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时间:2024-11-07 09:07:55
一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春雨贵如油的陕北,也像江南一样,总是烟雨朦胧,细雨霏霏。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我漂浮在小城里,踯躅在小城的街头。雨大了,我就躲在房檐下避一避。有时,我会走进书店看书。更多的时候,我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漫步徘徊,在细雨中平复自己不安的心绪。我的内心是虚空的,也是苦涩的。我把小城当作了理想的圣地,可小城里没有我的一点份额。我不向往大都市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喜欢大漠城,这一度时期,唯独对小城情有独钟。小城,石山梁上的小城,石板街,石窑洞,石围墙,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石头造就的,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石头城。正月十五刚过,我就进城了,寻找在小城里工作的机会。我又住在了武开明的单位上。武开明的办公室有一盘大炕,极少有人睡在这盘炕上。武开明和我算得上忘年之交,住在他办公室里,我并不感到拘谨。他对我的前途非常关注,也经常为我出谋划策。有一天,我去赵孔家里拜访赵孔。赵孔召集我参加过几次文学创作会议,我们的交往密切起来。我走进赵孔的家院时,赵孔正在院子里垒一堵小墙。他停下了手中的营生,让进家里坐。我说我帮你搬石块吧。我和赵孔一边做营生一边闲聊。赵孔很随便地说:“县武装部想用一个能写文章的人,当宣传干事。”赵孔看起来是随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其实是有想法的。后来,我才知道,武装部要选调一名有创作能力的人,当宣传干事。文化馆的一名中年创作干部,获得这个消息后,开始四处活动,准备调到县武装部当宣传干事。赵孔的消息,也是来源于这个中年创作干部。所以,赵孔只给我透露了消息,却没有进一步提出建议。一句话,就是一次机遇。我回到武开明的单位上,武开明正蹲在院子里吸旱烟锅。他虽是干部,却爱抽老旱烟。我向武开明说了武装部用人的消息。武开明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太好了,这个事大有希望。”武开明做事爱夸张,我们都叫他武疯子,他从来不介意,反倒以此为荣。武开明站起来说:“武装部的军事科长是我的外甥。只要他能帮上忙,肯定帮。这个人有能力,会办事,领导也很信任他。”武开明说罢,就回到办公室,给他的外甥打电话。武开明在电话中说:“这个人太有才了,是个百年不遇的人才。常敬斌副县长对这个人的评价很高。你们武装部能用上这样的人,等于给你们脸上贴了金。”武开明对他的外甥说了许多言过其实的话。最后,我听到他的外甥说:“舅舅,不多说了。你说的事,我办就行了。”当天下午,我就去武装部的家属院,拜见了军事科长。军事科长是个中年人,看上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干练气势。他给我出主意道:“只要常敬斌向部长说上一句话,这事就成了。常敬斌是分管武装工作的副县长。部长初来乍到,他正想和县上的领导往好搞关系,武装部用上县领导推荐的人,这关系自然就接上头了。”我听从了军事科长的建议,去找常敬斌。其时,我和常敬斌还不太熟悉,他只知道我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年轻人。可是,常敬斌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我,也痛快地答应向县武装部推荐我当宣传干事。第三天,我又去武装部家属院找军事科长。我不敢在武装部机关贸然出现,害怕把我要来武装部工作的消息传出去,造成不良后果。军事科长对我说:“我向部长推荐了你,也说了常敬斌对你是很赏识的,部长说他可以见见你。不知道是不是常敬斌向部长推荐了你。不管怎么样,部长想见你,说明部长对你是很重视的。你明天就去拜见拜见部长。”记得,那是一个飘洒着雨丝的早晨,我从后街出发,向前街走去。我走得很慢,心里忐忑不安,有几阵子感到气都出不上来了。后街上有一间老式房子,是原来的新华书店,我上中学的时候,常常到这个书店买书看书。现在,新华书店搬在了前街,这间老房子还在卖书,是新华书店的分店。这几年,我没有进过小书店。