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时间:2024-11-07 09:02:54
一记忆中的那座院落,幽深而空寂。空中飘动着柳树发芽顶出的绒团,轻轻柔柔,飘忽不定。我想逮住绒团,可绒团太轻,我伸过去的手,带起的风把绒团刮走了。不过,我没有放弃,全身心地在追逐绒团。我追着绒团,出了院子,在村道上疯跑。我没有注意村道上的人,村道上的人也不会注意我这个小人物。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当天,也许是过了几天,我再次回到院子,看到的景象与先前迥然不同:匆匆忙忙的人影,还有大呼小叫的说话声。几只鸡也像凑热闹似的,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一边觅食,一边叽叽咕咕地鸣叫。靠墙角的羊圈里的几只小绵羊,也骚动起来,望着人们,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唤声。我迷迷瞪瞪地站在院子中央。有人叫我让开,好像我碍了他什么事。院子还是那座院子,空寂的时候我是主角,热闹的时候我成了障碍。我攀上了墙头,骑在墙头上,看着不晓得为什么事忙忙碌碌的人们。王家二婶颠簸着小脚,出现在院子里,说道:“徐明的婆姨坐了,是个女子。”我明白,坐了就是生了孩子。其后的一个月时间叫坐月子,忌风忌响声还有很多迷信的忌讳。随后王家二婶双臂抬起,噔噔噔地跑出了大门,然后站定,手搭凉棚,巡视着天空。那天天气晴好,好像是春季,因为空中飘浮着绒团。王家二婶为什么要在大门外看太阳,多少年来我一直疑惑不解。我最后一次走进那座进过无数次的院落,从早晨流连到傍晚,才发现,坐北朝南的院落,早晨和前晌,院子里洒满了阳光,后晌太阳西斜,院子里的阳光也移走了,只有北小房顶上才能照上些许的阳光。徐明的女子是王家二婶接生的。王家二婶要核实女子出生的准确时辰,院子里没有阳光,她只有走出院落,才能看到太阳挂在什么地方。那个时辰肯定是后晌了。徐明的女子取名为艺艺,大名叫徐艺。那天的情景是我最初的记忆。我和徐艺仅仅相差四岁,也就是说我最初的记忆是从四岁开始的。二没有天,没有地,周围苍苍茫茫,看不到景致动物,昏暗空洞。我的身子在苍茫的空中飘移,头重,脚轻,脚在向上浮,头却在向下沉,是令人难受的飘浮。在那无边无际的空中,突然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额头。我不晓得这是哪里来的手。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父亲说:“头不热了。”母亲说:“他还没有醒来,咱们走不成啊。”父亲叹息了一声。眼前突然亮了起来,窑顶映入了眼帘,接着,我看到了父亲和母亲。同时,我感觉到自己身下是稳稳的土炕。原来,我不是在空中飘飞,是躺在炕上。父亲高兴地说:“醒了!盈盈醒了!”我两眼生涩难受,迷迷瞪瞪地望着父亲。父亲伸手抚摩着我的头颅,慈祥地望着我。母亲也伸出了手,握住了我的右手。父亲温和地问:“难活不难活了?”难活是很重的病,我不难活,只是浑身有些难受。难受算不了甚事情。我说:“不难活了。”飘浮了那么长的时间,太疲惫了,我不想多说话,又闭上了眼睛。母亲惊慌地叫道:“盈盈,你怎么啦?”我又张开了眼睛,微笑了一下,说:“眼有些发困。”院子里传来叫父亲的声音:“冯兆年,快走呀。”父亲没有应答外面的催叫声,而是一声长叹,说道:“这世道,造怪!”母亲说:“你走吧,我留下来侍候盈盈。”父亲说:“他们说了,十五岁以上的人,一个都不能少。正在风头上,不管哪个头头脑脑不高兴了,我们一家子就倒霉了。”“那怎么办呀?”母亲声带哭腔地说。我再次睁开了眼睛。父亲问:“我和你妈出去了,你一个人敢不敢在家里住?”我说:“有甚不敢的?我常一个人在家里住着哩。”父亲说:“你病了。”我说:“没事。我浑身一点都不难受了。”我说着,就坐起来了,显示自己身体已无大碍。父亲双手搂住我,把我轻轻地按倒了。母亲说:“不要再起来了,躺着养养身子骨,妈回来给你做好饭吃。”父亲对母亲说:“我们走吧。”然后又对我说:“那我们就走了?”我“嗯”了一声。随后,父亲和母亲出了门。父亲刚出门,又返回家中,好像忘了什么似的。他走在炕棱边,摸了摸我的手,又摸了摸我的面额,然后才慢腾腾地走了。父亲闭上门的时候,我的头脑一亮,突然彻底清醒了。我翻过身,怔怔地望着门窗,期望着父亲再次回到窑洞里。时间在慢慢地消逝,父亲却没有回来。好长时间,窑洞里除我以外,再无任何声息。我感到孤独无聊。我坐起来了。浑身软绵绵的,不过,我挣扎着下了炕,走出窑洞,走出院子。四周空旷,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人都到哪里去了?我向那座院子走去。这是一座吸引着我的院子。院子里的女主人白白净净的,不像乡村的女人,衣着破旧,头发散乱,脸额上经常会有流过汗水的痕迹,她更像公社的女干部、学校里的女教师、医院里的女医生。可是,她经常出没在院子里。我不曾在公社的机关里见过她。她的身份是学校老师徐明的婆姨。