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 境
时间:2024-11-07 09:00:23
一农历正月初十,年味尚未散去,天气乍暖还寒。我和戏校的演出团队,一起坐在大卡车上。大卡车呼啸而行,冷风飕飕,可我们并不觉得寒冷。我们戏校的实习演出团队,经常出没在荒山野岭上、深山老沟里。人迹罕至的地方,只要有我们出现,就渐渐地热闹起来了。戏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戏台周围,摆满了卖饭的、卖副食的、卖鞋袜衣服包包的摊点。三天后,我们从刚刚熟悉的地方出发,到另一座庙上演出。实习演出的地点,都在寺庙上。寺庙的楼阁堂殿或新或旧,规模有大有小。有些寺庙,仅有一间楼阁。不管寺庙大小,寺庙跟前,往往会有一座戏楼,没有戏楼的寺庙,就会有一座用土石修筑的简易戏台。庙小神大,有庙就有人朝拜敬奉。朝拜敬奉最隆重的方式,就是集会唱戏。现代戏已退出乡村的舞台,乡村的大部分的文艺演出活动,是唱庙戏,演古装戏。坐拖拉机,坐卡车,步行。奔走在山野里,尽管很累,可我们并不厌烦。三天换一个住宿的地方,有时住草窑,有时睡在石檐里,可我们并不觉得苦。新生活,新热闹,抵消了生活中的苦和累。我依然负责班务事务,兼搞下乡演出的财务业务。我们演出名为实习演出,其实都是商业活动,每台戏都收演出费。演出费由我负责管理。我正式登过台,却不会演戏,也没有演戏,如我在生存的道路上,直直地往下走,不会拐弯抹角,面对常人虚假的客套表演,不会敷衍应对。我登台的任务是,在每场戏开演前,向观众介绍演出剧目的内容,行话叫说戏。我是个边缘人物,可是,往往会站在核心的位置上。四月初的一天,我们去一个叫沟岔的地方唱戏。沟岔是深山老沟,有条小河,由北向南流去,小河畔上,有一座小庙,小庙对面,是一座新修的气势宏大的戏楼。小庙距沟前沟后的村子,都有三五里的路程,可以想到,平日小庙的冷清景象。随着我们戏校演出团体的到来,小庙热闹起来了。那天,唱正戏的时间,我说戏后刚刚走下戏台,陈杰就走过来了。陈杰走到我面前时,我叫了一声:“陈校长。”陈杰没有应答,而是眯起了眼镜片后的双眼,镜片上的光亮一闪一闪的,显得神秘而诡异。陈杰用这种表情看我,还是第一次。我心里不舒服了。“冯老师,我们要查你的账。”陈杰口气沉沉地说。要查就查呗,用得着这么看我吗?我不高兴地问:“怎么查呢?”陈杰说:“你把所有的账都给我找来。”本来,我的账本和条据都放在木箱子里,一直带在我的身边,可我偏偏说:“有些条据我没带,放在戏校了。”陈杰右手挠挠稀疏的头发,焦急地说:“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我没吭声。就他这种态度,他越急,我心里越痛快。陈杰说:“这账非得今天查不行。老王都发话了。”老王?这个老王是文化局的干事。戏校下乡实习演出前,那些正式招聘的专业教师已经去职,教师队伍自然薄弱了,文化局就给戏校派来两个蹲点干部,协助管理戏校演出团队。当时他们都没有职务,我们就以老再加上姓来称呼。这两个人一下来,就把戏校镇住了。传说他们下来是考查学生的,为剧团接收优秀学生打基础。也有人说他们是准备整体接收戏校,成立佳平县第二剧团。那个老田是县剧团的中年演员,由他任团长。老王帮助老田接收戏校,然后扶老田上马后再送一程。由此看来,老王和老田对戏校来说,都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所以,我们这些教职工,还有戏校的法人代表陈杰校长,渐渐走向了边缘。学生开始向老王老田靠拢。老王在戏校去教师化的言行非常明显,他能对学生示好,却不尊重戏校领导,经常会说:“这个事就这么定了。”“这个事我说了算。”“这个事出了问题我负责。”戏校到处都是老王霸道的声音。陈杰对这两个人心怀不满,只是人胆小,不敢对抗。