我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走进了书店,转了一圈,瞅瞅书架上的书。我在书店待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我害怕前街尾端拐角的那座大院,不过,我必须面对那座大院。几里路的小街,我走了四十来分钟。我走进武装部大院,觉得这座院子气派极了。其实院子极简单,没有花草林木,也没有艺术方面的建筑,仅仅是宽大而已。我敲门进了部长办公室。部长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说话时不停地眨眼。他的话不多,简单地说了几句客套的话,然后郑重地说:“你既然来了,今天就对你进行一次笔试吧。”对我一人进行笔试,说明他们已经在考虑雇用我了。这么快?我甚至有些不相信。我的心跳加速了。部长很快把我引进了会议室。进了会议室,部长说:“我今天给你出的题目是:在回乡的日子里。”对我来说,这是一篇太好写的文章。在回乡的日子里,我有苦闷,有忧伤,也有期望。我忘不了那一个个愁肠百结的白天夜晚,也忘不了那刀子般的冰冷的目光。我把我在家乡受苦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抒写出来了。我一口气写完了四千多字的文章。这篇笔试作文打动了部长。当天下午,武装部召开党委会议,研究决定招聘我当宣传干事。我终于在小城里有了安身之地。二武装部是比较清闲的单位,除了征兵和年度民兵训练,再没有什么硬性行政业务,上班是松散自由的。部长和政委都喜欢打麻将,上班时间,部长和政委办公室往往会有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我是个单身汉,哪里缺打麻将的人,哪里就叫我。我没有选择,只能随波逐流。下班了,除了住在办公室里的部长和值班人员,武装部宽敞的大院子里再少有人走动。武装部大院总是空荡荡的。小城里没有亲人,又不善广交朋友,不愿吃喝玩乐,自然,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形单影只。春天,昼长夜短,吃过晚饭,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上。我耐不住寂寞,常常走出武装部大院,走上街道。那年春天,几乎每天的晚饭后或者是早晨,我都会出去散步。影剧院门前的街道是小城里最宽阔的街道,每天下午,耐不住寂寞的人都会向这里聚拢,寻找熟人叙话凑热闹,谈论着自己一天来的见识和小道大道消息。小城里的新闻往往是从这里发布出去传播开来的。那些年轻人,常常会大声说笑,插科打诨,甚至追赶着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这里是小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我路过影剧院门前的街道,很少停下来,遇到熟人,仅仅会打一声招呼。我从街道上慢悠悠地走过,然后拐进城东的小街,走进体育场。体育场是小城里最大的平整场地,体育场东南面由城墙围拢起来,城墙下边是陡立的石坡,石坡的尽头便是黄河。城墙建筑在陡坡上,所以有一段城墙比体育场的地面还低,体育场边上成了缓坡,城墙稍稍高出了根部的地面,人们能很容易地登上城墙。在城墙上,我会眺望河对面的山崖和村落。距离太远,看不到人影,只能看清荒凉、苍茫的山色。晋陕大峡谷,是纯色的大峡谷。有时,我会去城西的环城马路上散步。去城西的环城马路上散步,也会路过影剧院,在影剧院侧墙边拐过去。那时车辆不多,我会悠悠地走在马路上,俯瞰山下的佳平县第二中学。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走进母校的冲动,时时在我的心中泛起,可是,在这座小城生活的时间里,我一次都没有走进校园。校园已是物是人非,那些同窗共读的同学,各奔东西,那些上过课的老师,也大都离开了校园,我还回去干什么?我曾想在夜深人静时回到母校,独自流连,回想学生时代的往事,可是,这个能实现的夙愿,我终究没有付诸行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坐在东城墙上,望着黄河那边从群山中升起的太阳。太阳冉冉升起时,尾部跟随着云彩,云彩似乎要往住拽太阳,而太阳却在强烈地摆脱云彩。终于,太阳跃出了云彩,清晰地呈现在天幕上。我突发奇想:太阳是男子汉,云彩是女人,云彩女人不想让太阳男子汉出走,往住罩太阳男子汉。太阳男子汉却不顾云彩女人的阻挡纠缠,强力地甩开云彩女人,雄壮地挺立在天空,高高在上,献出自己的光和热。太阳男人成功了,云彩女人却销声匿迹。