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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道德课

时间:2024-11-07 09:51:07

——《旧约全书·箴言》第五章

张敬之上大学后,他的噩梦就开始了。

开学不久,他收到了他上大学以来的第一封信。

信是林红缨写给他的。林红缨在信里对他写道:“张敬之,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W大学散步的情景吗?别忘了W大学是我的母校,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的人和事。你如果不想让学校知道你道德品质败坏,曾与有夫之妇勾搭成奸并留下了一个私生子,从而开除你,在你的档案里留下污迹,就请你面对现实,想好解决这事的办法。另外,忘了提醒你,我们国家现在已经可以申请医学鉴定亲子关系,别忘了我舅舅是省高院著名的法官,如果你想了解具体的鉴定程序,可以向他寻求帮助。他的联系方式,我可以提供给你。”

在这封信的末尾,林红缨特别表达了她的悔恨:“这封信写得太晚了,我应该在你从部队复员分配工作之前寄给你。如果早知道你如此无情无义,人面兽心,我甚至不会让这一切从源头上发生。对此,我十分懊悔,并对自己的有眼无珠表示深深的遗憾。在此,特别感谢你教育了我,给我上了人生中最生动的一堂道德课。最后,祝你前程似锦!”

林红缨的信,让张敬之如坐针毡。林红缨的字遒劲有力,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像她心里对他的恨一样,“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他低估了她的水准,忽略了她在W大学这样著名的高等学府里深造过三年,尽管是工农兵大学生,但她是那十年里极少受过大学教育的八十二万分之一——全国人口数接近十亿。何况她天资聪颖,有着良好的文学禀赋。怎么说,她也比他更具头脑,更富学识。

他开始后悔自己对林红缨太绝情。林红缨的过去让他相信,她说出来的话都能办到。她可以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生下一个已婚男人的私生子,她可以疯了又好,可以让死刑犯在临刑的最后一刻枪下留命,可以和别人的丈夫偷情被殴打、被捉奸,可以在婚后再次生下他人的私生子……没有什么是她做不到的。

这是一个疯狂的女人。

张敬之屈服了。他主动约会了林红缨,但林红缨对他只有蔑视和冷笑,她对他再没有任何情分。她没有那么贱,她也不是一道菜园门,张敬之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她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必须认养他的儿子。

“是的,不只是认,还要养。他是你的儿子,你必须养。”

“我怎么养?我又没有结婚。”张敬之无奈地说。

“我不管你怎么养,那是你的事。”她冷冷地看着他。这个绝情的男人,她给过他机会,是他先对不起她,是他逼她这样做。

“我已经和郑义协议离婚。他太无辜了,他不应该帮别人抚养儿子。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郑义,为了不让他继续无辜下去,我得告诉他真相,和他离婚。”林红缨接着说。

“可是我现在要上大学,我怎么养他呢?”

“我也马上要考研。我已经养了他两年多,现在该你养了。5月5日考试,我得复习备考。你如果怕麻烦,又不怕闹笑话,我就把儿子送到你妈那里去——我不相信她看了郑小强,不,应该是张小强手上的掌纹和他屁股上的那块红记之后,她会不认这个孙子。”林红缨微笑着说。

张敬之的心里发冷。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林红缨之后,突然道:“林红缨,我们结婚吧。结婚了,这些事就迎刃而解了。你考你的研,我读我的书。至于我们的儿子,我想我妈会照顾好他的。”

林红缨看着他,微笑着,她的笑渐渐变冷,变凉。她说:“张敬之,要是我一年前听到这句话该多好!我会感到温暖,现在,我只感到寒冷。心寒!”

张敬之沉默着,他不知怎么办才能减轻林红缨对他的恨意。

两个人都不再开腔,张敬之只得求助地看着林红缨:“那你说怎么办吧,反正我听你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对你只有一个请求,让我顺利地把大学念完,其他一切,都按你说的办。”

林红缨突然笑了,她轻蔑地看着他,说:“为了上大学,你是连婚姻都可以搭上。张敬之,我瞧不起你。”

张敬之说:“行了。你把儿子给我抱来吧,大学我不上了,我明天就去办理退学手续。”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退学,回厂里上班,总比被大学开除强,至少他的档案中不会留下污迹。儿子是他种下的苦果,他就把这枚苦果咽下去吧。

她有些凄凉地看着他,说:“什么叫胜之不武?我现在就是。是你逼我拿起武器捍卫自己的尊严。”她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张敬之,别自以为是,我也有尊严。比你更有尊严!”

她回转身子,不再看他。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她抽泣着说:“张敬之,你太无情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最无情的男人。”

张敬之扳过她的身子,掏出手帕帮她拭掉脸上的泪,然后伸出手臂,慢慢将她揽入怀中。林红缨的喉咙里禁不住发出一声悲号,忍不住哭倒在他的怀里。

这一年5月5日,林红缨走进了W大学的研究生考场。两个月后,考试的结果公布了,林红缨成为“文革”后恢复考研的第一届研究生。全国有6.3万人参加这次考研,录取的考生有10708人。林红缨就是其中之一。离婚后,她把孩子交给了她的母亲,开始独自抚养张小强——她已经给儿子改名张小强。

和别的单亲母亲不同,她除了是一名在校研究生,还是一名码头的夜班工人——为了养活她的儿子,每天晚上,她准时赶到汉口的码头,干一份搬运工的夜班活。

她拒绝接受张敬之的任何援助。

林红缨的自强与坚定把张敬之彻底推到了道德的绝境中。

张敬之在煎熬中读着他的大学,他与林红缨在同一所大学里进出,几次迎面走过,却是相逢不相识,直到有一天张敬之终于忍受不了,他跟在林红缨的后面走进汉口的搬运码头。林红缨肩上沉重的麻袋彻底击垮了他,他卸下她肩上的麻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因为无声的哭泣,他的全身都在战栗。她从他的战栗中感受到了他的悔恨,他的自责,他迟来的真诚。