所以,戏校就成了老王的天下。我对老王的这种霸道行为看不惯,所以,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了抵触的情绪。我脱口而出:“老王算个甚?!这账没带全。”我要硬顶到底了。我不是害怕他们查账。我是对他们的突然袭击感到愤怒。陈杰说:“前几天,王尚友书记就喊着说要查账,我没有理睬,今天老王说一定要查。估计是王尚友这个老家伙说甚闲话了。他今天也来了。你没看见?”我说:“这账今天还真的查不成。要查,咱们一起回戏校查。”陈杰无奈地说:“咱们正在演戏,怎么能回戏校查账?”我说:“那等不演戏了,再查吧。”陈杰质问道:“这账出了问题谁负责啊?”我铁硬地说:“我负责。”陈杰说:“我就把话直说了吧。他们说,你一个临时工,说走就走了。要是你把钱卷走了,就不好办了。”我气愤地质问道:“他们既然认为我是一个临时工,说走就走了,那当初为甚让我搞财务工作?是他们的脑子进水了?不是当初脑子进水了,就是如今脑子萎缩了。为了这几个钱,我会损害自己一生的名誉吗?”陈杰说:“你不要发火了。我对你一直是非常信任的,可王尚友,还有老王老田,他们不信任你。”我郑重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和我谈话。要是这账查过后没有问题,他们就要给个说法。”陈杰不满地说:“有甚说法?查账也是正常的工作程序。冯老师,你就不要犟了,这戏校也够乱了。一人一个套路,人人都成了老大了。”我硬邦邦地说:“反正今天没带账本。”陈杰转身走了,一副灰溜溜的样子。陈杰是两边受夹击,不灰溜溜才不正常哩。我的心情也好不在哪儿,心里的怒火直往上蹿。好端端的,就被人怀疑,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我顺便坐在了一个小土堆上。戏开演了,锣鼓喧天,又吼又喊。我面前有很多人在晃动,可我没有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们与我毫不相关。外部的热闹都与我毫不相干。我只顾埋头生闷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杨天突然喊道:“冯老师,你怎么在这里?我在戏台上找了你好几圈。”我问:“甚事情?”杨天说:“老王叫你回去!”我问:“回哪里?”杨天说:“就是咱们住的那地方。”我站起来,向前村走去。杨天跟在我身后。老田迎面走过来了。他主要负责演出事宜。按说开演前他就要到戏台上。可是,今天戏唱了几十分钟,他才来了。我走在前边,老田却和我身后的杨天打招呼。老田爱吃爱喝,没事的时候,就和杨天一起喝酒。总务上有吃喝的条件,杨天和老田的关系自然就搞好了。老田不搭理我,我也没有正眼看一眼老田,一声没吭地走开了。老田只负责演出事务,不与我正面接触。老田对我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既像看不起,又像惹不起。我是陈际斌的人,人人皆知。他平民百姓要在文化系统出人头地,就不能得罪文化局的人,更不能得罪陈际斌。当时,已经传出了陈际斌不主张由老田统领戏校的口风,提出了另外的人选。快进村子时,杨天说:“冯老师,今天头头脑脑都在开会,是针对你的。他们好像在说,账面上应该有好多钱。他们怕你把钱卷走了。”我苦笑了下,说:“他们还会说,我把钱贪污了。”我突然激动起来了:“他们都得了妄想症。他们不信任我,就不要让我搞财务上的事了,用得着这么造谣生事吗?”杨天说:“那你就不要固执了,让他们查查账嘛。”杨天这么劝说,是在显示他对我的友好态度。他造过我的谣言,我对他有看法,时时提防着他,不与他有太多的交往。母亲去世的那些日子,我悲痛过度,不能自拔。办完母亲的后事,我回到戏校,整天躺在炕上,很少走出办公室。十来天的时间,我几乎没有和戏校的人正面接触过。