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我回过了头。笑声戛然而止。两个年轻的女子,从城墙那边走过来了。个子高一点的女子戴着眼镜,我没有见过,中等身高的女子我却见过无数次了。她是我的校友。在二中上学时,她比我低一年级。她打扮入时,长着一张娃娃脸。她算不上校花,但却是学生们注目的对象。我没有见她在学生灶上吃过饭,她的家在城里,是跑灶生,应该是干部子女。将近十年时间过去了,邂逅相遇,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不过,我们没有对过话,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在什么地方供职。我坐在城墙正中间,影响了她们的正常行走,我立即站起来,让开了路。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目不斜视,好像不存在我这个人似的。其实,我看出她们目不斜视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她们走在城墙的转弯处,就坐下了,面对着黄河,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话。中等个女子还不时捡起城墙上的石子,向下边抛掷。过了一会儿,她们站起来,朝我这边走来。那边的城墙高起来了,是下不去的。她们说说笑笑,快走在我身边时,跳下了城墙。我望着两位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怅然若失的情绪,也可说是孤独的情绪。让我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我就走进了两位女子的领地。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又出去散步。在武装部工作,不用按时上下班,我出去了,想什么时间回来就什么时间回来。我走出武装部大院,觉得右大腿疼痛发麻,行走起来,不灵便了。最近这大腿时不时地发麻发疼,有些人认为针灸疗效好,建议我去针灸一个疗程,可我一直没有去过医院。我临时决定去医院理疗一下。我拐过小巷,向下走去,进了小街尾的县医院。我在收费室窗口挂了号,然后进了理疗室。我走进理疗室,不由得愣住了。理疗室的两位女大夫,正是我昨天在城墙上见过的那两位女子。刚上班,理疗室没有病人,两位女大夫正在收拾理疗床。两位女大夫看到我,也有些诧异,或许,她们认为我是有意来找她俩套近乎的。中等个女大夫问:“你理疗吗?”我说:“是的。我把手中的挂号单放在桌子上。”中等个女大夫问:“理疗几个疗程?”我问:“一个疗程是几天?”“七天。”我说:“那就七天吧。”中等个女大夫说:“上理疗床。”我迟疑地问:“不是先交费?”中等个女大夫笑着说:“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还怕你跑了?”她这一句话,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美好的。我躺在理疗床上,任女大夫将细针扎在我的腿上。通过她们之间的对话,我知道中等个女大夫叫田茵,高个子女大夫叫陈月芳。去了几次理疗室,我就和两位女大夫熟了。我发现,田茵总是表现出随心所欲的样子,想和患者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黑着脸。陈月芳却对患者的态度很平和,偶尔也和我搭讪几句。我总以为田茵和陈月芳相跟着在城墙上溜达,是一对密友,可是随着我们的交往的深入,我才发现这一对密友貌合神离。我在理疗室扎了六次针,腿疼明显减轻了。第七次扎针的时间,是星期天,可理疗室不上班。第七次扎完针,一个疗程就完了。可是隔一天再扎最后一针,恐怕没什么疗效。我觉得这最后一针就不扎了。于是我向田茵说了自己的想法。田茵说:“行。给你节约二毛钱。”田茵说着,就笑了。我说:“二毛钱,够买一本书。”田茵问:“你有好多书吧?”我笑着说:“不算太多,不过够你看一两年。”田茵说:“好,以后我会向你借书的。”我又笑着说:“保证供应。”这一段简单的对话,都是在为我们以后的交往打基础。陈月芳讪讪地发笑,又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三小城的正街是笔直的,街道两边,都是面向街道的石窑洞。这正街的长度不过一公里。随着小城规模的扩大,街道也在扩大,正街前后都延伸了,但是延伸的部分都是弯曲的,南端尽头是断头坡,无法再延伸街道,只能呈丁字形扩展,向西延伸的街道又拐了弯,连接着最繁华的地段影剧院。向东的街道是小街,直通体育场。