现役军人,而林红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一个尚显稚嫩,一个久经沙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放纵欲望。那一刻,谁顾得了呢?他们疯狂地吻着,抚摸着,林红缨以她过来人的老练,很快就让张敬之昏头涨脑,失去了理智和方向。那一刻,张敬之的意识里,已经没有初次的那种庄严与神秘。他的眼里只有属于异性的那一切:嘴唇,舌头,胴体,呻吟……这一切的一切,令他销魂,令他噬骨。事后,林红缨问他:“张敬之,你是不是也像别人一样,认为我是个荡妇?”他想反问她:你不是吗?要知道她刚和郑义结婚,且不说平原上的那些故事……可他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她是荡妇,他呢?是他先出的手:她的扣子是他解开的,衣服是他退下来的,是他先抱的她,先吻的她,他甚至在她的舌尖上轻轻地咬了一口……晕厥,死去,沉迷。所有这一切,其实是他的主动出击。她唯一的主动,就是不拒绝。她给他提供了出击的场地和机会,一具承载欲望的身体。就像部队把训练场和靶子提供给它的士兵,他的任务就是命中靶心。那就彼此放纵一回吧,既然他们都愿意。那一刻,张敬之管不了那么多了,道德感,荣誉感,罪恶感,这些都不是他此刻要想的事。这一夜,张敬之把自己一年多来的郁闷,在林红缨这里释放得干干净净。聚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张敬之和林红缨又去过一次她姑妈家。大白天。两个人一起躲在小房子里厮守了一整天,缠绵了一整天,疯狂了一整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这真是一种既疯狂又离谱的行径:一个未婚的现役军人,竟敢不分白天黑夜,与别人的妻子放肆偷情。这样的张狂与大胆,令它的当事人也感到瞠目结舌,心有余悸。事后,尤其是当张敬之坐在军营的蚊帐里想起这些时,他心里都充满了后怕,一个军人,他犯下的这是怎样的滔天大罪?张敬之提前结束了他的探亲假回部队了。走前,他去跟林红缨告别。林红缨坐在她姑妈家的床上等他。这一次,张敬之不为所动,他决定拒绝诱惑。张敬之脸上透着淡淡的惆怅。他说:“我今天来看你,是来和你道别的。我打算提前回部队。”林红缨眼睛红了。她略带怨艾地说:“张敬之,你就不能过完探亲假后再走吗?”他无可奈何地笑笑:“早点走好。”他知道再多待几天意味着什么。玩火者必自焚。趁火势还可控,赶紧灭了它。把火种带走,不给它复燃的机会。本来他可以不告而辞,又觉得那样对不起林红缨,最重要的是他怕激怒林红缨。激怒她的后果是什么,他不敢想。假如她认为他逃避责任,想当逃兵,他就完了。但是林红缨没有强行挽留他。她只是有些幽怨地说:“张敬之,以前我爱过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得到你。现在,我得到你了,却不是因为爱情。不管怎样,我没有什么遗憾了。”张敬之点点头,有些歉疚地看着她:“我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们,以后就不要联系了。”林红缨点点头。她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你能再要我一次吗?”张敬之摇摇头,内疚地拥住她,说:“算了,我怕越陷越深。”林红缨点点头,有些伤感地说:“那我就不去送你了。愿你一切都好!”他点点头,再次抱了抱她,离开了。张敬之做梦也没想到,他在林红缨的肚子里又种下了一颗他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