学校的老师徐明我没有见过。也许见过,只是我四岁以前没有记忆,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徐明的婆姨。徐明的婆姨举止文雅,文静柔和,说话的声音甜美纯正,悦耳动听。我明白,她肯定不是我们村的人。她是哪里来的,怎么就住进了这座院子,我自然也不会知晓。大门大开,我走进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我走到第一孔窑洞的门窗边。门上挂着锁子。我走到第二孔窑洞门窗前,见门上还是挂着一把锁子。那个温和的、文静的女主人呢?看不到女主人,我失望地坐在了地上。大门敞开,所有窑门上却挂着锁子,院落里没有人影,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平时,锁大门比锁窑门更要紧。我环视着院子,院子乱糟糟的,散落着破碎的瓷碗片,还有几件揉皱了的衣服。靠墙角的羊圈里的绵羊不见了,栅栏散了架,横七竖八,有些栏杆都断了,一看就是什么人有意砸断的。我突然看到了墙边的地上的几滴血迹。我站起来。地上的血迹不是几滴,几滴前边还有几摊。我感到莫明其妙的恐怖。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年我是五岁,我懂得害怕了。先前,我似乎什么都不怕。我浑身有些发抖,觉得头发端竖起来了。我“妈呀”大叫了一声,就跑出了院子。我们居住的地方叫沙坡,在村子北头,我拼命地在沙坡上跑来跑去,可是就是见不到一个人影。村里的人都蒸发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绝望地坐在地上,感到孤独无助,觉得灭顶之灾随时会降临到头上。“吱——”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由高到低,接着传来“喂”“喂”的声音。这是高音喇叭发出来的声响。我明白了,公社正在准备开什么大型会议。王家寨村是由沙坡、前岔、高庄、房寨四个居住地方,也就是四个小自然村组成,四个地方之间相距大约一公里。公社和主要机关、学校都分布在王家寨的核心地方高庄和前岔。公社的会议通常就在位于高庄的学校的操场上召开。我明白了,父母到学校开会去了。我向学校跑去。学校的操场上、四周围坐满了人,就是那种人山人海的阵势。好多人臂戴红袖章,背着步枪,走来走去。满操场上气氛严肃,是一种杀气腾腾的氛围。我傻眼了。在这片人海中,我哪里能找到父母?然而,找不到父母,在这陌生的人海中,我去往何处?我在校外徘徊了几圈,忽然心想只要站到高处,父母就会看到我的,就会来接我的。我爬上学校一侧的山坡上。山坡上,有几个人趴在地上,身边架着机枪。机枪我在电影中见过不知多少次了,真正看到机枪这是第一次。我再看看四周,四周的山上都架着机枪。这阵势太大了。他们要干什么?没有人会告诉我,我也弄不明白。我累了,浑身软弱无力。我坐在了一个土坷垃上,等待着父亲来接我。高音喇叭响起了洪亮严厉的声音:“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一行十几个人被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押在了主席台前边。那十几个人胸前都挂着大牌子,写着黑色的大字。突然,我看到那十几个反革命分子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徐明的婆姨。她是反革命分子?甚是反革命分子?我搞不明白。我想往明白弄甚是反革命分子,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我思绪纷乱了,眼前阵阵发暗。头疼、发烧、呼吸困难,我体力不支,身子一歪,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三我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我睁开眼睛时,看见父亲和母亲守在我的身边,满是惊慌的神情。我醒来了,他们并没有松口气,满脸依然是焦急的、紧张的、愁苦的表情。尽管当时医生说我没事,可他们还是担心我挺不过去。如若我挺不过去,他们就没法活了。后来父亲告诉我,我昏迷后,基干民兵把我送进了医院。大会的主持人在高音喇叭上发出了通知:“谁家的孩子病倒了,请到医院里看孩子去。”父母并没有意识到被送到医院的孩子是我。他们散会后回到家里,才发现我不在了,就跑到了医院。父亲说他们着急得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父亲恨恨地说:“这世道,造怪!”母亲说:“你不要乱说了。那些反革命分子,也就是说了些过头话。你看是甚下场?”我问:“甚是反革命分子?”母亲说:“小孩子家,不要多问。”我突然问:“徐明的婆姨是反革命分子吗?”母亲叹息道:“她是让徐明连累了。”含含糊糊,谁都不想告诉我真相。