丁字街的丁端,曾经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只聚集着一些老年人,他们往往在叙述着小城的今朝往昔。我照旧走进了体育场。星期天的体育场,人影多了起来,有打篮球的,有打羽毛球的,还有一帮子女人,在跟着音乐节奏跳健美舞。我走在体育场的东边,忽然看到了那两个女大夫。她们正在打羽毛球。她俩也看到了我,停止了挥拍。田茵朝我摆了摆羽毛球拍,示意我来打羽毛球。我摇了摇手,表示不打羽毛球。不过,我走在了她们跟前。田茵说:“你好像很迷恋这个体育场?”我说:“消遣呗。你们也常来这里活动?”田茵说:“有时间的话,也愿意出来走走。”陈月芳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笑的内涵很丰富,像无奈地笑,也像讥笑,更像用嬉笑来隐藏什么秘密。我感觉到,陈月芳是个非常精致的女人。四星期天,我和司机、政工科长与部长在一起打麻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部长赢了几百块钱。我们三人都输了。部长高兴了,大声说道:“我请客。”我们与部长打麻将,都不会有意输钱。只是有时部长输了,就会偷换一下牌,有时大家看见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部长是武装部的一把手,他不高兴,大家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他高兴了,大家自然就高兴了。部长一高兴,就请客。大家都说部长这客应该请。其实,大家都清楚,部长请客,往往是司机结账,最终这钱肯定不是部长自掏腰包。我们三人随着部长一起进了街道边的小餐馆。这家餐馆离医院近,离武装部也不远。小餐馆没有包房,只有几张桌子。我们四人坐下后,部长开始点菜。部长点了四道凉菜,说:“大热天的,咱们喝啤酒吧。”大家都说行。酒菜上桌,每人喝了一杯啤酒后,部长首先开始划拳。部长是个乐天派,爱玩,喝酒也要划拳。我不胜酒力,玩了两圈,喝了几杯啤酒,头脑就晕乎乎的。我给部长打了一声招呼,示意出去小便去,然后出了小餐馆。其实,我不想喝酒了,想出去躲一躲。小餐馆的对面是医院家属院的大门。大门边站着田茵和陈月芳。我走过去,首先问:“你们又散步去?”田茵说:“跳舞去。你去不去?”陈月芳对田茵说:“人家在餐馆里喝酒呀。”只要她们邀请我,不管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说:“我正不想喝酒了。只是我不会跳舞。”小城里正时兴跳交谊舞,我去过几次舞厅,不会跳舞,也找不到熟悉的舞伴,所以我没有学着跳过一回舞。田茵说:“挺好学的。”我望望身后的餐馆,然后说:“行。”我穿过马路,又回到餐馆里,向部长说道:“我喝不成酒了,先走了。”司机笑嘻嘻地说:“是去约会吧?”司机大概看见了我和田茵说话的过程。部长痛快地说:“凯盈能约会就是好事呀,凯盈这年龄也不小了。”我出了小餐馆,走在田茵和陈月芳身边。田茵笑笑,说:“跳舞还要向领导请假?”我也笑着说:“当然了。”陈月芳也笑了,说:“跟上领导,才能进步。”我们三人说说笑笑,向舞厅走去。天色渐渐暗了,路灯亮起来。走到舞厅门前售票的桌子边,我掏钱买票。田茵说:“今天这票得我买。”我说:“我是男的,自然得由我掏钱。”陈月芳说:“想掏钱,以后有的是机会。”田茵执意要付钱,我也不好再争执了。我们买过票,就进了舞厅。舞厅刚开门,人不算太少,但没有几对舞伴进场跳舞,大都坐在边上的凳子上,所以热烈欢快的气氛还没有营造起来。田茵是很大方的,她说:“趁人少,我教你跳几曲。”我和田茵按跳舞的姿势,相互搂拥着跳起舞来,自然,因为我不会跳舞,这舞跳得很别扭。我和田茵跳了两曲舞,就不想跳了。不会跳舞,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在做丢人败兴的事情。我坐下后,田茵和陈月芳两人跳起了舞。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天天和田茵、陈月芳不约而同地去了舞厅。渐渐地,我对跳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由跳舞作为纽带,我与田茵和陈月芳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交往越来越频繁。田茵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经常帮助我抄誊稿件。只要我让她抄誊稿件,她再忙,都一口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能为我抄誊稿子,也是一种荣耀。