杨天知道我回到了戏校,就天天到我办公室和我叙话,有时引我到云雾观去散步。我终于从痛苦的深渊挣扎出来,开始过正常的生活。我很感激杨天,不再计较他造谣的言行。下乡演出,我管理财务,负责伙食核算,自然,给了他不少方便。我大声说道:“我要让他们把肮脏的想法都想过了,再让事实说话。”杨天说:“这陈校长让老王骂了一通。如今还在挨训。”我说:“活该。”杨天说:“陈校长对你不错呀。”我说:“谁让他能硬的时候硬不起来?!”杨天说:“他能硬起来吗?他人本身也是个绵善的人。还有老王,还有王尚友书记,都压着他,就是老田,也时不时给他出难题。他能硬起来吗?”我和杨天走进村里老王住的地方。陈杰低垂着头,老王黑着脸,王尚友的表情却很平静。王尚友首先说话了:“冯老师,你把账放在戏校了?”我“嗯”了一声。王尚友说:“这账放在戏校里,要是丢失了,就说不清了。”我说:“账带在身上,更有丢的可能。”老王大声说:“你回去找账去,赶天黑回来。这叫甚事情。乱哄哄的。这个人说一套,那个人说一套,唯恐戏校不乱。”看来老王也有怨气。我质问道:“几十里的路程,我怎么能赶天黑回来?”老王说:“你雇上一辆摩托,用不了几个小时的。”王尚友不失时机地说:“这是我们才开会研究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违抗。”账就在身边。我回去干什么呀?我要想往过转向,说明情况,可已不可能了。我一声没吭,走出了窑洞。我回到了我住的窑洞里,打开了小木箱。这只小木箱,是专门放账的。我把账务整理了一下,然后就躺下睡觉了。我虽然心情不好,可躺了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太阳落山,我拿着账本和条据,还有二百多块钱,走出了窑洞,向灶房走去。吃过晚饭,学生们又回到庙上演出去了,老王和陈杰、王尚友还站在灶房的院子里说着什么。老王居住的地方就是灶房院子里的另一孔窑洞里。我走进院子时,老王问:“冯老师,吃过饭了没有?”老王对我还算客气,像学生们一样,称呼我冯老师,可我觉察到,他内心里是对我有成见的。这成见不是因为我对他的不恭。我隐隐感到,与陈际斌有关。我没有吭声,把账向陈杰递过去。他们几个似乎觉得对我太过分了,王尚友马上向灶房里喊道:“老张,快给冯老师重新弄点饭菜。”晚上十点钟,陈杰抱着账本和条据,来到了我住的窑洞。陈杰一进门,就说:“我就知道这账没有一点问题,他们就要瞎折腾。”我说:“陈校长,这账我不能再管了。”陈杰笑着问:“有气了?有气你就向我出啊。不过,全戏校,大家就信任你,才让你管账的。当初,不让原来的老李管账,就是怕他出问题。你管上钱,大家都放心。”我质问道:“事实上,你们放心了吗?”陈杰说:“不要闹情绪了,这账非得你管不行。这个是戏校研究决定的事情。账务没有问题,谁也不能更改财务人员。这也是文化局同意的。账务有问题,你想管都管不上。你放心,以后他们肯定不会再刁难你了。咱俩关系不错,就算你在帮我的忙。”我说:“既然陈校长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我听你的话。不过,我想知道谁力主查账的。”陈校长犹豫了一下,说:“我看是王尚友在兴风作浪。如今戏校下乡实习演出了,戏校的大事小事老王都要做主,王尚友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故意出来搬弄是非。这个老王头脑太简单,就跟着王尚友跳起来了。老王这人,其实就是个鲁莽的汉子,上当了还不晓得上了谁的当。”我明白了,戏校现在是三个领导三条心,谁都不服气谁。我管理着账务,他们都在盯着我。我随时都会成为他们的靶子。不过,我并不害怕。我在工作中没有如履薄冰的习惯,依旧按照自己的性格行事。二农历四月十八,我随戏校的演出团队,回到了家乡。我们的演出地点在武家寺,距我们王家寨村只有十里路程。