四徐明一家子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再次见到徐明的婆姨,是五年后了。我已经是十岁的少年了。徐明的婆姨重新回到我们村里,依旧是贤淑的模样,只是脸颊瘦了,些微地发黄,也没有光泽了,满脸笼罩着忧悒的神情,时常挂在嘴角的微笑,好像是勉强挤出来的。她带着艺艺,还是住进了那座院落。不过,没有多少人在她面前再叫她徐明的婆姨了,都叫她周老师。周老师?一个不习惯的称呼!那个丽质俊俏的女子,那个被五花大绑站在大会上的女人,那个消失的徐明的婆姨,怎么能和庄严的周老师合在一起呢?周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周老师第一次走进教室,我心里就好像压上了什么东西,感到紧张和沉重。周老师讲课的声音清纯甜美,悦耳动听。周老师的声音像磁铁般吸引住了我。不过,我又不愿意与周老师正面接触。我从来不在她的课堂上提问题。见了面,也不向周老师打招呼。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叫过周老师“周老师”。五周老师回来的时候是夏季。黄土高坡上的庄稼正在劲长。我们这一帮十来岁的孩子,野蛮的行径也像庄稼一样劲长不止。我们常常会走进庄稼地给羊拔草,也在寻找着能吃的野菜。我们一天又一天地往豌豆地里跑。豌豆秧子每长高一点,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份喜悦。豌豆秧子开花了,是那种小白色的花朵。豌豆秧子长出了小角角,我们就四处跑动,看哪里的豌豆角先能吃了。嫩豌豆角太好吃了,真是浑身都是宝。剥开豌豆角,嫩豆子水分很大,甜津津的,再把剥开的豌豆角皮的根部从里折下,放在食指上,大拇指压住往后一扯,豌豆角的里边的硬皮就撕掉了,外皮也是甜津津脆生生的,非常好吃。我们把豌豆嫩皮和嫩豌豆放在凉水里,喝水吃豌豆皮豌豆,水淋淋甜津津,我们百喝不厌。这种豌豆水成了我们最可口的饮料。六后晌放学,时间尚早,我吃过饭就提着筐子给羊拔草。我刚走出大门,孝根就走过来了。我和孝根都是沙坡的孩子王。孝根性格好,又圆滑,总是笑眯眯的,是那种以柔克刚的人,在孩子中很有亲和力。孝根的父亲又是干部,家境好,是我们孩子羡慕的家庭,所以他不用使用暴力,就当上了孩子王。而我则是靠暴力征服了许多孩子才当上了孩子王。人常说,一山不能容二虎。我们两人却相处得极好。我和孝根一刚一柔,很少闹矛盾,把沙坡的十几个孩子都统治住了。孝根说:“后山武家峁村的那片豌豆地的豌豆角能吃了。”我惊喜地睁大眼睛,问:“真的?”我们只盯着我们村的豌豆地,竟然忘记了那里也种着豌豆。孝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舅舅早上到我们家来了,给我了一堆豌豆角,说是在那里摘的。”我大声叫道:“好!”武家峁的那片庄稼地,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我和一群孩子,常常到这片庄稼地拔草、玩耍。地里的庄稼,也遭殃了,被我们踩得东倒西歪。在我们村的庄稼地糟蹋了庄稼,村里的人知道了,就会唾骂我们的,有时也会给我们的父母告状。可是在外村的地上瞎折腾,往往没有人追究责任。他们不会因为踩倒了庄稼,跑到我们村来兴师问罪。我和孝根走在村道上,一路呼喊着我们沙坡上的孩子们。买定首先跑来了。我讨厌买定,不高兴了就拿买定出气,可买定只要听到我们的声音,就往我们跟前跑。我和孝根、买定几个孩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向武家峁的地盘跑去。武家峁和我们村相隔不过五里路程,两个村子的好多地接连在一起。武家峁的豌豆地里的豌豆秧子旺盛葱绿,翠绿的豌豆角挂在豌豆秧子中。我们疯狂地摘豌豆角。我们吃了许多豌豆角,心满意足地跑到旁边的白杨树林里休息。过了一会儿,上边传来了孩子们的吵闹声。“这是哪方的好汉,我们会会。”我说。大家跟着我向上走去。三四个孩子正在摘地吃豌豆角。这几个孩子好像是武家峁村的,他们是在吃自己村里的豌豆角。我引着几个孩子走过去。那几个孩子看见我们,住手了,想跑,又觉得太迟了,跑不了了,所以傻愣愣地看着我们。我们村是公社所在地,我们村周围的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大都认识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是些很霸道的家伙。买定首先揪住一个孩子的胸衣,质问道:“谁让你偷吃的?”这个孩子怯生生地说:“这豌豆是我们村的。”我大声说:“豌豆是集体的,你们村的你们也不能偷着吃。”我话刚说完,买定一拳打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这个孩子惨叫一声,跌倒了。别看买定常常在我跟前挨打受气,在比他弱的孩子面前,或者是我们和外村的孩子打架,他绝不心慈手软。买定挨个把每一个孩子打了一拳。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我和根孝是从来不动手的。