五我在县武装部仅仅工作了半年的时间,就遭遇了出局的困境。那年,全县大规模清退计划外用工。所谓的计划外用工,就是机关的临时工。我是一个农民,能进县级机关当宣传干事,当时是一件轰动的事情。因此,我自然上了被清退的名单。这次运动的开始,部长还不以为然,对我说:“没事,你就放心工作吧。”八一建军节,武装部邀请县上的领导过八一建军节:“白天打靶,晚上看文艺演出比赛节目。”县上的领导打靶时,我负责摄影,为县上的领导拍摄了方方面面的照片。晚上,我坐在评委席上,给参加文艺比赛演出的节目打分。县委副书记陈玉智就坐在我身后的领导席上。白天他看到我是武装部的摄影工作者,所以晚上他自然也就认识我了。他在我身后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几天后,负责清退工作的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来到武装部,向武装部摊牌:“这是今年全县的重点工作,希望王部长配合我们的工作,清退冯凯盈。”部长说:“我们县武装部的宣传报道工作搞不上去,多次受到过军分区首长的批评,我们才破格招聘了一名宣传干事,所以这个人不能清退。”那时县武装部成了地方的部门,但事实上是地区军分区在安排布置工作任务,属于军地双重领导的部门。部长毕竟是县级领导,副局长不敢硬碰硬地说服部长改变主意,所以就向主管清退工作的陈玉智汇报说:“武装部的冯凯盈不清退,我们的清退工作就搞不下去。”陈玉智是个有背景的人,虽是副职,可影响力不亚于县委书记。他哪能容忍别人在他主管的工作领域耍横,所以掷地有声地说:“这个人一定要清退。”副局长把陈玉智的指示传达给了部长,部长这才觉得不妙,对我说:“我顶不住了,你尽快去找陈玉智沟通沟通。”六我和陈玉智并不熟悉,我试着去请常敬斌出面疏通一下。星期天,我到了县政府的家属院,敲响了常敬斌家的大门。大门开了,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大约二十岁的样子,脸蛋白嫩光洁,大眼睛黑莹莹亮晶晶的,嘴唇红润性感,楚楚动人,漂亮极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女孩问:“你找谁?”我慌忙答道:“我找常县长。”女孩说:“我爸不在。”原来,这是常敬斌的女儿。我问:“你妈妈呢?”我来过常敬斌家几次,自然也认识常敬斌的妻子。常敬斌的妻子待人热情健谈,也喜欢替人分忧解愁。女孩说:“刚出去,可能很快就回来了。你进来坐吧。”我犹豫了一下,走进了大门。我进了常敬斌家的窑洞客厅兼卧室,女孩客气地让我坐下。我毕恭毕敬地坐下了,如同我第一次到常家常敬斌让我坐下一样。我问:“我来过你们家几次了,怎么没有见到你?”女孩说:“我在省城读书。”我又问:“上大学?”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是专科学校。”我又问:“甚时间毕业?”女孩说:“今年毕业了,等待分配工作。你找我爸有事吗?”我说:“有点事。”女孩说:“我前天回来就没有见到我爸,听我妈说,我爸得过十来天时间才回来。”我一惊,问:“他去哪里了?”女孩说:“好像是出差去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冯凯盈。”女孩惊讶地说:“你就叫冯凯盈?我爸和我妈都说过你。他们说你很有才气。”我忙说:“没甚没甚。”女孩笑着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觉你像我爸说的冯凯盈。”我也笑了,说:“名字能和人对上号,说明我就是我了。”女孩说:“你说话真有意思。”常敬斌的妻子没有回来,我不好意思久留,就起身告辞了。女孩送我出了大门,并告诉我她叫常宁,还邀请我经常到她们家来玩。我回到武装部大院时,部长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散步。我叫了一声:“部长。”部长应了一声,问:“你没有见过陈玉智吧?”我说:“没有。”部长说:“我听说,陈玉智明天到大漠开会去。你抓紧时间和他见一面。”七站在大漠的街头,我想起了周老师。这个我顶礼膜拜的女人,我有几年没见了。她还好吗?她过得幸福吗?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教研室下边的街道上。我在街道上徘徊了一阵子后,最后选择了离开。天色暗了,我才向宾馆走去。我从部长口里获得陈玉智在地区宾馆开会的消息,就专门坐车来到了大漠。我觉得,在大漠和陈玉智谈话的效果,应该比在佳平县的效果好。在佳平县,找他的人太多,他对我的拜访可能心不在焉,很可能没有心思听我的叙述。