这个庙会,是四十八个村的庙会,每一个村子为一个坛脑。我不明白坛脑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一个坛脑意味着一个村子。王家寨也是其中的一个坛脑。四十八个村子的庙会,规模是非常大的,赶庙会的人很多。在开戏前,我没有站在台上说戏,让陈杰顶替我说戏了。我没有必要站在台上,向家乡人显示自己的身份。况且,我也算不上一个有身份的人。陈杰说罢戏,在戏台上向乡亲们公布道:“你们的老乡冯凯盈送你们一本折子戏,叫《三岔口》。”唱这出戏我是不用自掏腰包的,是戏校给我的面子。这是一次给我长脸的演出,学生们知道这是我的家乡,所以每一场演出都很卖力。他们也没有挑三拣四,抱怨饭菜不可口,抱怨睡觉的地方太破旧。庙会上我遇到了许多同学和熟人,自然,我们都会说说话,打打招呼。父亲也来赶庙会了。父亲还在卖香纸。我觉得卖香纸不体面,但我也没有干涉父亲的行为。我明白,我太多地干涉父亲的行为,会惹父亲伤心的。他不管想做什么营生,我都应表示尊重。学生也认识了我的父亲,有些学生还会和父亲说上几句话。开饭时,不用我招呼,那些庙会会首都会叫我父亲去吃饭。有时,他们会把饭端在父亲卖香纸的地点。等父亲吃完饭,他们再把碗端回去。我抽时间,就到父亲身边坐一坐。父与子,并不怎么说话,可是我们坐在一起,心里都踏实了。三天后,我又走了。长大了,出去了,我和父亲总是聚少离多。我盼望着下一次在家乡的周围唱戏,父亲再出现在戏场上。五月初,没有唱戏台口,我们回到了戏校。在戏校休息了几天,又一轮的演出时间到了。出发的前一天,老王对我说:“冯老师,你给杨天买辆自行车。杨天打前站,不能和咱们一起坐车,天天要步行,太辛苦了。”我和杨天的关系最近不错,给杨天买自行车,只要领导说了,我不应该反对。可是,我偏偏就说:“账上没有钱了。”老王一听说没钱,眼就瞪大了。他的眼珠子本来就大,这一瞪眼,还真有些骇人。老王质问道:“我们天天在挣钱,又没甚大的开支,这钱都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也不晓得。”老王还是质问的声音:“你管着钱,你怎么能不晓得?”我说:“我是管钱的,又不是花钱的。这个你也不明白?”我在明显地顶碰老王。这个老王,他看着我顺眼不顺眼,我不晓得,可是我就是看着他不顺眼。他太霸道了。他在戏校称王称霸,最看不惯他的人,就是我。我们辛辛苦苦培养的学生,还没到毕业时间,怎么就轮到他调遣指挥,还把我们这些教职工都抛在了一边。他手一挥,就想遮住戏校的天,我偏不能让他得逞。老王愤怒了,大手一挥,说:“查账!”我说:“查就查。你们不是早就做过这种事?再做也没甚。谁查?”在戏校,也只有我这么顶碰过老王。老王气得瞪了几瞪眼睛,可最后只大声说了两个字:“我查!”我真想说:你不是财务主管领导,你就没有查账的权力,但我忍住了。我说:“账在办公室里。”老王盛气凌人地说:“走,到你办公室去。”领导说到这种地步了,我没有理由再用语言对抗了。我转身就走。老王似乎怕我在查账前搞什么诡计,紧跟着我到了办公室。老王查账,没有细看,只是粗粗地看了看报销的条据。他看到一张教练补助的条据时,说:“戏校都下乡实习演出了,这教练补助费就不能领了。我给陈杰谈过了,怎么陈杰还领这补助?我在会上也说过不止一次。”陈杰既是校长,也是音乐老师,是当下戏校唯一能享受教练费的教职工。陈杰作为校长,主动放弃了教练费,那是陈杰的高姿态。如果陈杰想领这个教练费,也没有违反原则。因为学生虽说下乡演出了,可还在学习期间,教练依然在起培训学生的作用。我觉得,老王取消陈杰领取教练费的资格,是故意向陈杰发威。陈杰考虑过老王的态度,向我表达过不再领教练费的意愿。我劝他继续将教练费领上,看他老王能怎么样。这不是一个钱不钱的问题,这是一个权威的问题。我这么说,其实就是故意在让陈杰挑战老王。陈杰听我的话了。