再怎么惩罚他们?买定向孝根请示,孝根又问我。这不是程序。买定常挨我的打,自然一直向根孝靠拢。孝根为人随和,在打架的事上从来不做主,所以他就征求我的意见。没有反抗,再打下去也没意思了,我说放了他们。那几个孩子走后,我们又坐下来吃豌豆角。弱者受压迫没有反抗,并不等于心里没有恨意。那几个孩子见我们在吃豌豆角,偷偷地跑到山那边给正在锄地的大人告了状。糟蹋地里的庄稼,打架斗殴,欺负小孩子……村里村外的人,都说我们这帮孩子是十足的浑蛋。武家峁村的人,对我们糟蹋他们村的庄稼,早有怨怼,还扬言只要逮住了我们,就扒我们的皮。他们早就想整治我们了,只是逮不住。这次他们终于有机会了。他们悄悄地包抄过来。当我们发现时,他们离我们只有几十米远近了。我们提起筐子就跑。我们毕竟是孩子,哪能跑过他们。就在他们快要追上我们时,我们遇到了王保胜、王保忠几个大人。其实,我们知道村里的人正在那边锄地,我们有意往他们跟前跑。打狗还看主家哩。武家峁村的几个人见到我们村的大人,火气一下子消了。大人追打小孩子,本来就犯了大忌。我们村又是公社所在地。我们村的人比武家峁村的人有威势。武家峁村的几个人不自在了,一个个不好意思地傻笑。武家峁村的一个中年人说:“你们村的这些孩子,常在我们村的地上瞎折腾。不吓唬吓唬他们,他们就闹翻天了。”王保胜看看我们几个孩子,以怜爱的口吻说:“日怪,这些孩子,在我们村的地上从来没有瞎闹腾过。”王保胜长着络腮胡子,三角眼睛中的眼珠子黄得骇人,平时一脸的凶相,胆小的孩子见了他躲着走。他有时故意扮鬼脸装凶相,吓唬孩子们。好多孩子被他吓哭过。他今天的口吻让我感到惊讶。王保忠也见不得我们这帮孩子,可是他的口气更强硬:“是不是你们村的风水不行?!”这话把武家峁村的几个人给噎住了。他们竟然不知该怎么退场,傻愣愣地站着说不出话。还是王保胜圆滑,王保胜说:“来,坐下抽锅烟吧。”武家峁村的那个中年人说:“这地还没锄完呢。”随后,这个中年人一挥手说了声“走”,然后自顾自地走了。看来,这个中年人是个头儿,那几个武家峁村的人跟着他走了。我们几个孩子得意地笑了。我高举起拳头,准备高喊一声“我们胜利了!”王保胜突然转过身,瞪大了三角眼,咧嘴露出两排大黄板牙,嘴向我们伸了伸,好像要吃掉我们。王保胜的脸说变就变,这一副骇人的神色,吓住了我们。我们一哄而散了。王保胜吼道:“再糟蹋人家的庄稼,我就替他们扒你们的皮。”我们跑了几步,就站住了。我们明白,大人们并不会追过来打我们。我们逃跑只是不想看到王保胜那种凶神恶煞般的模样。我们向后瞭望时,才发现买定并没有随着我们一起跑,而是悠然自得地迈着八字步。他是王保忠的养子,王保忠和王保胜私交甚密,所以他不怕王保胜。这时他更想显示自己优越的地位。他的这种显示往往会换来我们对他的责骂和毒打,可他还是时不时地会优越一下子。我想:这小子又快挨打了。我突然明白,王保忠今天为什么为我们撑腰噎武家峁村的人,其实是因为我们这帮孩子中有他的养子。如若今天买定没来,他说不定会帮着武家峁村的人责骂我们,出他对我们特有的怨气。我们出来给羊拔草,可是筐子里还没有一把草。我们赶紧去拔草。天很快就黑了。我们扯下了几根树枝,架在筐子里,把草架在上边。回到家院,母亲看到我提了一筐子草,高兴地说:“今天这筐子草够羊吃了。”母亲回到家中,我把草倒进了羊圈。第二天早上羊咩咩地叫个不停,母亲在草房里找草时,发现草没有了。母亲问:“你把草全倒给羊了?”我“嗯”了一声。母亲又问:“那咋羊还饿得直叫唤?”母亲有疑问了。不过,我每次拔不到草,就用树枝架草筐子,把草驮在上面,母亲却一次都没有发现。七春夏秋冬,不管是什么季节,都会有我们喜欢的地方。夏季我们爱到豌豆地里跑,到了秋季,我们首先是往枣树林里跑。沙坡大部分人家的脑畔上,都会有一大片枣树林。初秋时节,枣树上挂满了红枣。其实,这时的红枣还不红,是青色的。可是,我们一有机会,就往脑畔上跑。枣树林里往往长满了青草,人们先把小草锄掉,然后再用耙子耙。地耙过了,人们害怕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树林里,不敢轻易进去摘红枣。枣树的主人也能看出自己不在枣树林里时有没有人偷过红枣。从这个时间开始,我们就盼望着红枣快快地变红。红枣红了才又甜又香,好吃诱人。我们经常围着枣树林转。只要照看枣树的人不在枣树林里,我们就会扑进去,不管留没留下脚印,不管枣红了没有,摘一大堆。大人们看见,往往会说糟蹋世事哩。那些年月,家里除了能圈养猪和羊外,大牲口驴、牛等家畜都只能由集体喂养,树木归公所有,个人的枣树也收回归公所有了。我们等不到分红枣的时间,所以只能偷偷地摘红枣。有几年时间,照看这片枣树林的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子。我忘记了她的名字。她是随着改嫁的母亲来到我们村的,不几年就嫁在他乡了。这小女子人很老实,一天几乎不离开枣树林,我们下不了手,只好天天围着枣树林边转。有一天,我看见她把地上的红枣捡起吃,就对孝根说:“这是集体的枣树,她照看枣树挣着工分,也不能随便吃集体的东西。她能吃枣我们也能吃。”孝根眨眨眼,说:“对呀,是这么个理。”我们一下子就涌进了枣树林。小女子大喊大叫着跑过来了。