在大漠,找他的人少,就更容易接近他,更容易和他沟通。我找到了陈玉智所在宾馆的住房,可是陈玉智不在房间。我就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耐心地等待陈玉智。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陈玉智才回来了。他看到我,客气地说了一声你来了。我们走进客房时,陈玉智又随便和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我坐下后,陈玉智问:“你在武装部工作,你的爱人在哪里工作?”我说:“我还没有结婚。”陈玉智看了我一眼,说:“看起来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不结婚?”我长叹了一声,说:“这婚不能结呀。我如今是政府看不起的人。我结婚了,我的妻子也成了政府看不起的人。我们有了孩子,孩子也会成为政府看不起的人。你说这婚我能结吗?所有的气让我一个人受就行了,不能再让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气。不让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气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结婚。”陈玉智不满地说:“谁看不起你了?谁让你受气了?你发这种牢骚?认识你的这几天,我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轻视的话。在县上,你们武装部算大机关,你这个大机关的干部,说话要讲分寸。”我激愤地说:“我算甚干部!我是个临时工。我爱好文学,我写了好多文学作品,也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武装部的宣传报道工作搞不上去,就招聘我当宣传干事。可是在武装部上班才半年的时间,县上就要把我清退出去。陈书记,你说这算不算看不起我?”陈玉智惊讶地说:“你就是冯凯盈?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冯凯盈。”我说:“谢谢陈书记记得我的名字。”我顺手把随身带的几本刊有我的文章的杂志递给了过去。陈玉智接住杂志,翻了翻,说:“清退计划外用工,是全地区的一项工作,我们县上在照章执行。不存在看起谁看不起谁的问题。”我说:“我们农民子女,连当一个临时工的权利都没有,你陈书记说是不是政府看不起农民?要是我是干部子女,还会当临时工吗?我愿意当临时工吗?我不想当正式工吗?当了正式工,还会被清退吗?”陈玉智一怔,问:“你真的不是干部子女?”我说:“我们家庭是农民家庭,我们的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当干部的。只有我一人进了公家的门,也只不过是一个临时工。这临时工还真当不成了。”陈玉智轻轻拍了一下沙发,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劳动局的人说,不清退冯凯盈,清退计划外用工的工作就搞不下去。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后台的人。我还专门想动动有后台的人。误会了。这样吧,你回去后,不要再在公共场合露面了,避避风头。我不追究,就没事了。年底,清退工作就结束了。我想,尽快把你的户口问题解决了,然后把你转成正式工,你就不用再担心被清退了。我们不使用你这样的人才,使用谁?我们不给你这样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学习环境,再给谁创造?”我隐隐感到,只要我找领导谈明自己的情况,领导就不会强行将我清退出局。可我没有想到,陈玉智会表态解决我的户口问题,工作问题。真是意外的收获。一次意外的收获,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八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正坐在办公室看书。父亲问:“这里有没有个冯凯盈?”眼见为实。父亲只听说我在武装部工作,还没亲眼看到我在武装部工作的状况,所以问有没有个冯凯盈,不是问冯凯盈住在哪里。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急忙站起,跑过去拉开门一扑出去了。部长的妻子手一扬,说:“那不是。”我叫了声:“大。”部长的妻子有些惊讶,问道:“这是你父亲?”