我说:“陈校长主管财务工作,只要他在条据上签了字,我就得支付。这是财务制度。”我说得有道理,老王没办法反驳,但他感叹道:“陈杰这人的私心太重了。戏校只有他一个在职的正式教师了,他还不取消教练补助费。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发放教练补助了。我说了算。”我嘴上没说话,心想:制度不是你说了算不算的事情。老王又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想过要在戏校牟过甚私利。我在戏校跟着你们跑来跑去,没跟谁多要过一分钱。这个你是晓得的。”说实在的,老王的确在戏校没有牟过私。但我看不惯他的霸道言行。老王最后说:“以后我要经常查账看条据。不能让陈杰瞎胡闹。”我无所谓地说:“看就看呗。”老王只是看了看条据,并没有真的查账。过了两天,老王又向我强调道:“自行车一定要买。”杨天比我大几岁,刚过而立之年。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是有一手的,上接下应,游刃有余。以前他和王尚友关系不错,现在又和老王老田搞好了关系。这三人,在戏校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所以,老王想给杨天办点实事。我一人顶不住了,就向陈杰汇报了老王要买自行车的意见。陈杰说:“看着办吧。”陈杰的话是模棱两可的。有一天,我去文化局,见到了陈际斌,说了老王要买自行车的事情。陈际斌说:“戏校都快解散了,他还要买这买那,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在财务的事上,你不要听他的。人家陈杰才是戏校的负责人。他只不过是一个蹲点干部。”我明白了:陈际斌对老王有成见。我也明白:老王不能对戏校全权负责,他只不过是一个蹲点干部。以后,我对老王的调遣都以消极的态度应对。自行车终究没有买回来。我们两人的间隙越来越大。老王一直在盯着我的账本,平时还不时找我看看条据。不过,只要陈杰签过字的条据,我都报销了。陈杰的教练费还在照常领取。只是,我把老王不准报销的条据,装在了一个大信封里。平时老王检查条据时,他就看不到这些条据。戏校解散结账时,老王看到了这些条据,吃了一惊,质问道:“这些条据哪来的?我怎么没有看到?”我玩笑道:“戏校的天,你没有遮住。”老王感叹道:“我怎么就让你冯凯盈耍了一把。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正派的人。”我反问道:“我是管理财务的人,可我多吃多占过吗?我没有贪占过戏校的一分钱,难道还不是个正派的人吗?你说你不在戏校捞一分钱的好处,可你给杨天买自行车是甚意思?难道不是为了送人情吗?你为甚要对杨天好?你不清楚吗?”我的反问,让老王无话可说。老王拉下了脸。老王心里不好受,以后见了我,脸上总挂着那种既无奈又冰冷的笑意。我呢,也不理睬他。我没有和老王建立起一起工作过的友谊,当然,也没有大的冲突。老王是个有后台的人,回文化局不久,就破格提拔当上了一个大镇子的党委书记。最后,县委把他安排到权威部门当了一把手。以后我们见面,仍然形同路人,很少说话打招呼。现在回想起来,和当今的官员比较,老王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领导。起码,我不服从他的领导,他有气,却始终没有给我穿过小鞋。三我们戏校的美男俊女,往往在不唱戏的时候,会得意地在台上走来走去,向公众展示着自己的身姿派头,显示着明星的范儿。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盯着看。有些男生开始偷偷地抽烟喝酒,有些男生在台下挑逗一些看戏的女子,有些男生还无事生非地向看戏的年轻人示威,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小打小闹的冲突。