我们几个孩子没有逃跑,理直气壮地面对着小女子。小女子质问道:“谁让你们往枣林里跑哩?”孝根笑眯眯地说:“我们要吃枣呀。”小女子说:“这是集体的枣,你们不能随便吃。”我说:“集体的枣,人人有份,你能吃我们也能吃。”小女子说:“我是看照枣林的。”我说:“你照看枣林挣着工分,又不是白照看哩。你不能占两边的便宜。”小女子说不过我们,急得哭了起来。我们疯狂地爬上枣树,开始摘枣。我们每个人摘满了两口袋枣,然后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的歌曲,扬长而去。小女子把我们抢摘红枣的事向大队报告了,大队罚了我们每人五毛钱,当然,钱是家长出的。这事闹大了,我们咽不下这口气。我们把学校的篮球借回来,有意抛在枣树林里,再跑进去捡。耙过的枣树林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脚印,那女子费好长的时间才能重新耙好枣树林。我们折腾了几次,那女子就说她要向周老师告状。周老师?我才不怕周老师哩。周老师把我们沙坡的几个孩子叫到她办公室。周老师的办公室不大,涌进来几个孩子,闹哄哄的。周老师坐在椅子上,用她那甜美的声音给我们讲道理:什么宝贵的集体财产呀;什么偷吃东西不光彩呀。我不想听。我突发奇想:要是周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偷吃豌豆角,那才热闹哩。我开始想象着周老师摘豌豆角的神态:苗条的身子弯下去了,脸上出现了惊喜的笑容,修长灵巧的手指触摸到了豌豆角……周老师已吃上了嫩豌豆,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不由得发笑了。周老师质问道:“你笑什么?”我无言以对,只好装着老实的样子,低下了头。随即,我又偏着头,眼睛向上看着。我站立的姿势是稍息。我开始颠动着冒出来的右脚。我在表现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周老师看着我的右脚,突然笑了。她笑起来更迷人了,面色柔和,两眉弯弯,像两轮月牙,嘴角向上翘起,嘴巴也像更大的弯月。周老师所有的表情,散发出能把人感染起来又裹进去的氛围。周老师收敛住笑容,又说:“爱护名誉要从小做起,养成一个好习惯,做一个品学兼优的人。”品学兼优?从小做起?那么你为甚坐牢啊?周老师的声音不具有威慑力,我的思想又游走出规定的范围。我们都是懒散的神态,根本没有把周老师的训导当回事。周老师有些气愤,站起来了。她只是站起来了,再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制服我们。我们这帮野孩子,只有使用体罚的方法,才能管束得住。不过,周老师从来没有体罚过学生。我们看出了,今天她也不会体罚我们。突然,周老师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走吧!”我们拥挤着跑出了周老师的办公室。周老师没有管束住我们,不过,篮球我们是再借不到了。我们和小女子较上劲了,想着法子整她。我们派人轮流偷偷照看她。只要她离开枣树林,我们就会跑进枣树林,不是摘枣,就是在枣树林里乱转,只要小女子捉不住我们,我们是不会承认进枣树林的。我们和小女子的较量直至红枣下树,分给各家各户。这时我们游走进另一片天地。八那是一个深秋的后晌,我们放学的路队一出校门,我就发疯地跑开了。校坡是下坡路,因为我跑得太快,身上的重量都传向脚尖,脚指头用力向前顶去,顶穿了右鞋头帮子,右鞋松了,从脚上脱落出去,摔在了下坡上。我赶紧收脚,可因为跑得太快,惯性太大,还是又向前跑了几步。我下去找到了鞋。右鞋头子顶开了一个大窟窿。我突然明白,那天我在周老师办公室时,我颠动着脚尖时,周老师为什么发笑,原来她已经看见右鞋头子磨烂了,只是她不好意思提醒我。我沮丧地望着鞋,真想把它摔到沟里去。这狠还真不能发。把鞋摔了,我明天就要赤脚片子上学。如今是深秋,天地都在发凉。我试着把鞋穿上。鞋大了,趿拉不住,走不快路。我又把鞋脱下来。脚底下冰凉冰凉的。我感觉到身后有人,掉过了头。是周老师。她手拖着艺艺。她正在观望着我的举动。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后边的同学跟上来了。有些同学正以嘲笑的目光望着我。周老师温和地问:“碰疼了没有?”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周老师又问:“我记得你以前总是往我们家里跑。怎么现在见了我就躲起来了?”那座院落,很少有人光顾了。我听大人们说,周老师坐了五年禁闭,才回到我们村当老师的。她的丈夫还在坐禁闭。这样的人家没有多少人愿意交往。我和大人的想法不一样。五年前,那座院落的主人突然消失了,我看到破烂的羊圈栅栏,还有那些血迹,还有锁上的窑门敞开的大门,感觉到那里笼罩着神秘恐怖的气氛,就再没有走进那座院落。我至今都弄不明白,主人是怎么消失的,羊怎么就不见了,那血迹是怎么来的。我张了下嘴,欲说又没发出声音,垂下了头。