我说:“是的。”部长的妻子问:“那他还问有没有个冯凯盈?”我笑哈哈地说:“他不确定的事,从来不说。”部长的妻子也笑着问:“他没有确定你在武装部工作吗?”我说:“没见过。”我朝部长的妻子笑了笑,扶了下父亲,向办公室走去。父亲进了门,巡视了一遍窑洞办公室,说道:“你能在这么大的地方工作,我就放心了。”父亲说着,长舒了一口气。父亲坐在硬沙发上,我问:“你怎么找上武装部的?”父亲说:“鼻子底下长着口呀。”父亲和我对话,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这样的话,也是父亲第一次说。看来,他的心情不错。我的心情也不错。刚刚经历过清退的事件,我感到我的工作终于稳定了。我问:“大,你饿不饿?我给你搞点吃的。”父亲说:“不饿。我晓得你在这里不做饭,下车后到食堂买了一碗面,将吃过。”我说:“你熬累了,上床躺一会儿吧。”父亲说:“行吧,先歇一歇。这天都不早了,今天是赶不成庙会了。”我这才明白,父亲除了看我,还要去赶云雾山的庙会。农历八月十五,云雾山遇庙会。今天是八月十四日,明天是正会日子。我在戏校工作期间,父亲到戏校来过一次,也是在遇云雾山庙会期间来的。我扶着父亲,到了书柜后的床上。父亲上了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怕影响父亲休息,轻轻地出去了。武装部大院静悄悄的。云雾山办庙会,在县上是大事,所以若遇庙会,县上的机关就不正常上班了,赶会的,执行公务的,都向云雾山涌去。我一人在政工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锁上门,出了武装部大院,向街道走去。街道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云雾山道观是西北地区最大的道观,庙会期间,西北各地的香客信士远道而来,上香上布施朝拜。小城自然也就热闹起来了。八月十五日是小会。四月初八遇大会,小城更是交通拥堵,人满为患。下午,我回到武装部,看到父亲正蹲坐在我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吸着旱烟,他身边站着部长的妻子。部长的女儿刚从他们县上转学到了小城,部长的妻子也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部长办公室。部长的妻子对我说:“我给宋师说了,你爸来了,让他把饭做上。估计快做好了。”宋师是我们武装部的做饭师傅,原来只给我和部长做饭,现在部长家属来了,宋师只给我和他两人做饭。我说:“谢谢。我还想我和我大一起到街上的食堂去吃饭呢。”部长的妻子说:“宋师做的饭也不比街上的饭馆差。”部长的妻子是个忠厚的妇女,没有官太太的架子,武装部的干部职工都能和她说上话。第二天,我和父亲坐上武装部的小车,到了云雾山山下。云雾山下,到处都是帐篷食堂和露天卖货摊点。父亲沿着卖货的摊点往过走,细细地寻找能赚钱的货物。我跟在父亲身后。在一个卖细绳子的摊点前,父亲站住了。父亲问:“这绳子咋卖?”摊主是个中年人。摊主看了一眼父亲,似乎觉得父亲不是个有购买能力的人,淡淡地说:“一根五块钱。”父亲又问:“一根两块钱卖不卖?”摊主突然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走走走。买一根绳子还用得着你这么砍价。”父亲质问道:“你怎么晓得我买一根绳子?”摊主一瞪眼,喊道:“你这老东西,向谁吼叫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有人对我父亲如此无礼。大漠人常说:“你把我打了,要是把我哥哥我父亲打了,我就不让你。”要是真的有人把他的父兄打了,他又说:“你是把我们家的人打了,要是把我打了,我不要你的小命才怪哩。”这是妥协的无奈的硬话。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草包的语言。今天,对我来说,要是他对我说几句过分的话,我就让了,可是他当着我的面污辱我的父亲,我忍无可忍。我一拳打过去了,打在了摊主的脸面上。摊主一个踉跄,退了几步。我顺手抄起了一个啤酒瓶子,准备应对摊主的反扑。摊主站稳后,不服气地向我走来,我也向摊主走去。父亲急忙推住了我。摊主看到我手中的啤酒瓶,大概意识到今天是遇到了亡命徒,站住了。这时,有几人已经围过来了。一个警察也走过来了。这个警察是县公安局的刑警。叫马庆达,我认识。我说:“庆达,这个人欺侮我父亲。”马庆达走在摊主跟前,质问道:“怎么回事?”摊主气咻咻地指着我说:“他打了我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