那一刻,她原谅了他。

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结婚了。

徐晓雯是大一的下学期退学的。她读了不到一年的大学,终于没有坚持下去——杨柳的腿病犯了,几次在课堂上疼得差点晕死过去。这一切,杨柳不让她知道,是重生写信告诉她的。

“每次疼得厉害时,他都说他的腿还在,脚还在,他说他的脚心疼,踝骨疼,膝盖疼。他说的是左腿。可是他那里已经没有脚,没有踝骨,也没有膝盖了。姐,你千万别让我哥知道我把这些告诉了你,否则,他不会原谅我的。可我不能不告诉你……”看到这里,徐晓雯心痛难忍。

她知道杨柳又开始幻肢痛了。他们结婚后,准确地说是在他们有了真正的肉体关系后,他的幻肢痛就很少复发了。他跟她说过,以前想起他的母亲时,他就会出现幻肢痛。后来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变成了她。他说了,只要她让他感到不安时,这种病痛就会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电击样、切割样、撕裂样或者烧灼样”,书上是这样描述的。她在图书馆里查阅医学书籍,想弄清楚这种疾病产生的原因。书中认为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的可塑性改变形成的大脑皮质功能的重组,是一种神经性或心因性疾病。

也就是说,他用疼痛在牵挂她,想念她。他的生活中肯定有很多她想不到的难处,而他不想让她知道。她无法想象,把一个三岁多的孩子留给残疾的他,他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他要给学生上课,要备课改作业,要照顾她女儿的吃喝拉撒……

他承受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地上大学。可她又怎么能安心呢?

虽然让她读大学,是他的愿望,也是他的坚持。但这是由他的理智与感情共同决定的。她的离开显然也让他感到了不安,这是本能。

不管怎样,她太自私了。她不能把这一切都留给杨柳。

退学走的时候,徐晓雯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此前,她在校园里遇到过一次林红缨。和徐晓雯一样,此时的林红缨,已是一副少妇打扮。事实上,徐晓雯还有两次遇见过张敬之——她都转身躲开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开他,不让他看见她,认出她,好像是一种本能。她无法想象他们之间还能谈论什么,他一定会问及她在乡下的生活,问到她的家庭,她的孩子,而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正生活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享受着他的父爱与照顾,她的存在,和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想毁坏自己的生活,尤其不想伤害那个包容她,爱她,却只有一条腿了的男人。她只能躲开,必须躲开。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同一所大学里就读——她一回到武汉的舅舅家,她舅妈就跟她说过张敬之的情况了。跟她一起从星光大队考出来的那些知青同学也写信告诉过她。当然,他们也把她上W大学的消息告诉了他。但那时张敬之正被林红缨的信困扰着,他不知该怎样应付林红缨给他生下的那个私生子。况且他知道徐晓雯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的人,除了叙叙旧,他去找她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她连他的信都不愿意回——他在部队给她写的信,她几乎都没有回。也许她根本就不愿见他,她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他去找她,只能是自讨没趣。他很奇怪,他们在同一所大学里念书,居然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她——他念的是工科的机械专业,她念的则是文科的历史(他们的生活空间几乎没有交集)。有时候,他也会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她,但居然一次也没见到过她。他想,如果不是这所大学太大了,就是他们的缘分真的尽了。

他不知道,徐晓雯是有意回避他。

但是遇见林红缨时,徐晓雯没有避开。她们手拉着手一起聊了很久,林红缨干脆把她拉到一张石凳上坐下来,开始了漫长的倾诉。此时的林红缨太需要倾诉了,而徐晓雯正是她可以信任的人。林红缨怀着满腹的愤恨和屈辱,和她谈起了张敬之。

“你说你们的孩子都有三岁了?”徐晓雯震惊地问。她想起自己的女儿杨小米,她一个月前才刚满四岁。天啊,她的孩子竟然只比林红缨的大一岁!

“是的,75年10月份生的,马上就满三岁。他自己留下的孽种却不想认,就这样一个懦夫,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说当初我们怎么会喜欢他呢?”林红缨既是问自己,又是问徐晓雯。

因为不解,因为气愤,林红缨的脸色变得一片赤红。徐晓雯的脸色也是赤红一片,她内心里涌起的是羞愧。

“说实话,我现在对他只有鄙视!我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徐晓雯无言以对。她应该鄙视他吗?这个林红缨瞧不起的男人,她是深爱过的,他怎么可以和她分别才一年就背叛她呢?可是他不应该背叛她吗?她那时早已是别人的妻子。但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一个还单身的现役军人,怎么可以随便和别人的妻子通奸,生子!而这个别人还是他们的同学,他们一起下放的战友……

徐晓雯感到羞愤,痛心。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再见这个男人了,他们的一切都将被埋葬,被岁月埋葬,被记忆埋葬,被永恒的时光埋葬。

这次与林红缨分别后,徐晓雯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和她后来的生活,她也一无所知。她和他们的生活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了,她又回到了她的平原。这一次,她离去的是那么坚定,义无反顾。她不能对不起那个为她付出的男人,她和他,他们将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徐晓雯收到重生的信后,她没有一刻犹豫就办理了退学手续。

徐晓雯重新回到了杨柳和女儿小米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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