突然,周老师语气沉沉地说:“你走吧。”周老师的话音刚落,我就转身跑开了。进了家门,我找出了父亲的旧鞋。父亲的旧鞋头子也穿洞了,皮匠给鞋头钉上了皮子,可鞋底子也磨穿了,父亲的旧鞋不能再穿了。我将钉在父亲鞋头子上的皮子拆下来,把皮子浸在水里,皮子就软了。我找到针和细麻绳、锥子,开始钉鞋。我的鞋子每次破烂了,母亲总是这样给我钉鞋。孝根推门闯进来了。“快走,快走。”孝根催促道。“鞋穿不成了。”我说。孝根说:“再迟了就看不成打场了。”我总不能赤着脚到场上去呀。再说了,我明天还要穿鞋哩。我还在钉鞋。孝根没话说了,凑在我跟前,看我钉鞋。我钉好了鞋,孝根忙说:“快走。”我还没有吃饭。我揭开锅盖。锅里的饭是黑豆糊糊稀饭。我拿起勺子舀了一碗,一口气就吞灌下去了。我又拿勺子舀了一碗,又一口气吞灌下去了。两碗稀饭,我用了不到三分钟,就吃完了。吃罢饭,我和孝根一起向场上跑去。场上就是打谷场,实际上叫场,为了叫得顺口,我们往往叫场上。陕北地处黄土高原,山大沟深,很少有一块几十平方米的平整土地,所以场是人工修筑起来的。场往往会修筑在离村子近的地方,比村子高的地方。要么是在脑畔上边的小山头上,要么是在脑畔上边的小山上边的大山头上。夏天或初秋雨后,是整修场的最佳时机。大人们赶着一群羊去踩旧场。踩场时先把场面像翻地一样用铁锨翻一遍,把羊赶在场上踩踏,然后将新土撒上,再把羊赶进场上进行踩踏,踩实后再撒一层新土,再赶着羊去踩踏,往复几十次,场才能踩好,再用锄头锄去浮土,就是一盘崭新的场。羊踩过的地方又瓷实又没有坑坑洼洼,经久耐用,比老土还坚硬结实。对场最具破坏力的因素不是连枷打谷时的力量,而是我们这帮孩子。少年时代,我们盘踞玩耍最多的地方,就是场。我和孝根来到场上。已有几个孩子到了场上。他们看见我和孝根,跑了过来,围在了我们身边。今天打场是在打高粱。高粱成熟后,人们就地用剃头刀割下穗子,然后捆住运在场上,过后将高粱秆砍下,直接背到了家里。大人分成两排,面对面,双手握着连枷,一排起一排落,打场上的庄稼穗子,整齐、有气势、有节奏,真是太好看了,我们这群孩子百看不厌。我们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早日加入打场的行列。场边放着谷垛子。割谷子的时候左手抓谷穗下的细秆,右手或拔或用割谷镰割,这样谷穗子好往齐并,不管是割谷子还是拔谷子,都带着秆子,然后捆成一大捆,运回来,用铡刀一铡,穗子就和谷秆分离了。打场打什么是有次序的,还没有到打谷子的时间,谷子一捆一捆地码在场边。我们骑在谷垛上,看打场。我们刚骑到谷垛上,大人们就停止了打场,开始用木杈或者是铁杈把草木挑出去,再将粮食扫成堆,然后用木锨铲起,高高一抛扬起来,经过风,就把粮食中的碎柴草刮出去了。有人扬场,有人会在头上披上布袋,用扫帚轻轻地把还没有刮出去的柴草扫出去。扬下来的粮食落在扫场人的头上,由于有披在头上的布袋护着,钻不进衣服里。干净的粮食就是经过这么一道又一道的工序剥离出来的。我们是看着打场长大的,当初不明白场为什么就要修筑在山头上,其实就是为了山头上四面无阻挡,有风,风顺畅。山头上经过的小风最适合扬场。没有风,是扬不成场的。有时没有风,大人们就打口哨,说打口哨能叫到风。打口哨真的能叫到风吗?不管相信不相信,世世代代打场的农民都是这样叫风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扬过粮食,粮食干净了,就堆起来。大人们点上马灯,开始分粮食。这时大人往往不会注意我们。因为他们要监视分粮食是否公平。分粮食是有奥妙的。扬场时,比如说是东风,那么西边的粮食颗粒就不好,因为风是一样的,刮得远的粮食肯定颗粒不饱满,比较轻。早早落在扬场人身边的粮食分量重,自然颗粒饱满。粮食推拥成堆,风这边和风那边的粮食也就不一样了,打场的人清楚哪边的粮食好。他们也大都在参与分粮食,他们是不会吃亏的。吃亏的人就是没有在场上干活儿的人家。所以分粮食时很多人都在盯着打场人在什么地方分粮食,自己也找种种借口,要么要求早分粮食,要么要求迟分粮食。大人们一心为分粮食斗心眼儿,我们可以任意玩耍了。其实,我们早就盯着糜草架了。糜子是簇不是株,穗子又七高八低,太散,不能用铡刀铡穗子,所以只能铺在场上,穗子与穗子码在一起,铺成一排又一排,用连枷打过糜子后,人们把糜草搂在场边。人们害怕糜草堆在一起发霉了,就用木棍垒成三脚架,然后把糜草驮上去,三脚架下成了空洞,能通风,所以糜草就不会发霉。钻进糜草堆里,尽管会沾上一身糜草,糜草还会钻进衣服里、头发里,浑身极不舒服,可是我们就是喜欢往糜草堆里钻。在糜草堆里可以隐藏起来,也可以出其不意地把对方扯一把,那真是太好玩了。我不管玩什么,都有拼命三郎的劲头,正因为我玩得疯狂,靠暴力征服了大多数孩子,才当上了孩子王。我首先上了糜草架,孝根也上来了。接着又有几个孩子上来了。我们几个孩子上了糜草架,然后又跳了下来,再上去,再跳了下来。突然糜草架摇了几摇,倒塌下来,我们一惊,滚出糜草堆。大人们看见糜草架倒了,叫骂着跑过来了。我们几个孩子一哄跑了。我听到有人说不要骂了,看有没有把孩子压住了。头天出了乱子,我们接连几天不敢去场上了。不几天,父亲就到城里卖骡子去了。那头大红骡子忙活了大半年,刚到了休息的季节,就被人们往出踢了,颇有些卸磨杀驴的意味。这头骡子本来挺有力气的,可后来不知哪根神经有毛病了,时不时地伸嘴咬人,所以小队长王保胜派我父亲和饲养员去卖骡子。父亲不在家,母亲打发我拿着布袋到场上分谷子。分谷子开始,王保胜说:“先给冯兆年家分,分好了派人给他们送回去。”小队会计报了给我们家分的谷子数量。王保忠拿起斗和升子,走在谷子堆南边,放下,表示在那里装谷子。负责往斗里装谷子的人用簸箕把斗装满了,王保忠用手往平抹斗上的谷子。抹斗的人手高,粮食就凸起来,手低,就会凹进去。王保忠用手一抹,斗里的粮食凹下去了。王保忠右手提起斗,半蹲着放在左大腿上,准备往我拿的布袋里倒。这就是看人下菜,欺我太小。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这时,王保忠喊了一声:“快,死眉瞪眼,没一点出息。”王保忠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么恶毒的污辱人的话!我的脸红了,气粗了,胸膛里的心直蹿。此时,我真想扑上去,扒王保忠的皮,抽王保忠的筋。我依然没有动。王保忠看着我没有动,又叫了一声我身边的金锁,让金锁帮我装粮食。金锁夺过我手中的布袋,撑开布袋口子。二斗谷子装进布袋,又量了三升。升子小,十升才是一斗,可是,王保忠用同样的手段,用手抹升子上面时,凹进去了。分罢我家的谷子,会计叫到了王保胜的名字,王保忠竟然转了半圈,走到北边装谷子。我虽然只有十来岁,但常常听大人说起风头风尾粮食好坏的事情。我看出王保忠给我家分了秕谷子。母亲让我分谷子,一是为了送装粮食的布袋,二来是看分的粮食够不够数,好不好。可我这看和不看一个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人小吗?!我是又气又恨。这谷子我不能要了。我一扭头就走了。我听到王保胜说金锁快把谷子给冯兆年家送过去。金锁帮着母亲把谷子倒进瓮里。母亲抓起一把谷子,拿在灯下,展开看了看,又用手指搓了搓谷子,问:“今年庄稼长势不错,怎么这谷子都是些秕谷子?”金锁笑了笑,说:“王保忠分的谷子。”金锁是不想让母亲误会自己,才这么说。母亲轻轻叹息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金锁走后,母亲说:“王保忠真是个没儿和尚。”好多人背地里骂王保忠时,都会骂一句:“没儿和尚。”王保忠夫妇不知是谁有问题,没有生育,直到人到中年才抱养了买定这么个儿子。他也不能算没有儿了,但这种骂法还是流传下来了。父亲回来,母亲把分了些秕谷子的事给父亲说了,父亲说了一声吃亏是福,没再吭声。父亲的脾气挺大的,可是遇到这种事,却没见他发过几回脾气。土地都由集体种,每一户都分一点自留地。我们的自留地总会被挨我们自留地的人家占一点。父亲发现了,也总是说地界有讲究,他们挪地界对他们的儿女不利。我认为父亲自欺欺人。所以,我没有对父亲说一言半语场上分谷子的细节。然而,我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九冬天,场上的营生做完了,场上不再出现大人们的身影,只有我们这帮孩子在挣命造怪。我们玩花招、干坏事,大人们都会说那些老家亲又在挣命哩,又在造怪哩。我一直以为挣命和造怪是土话,细深究,却发现挣命和造怪形容调皮的孩子,简洁而形象准确,内涵丰富。就是老家亲的叫法,也是很有意思的:很老的家族亲戚,再干什么不得体的事,你能有什么办法呢?调皮的孩子,你只能当老家亲看待了,因为无可奈何。秋天场上有成堆成摞的糜草干草,我们经常玩捉迷藏,冬天我们在场上玩的最多的项目是打仗。我带几个孩子,孝根带几个孩子,成为两支队伍,一支队伍在场塄这边,一支队伍在场塄那边,互相摔土疙瘩打对方。一支队伍准备下的土疙瘩摔完了,另一支队伍就会上了场面,向对方的阵地冲。有时对方的土疙瘩摔出来得太慢,一方就会判断出对方快要弹尽粮绝了,几个人摔土疙瘩做掩护,几个人爬上场面,匍匐着向对方阵地爬行。只要到了对方的阵地上,就是胜利了。久攻不下对方的阵地,我们两方的司令就会站出来谈判。我和孝根站在场中央,双手叉腰,威严地向对方谈条件。我从衣袋里拿出了“纸烟”。孝根也拿出了“纸烟”。我们叫香烟就叫纸烟,可我们的“纸烟”与纸烟没有一点关系。我们将细高粱秆截成纸烟长短的短杆,剥掉皮,然后用细铁丝在高粱秆中竖穿开细孔。高粱秆的芯秆质地松软易燃,又有细孔,所以就能吸着了。我们经常特制这样的“纸烟”。这“纸烟”比真正的纸烟呛人多少倍。我们吸上两口,就要咳嗽两声。可是,在一些威严的场合,我们经常吸这样的“纸烟”。我们各自点燃了自己手中的“纸烟”,神态极其的威严。在谈判时,我们互不相让。孝根提出暂时停火。我知道他们准备下的弹药快用完了,就来个缓兵之计,然后补充弹药。我说你先提出停火,等于你们招架不住了,要么你们投降,要么接着打。孝根说那还谈甚谈。孝根不回自己的阵地,我也不能回去接着打。谈判陷入了僵局。有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我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把你们的人给我一个,可以暂时停火。”他们给我一个人当人质,等我们把土疙瘩准备充足了,再放人,互相才可以接着打。要不,主动权回到了他们手里,他们想什么时间开打就会什么时间打。作为胜利者提出这个条件不过分,孝根想了想,问:“你要谁?”这时,我想到了买定。买定到了我们这边,就是俘虏,我可以随意惩罚俘虏。“你怎么总是要欺负买定?”孝根问。孝根不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自己的真实意图。我说:“谈判是对等的。不能只有你提条件,我不能提条件。”“行。”孝根答应了由买定当人质。我想大便,所以想到了惩罚买定的绝招。我跑到一个土渠里,蹲下大便过后,把屎埋了起来。我又把我手下所有的孩子叫来,说:“这里是我们取弹药的地方,买定先挖。”买定两手刨了几刨,就刨到了两手屎。买定突然哭叫道:“你这是欺负人哩。”我们一群孩子大声笑了。这次战斗结束,买定把自己刨到屎的过程给孝根说了:“我再也不当俘虏了。他们成心整我。”我说:“我们不整俘虏难道整好同志?”买定知道我在有意欺负他,第二天提出要分在我们的队伍里。我同意。战斗打响,对方的火力正猛的时候,我要买定向对方阵地冲。买定哭丧着脸不想冲。我说:“你不冲,就是临阵脱逃,我要用军法处置你。”军法处置,就是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买定无奈,只好爬上场塄,在场面上匍匐着向对方阵地爬去。见有人往过爬,对方的土疙瘩一齐向爬行的人扔来。而我们本来应该用自己的火力压制对方的火力,可这时我偏偏下令停止攻击。对方的土疙瘩打在了买定的头上身上。买定抱着头退回来了。刚退到场塄,买定哇的一声大号。我们围过去,看见买定鼻子里正往出流血。我站起向对方喊话:“不要打了。我们的人挂彩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买定不和我们一起玩耍了。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最终他还是凑在了我们跟前。这一次他不再听我的话,叫他冲锋他不冲锋,叫他刨土他不刨土。我终于亲自动手了。我一把把他摔倒,然后骑在他身上,大声骂道:“老子不用军法,这天下不乱套了?”我用拳头狠狠地打买定的臀部和大腿。买定一边挣扎着反抗,一边大声叫骂。我越打越狠,直到买定停止了叫骂。我竟然把买定打得腿瘸了,回家走路时一拐一拐的。我欺负买定,买定好像从来不给父亲告状。这次他好像回去给父亲告了状。这还了得!王保忠就上我们家找我。我正准备去给二婶家还一个瓷盆,刚走到硷畔上,和王保忠狭路相逢了。我从小就觉得王保忠是一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人。他对我们还有我们那些姓王的小家族的人,成见甚深,就是他们自家小家族的两三家人家,他都说三道四,一口一个不成器。村里有那么几家人家,日子过得一般,在村里也没什么势力,可是他对那几家人家特好,见了他们的孩子,就抚摩着孩子的头,亲昵地问长问短。有时,他身上有几颗红枣或者花生什么的,就掏出来给那些孩子,受他歧视的孩子,他一概看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说给吃东西了。村里在给孩子们吃东西的事上有讲究:要吃给在场的孩子都吃,不给吃一个孩子都不要给吃。大人馋孩子是有罪孽的。他不讲这一套。所以有人说他是坏心肠子人。他爱那些孩子,或许有道理,可是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憎恨我们呢?有人认为,他没有生养过孩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心理变态了。后来,他收养了一个孩子,给他开门。门,就是指一家人家住的地方的门。住的地方有人开门,说明这家人家有后代,就是有根种,也叫开门;哪家人家没有后代了,不开门了,一说是断根,再就叫黑门了。所以门用在家族中就是传宗接代的意思。王保忠一手紧紧攥住我的一只手,黑着脸,嘴上叫骂着谁的候老子,你看你把买定打成甚样子了。看就看,我不怕。我心里有些胆怯,却表现出心横气壮的样子。不过,我并不是情愿跟着他走,是他拽着我走。我一边走一边想,只要他对我动手,我就把手中的瓷盆摔在他的头上。他把我拽到他们家的大门边,质问道:“说,你再打不打买定了?”我看出了,王保忠并非真的要打我,就是想吓唬我的。他毕竟人到中年了,明白大人是不能打孩子的道理。我没有吭声,不过拧了几拧脖子,显示出不服气的劲头。王保忠气咻咻地说:“你要是再欺负买定,我不扒了你的嫩皮才怪哩。”我大声喊道:“你给我们家分秕谷子。”王保忠一怔,骂道:“这狗日的有出息了,会记仇了。”有人出现在了我的身后,王保忠愣住了。我掉过头,是周老师。我被王保忠污辱控制的情景让周老师看到了。这脸面丢大了!我突然不顾一切地奋力用头向王保忠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