戏校渐渐地转成了文艺演出团体,走向社会。戏校走向社会的时候,爆发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冲突。那是一个初秋的中午,我们戏校的演出团队,从邻县坐大卡车回张家砭唱戏,途经的公路,正在油路。这边的工人把我们挡住了,坐在驾驶室里的老王下了车,和工队的负责人交涉道:“我们要到张家砭唱戏,现在过不去,黑夜的戏就误了,请你们放我们过去吧。”工队负责人是一个黑瘦的中年人,也没有为难我们,痛快地说:“行。”接着,他挥了一下手中的小红旗,将我们放过去了。我们的车就缓慢地往过开了。那些油路工人,看到车上的年轻男女,大声调笑道:“戏儿子。”戏儿子是贬义词,学生们听了当然不高兴,男生回骂道:“你妈才是戏儿子。”车下的工人骂道:“戏子婊子,是一样的。”这句话激怒了戏校的学生,他们也大声骂开了。人一旦开始破口大骂了,一时是止不住的。我也坐在卡车车厢里,大声劝道:“不要骂了。”如果是学生与学生之间对骂,我的话还是有权威的,能够制止住。可是,这是戏校与外边的人的对骂。我的规劝不起作用了。公路在改修,路况差,车行驶的速度慢,车上车下的人在互相大声骂嘴。那个黑瘦的中年人向前边的工人挥了挥旗。我们的车到了油路的那边,被工人挡住了。拿小红旗的人问:“是不是那边没有放行,你们就过来了?”老王已听到车上车下的吵闹了,没好气地说:“那边不放行,我们怎么能过来?让开。”拿小红旗的人说:“不行。他们都追过来了。”老王和老田先后从驾驶室里跳下来。黑瘦的中年人带着一伙人,冲过来了。他一过来,就骂道:“你们算甚东西?我把你们放了,你们怎么还骂人?你们这些烂唱戏的!”司机在驾驶室里吼道:“他们不能骂人,你能骂人?”黑瘦的中年人向司机骂道:“你个烂开车的,有甚牛的,老子见惯了。”司机跳下了车。车上的男生们也跳下了车,扑在了工人们面前。工人们也向男生们扑来。老王一看事情不妙,大声喊道:“不要动手。”黑瘦的中年人首先向老王胸上打了两拳。司机一看黑瘦的中年人先动手了,从一个工人手中夺过了一把铁锹,示威地向那个黑瘦的中年人砍去。黑瘦的中年人躲开了。男生们也向工人动手了,有的揪住了工人的头发,有的去夺工人手中的工具。司机拿铁锹砍黑瘦的中年人,并不是真砍,完全是吓唬,可黑瘦的中年人动真的了,抢过一个人手中的铁锹,向司机身上砍了一铁锹。司机三十来岁,经常运送我们下乡,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他挨了一铁锹,愤怒了,抡起铁锹,疯狂地向身边的工人抡去。这阵势吓呆了工人们,他们一个个抱头逃窜,可是还是有几个工人被司机的铁锹打倒了。一个工人抡起油路的木拐子,打在了老田的身上。老田挨了打,却不能还手,不住地说:“你们打人犯法了。打人是不对的。”这样的阵势,谁也不会去想打人对不对,犯不犯法。双方仍然纠缠在一起,大打出手。老王一直在喊:“不要动手。”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老王的话。我在男生们跳下车的时候,也跳下了车。我不停地往住挡靠近学生的工人,还不住地劝说道:“我不是戏校的人,我是坐顺车的。”有几个工人,都被我推到了路边。司机仍然不停地抡铁锹。有几个工人想扑过去打司机,可司机抡起的铁锹在转圈,形成了防护圈,他们根本靠不近司机。老王和老田挨了很多打,可他们始终没有动手,反倒制止和拖拉动手的男生。男生们终于在老王老田的阻止下停手了。工人们看到男生们不动手了,也停止了打斗男生,向司机围去。老王命令男生们都上车。我和男生们一起上了车。我上了车,有一个工人指着我骂道:“那个人也不是好东西,还说他是坐顺车的。”为了不再引起冲突,我没有吭声,由他去骂。老王走到黑瘦的中年人跟前,质问道:“我都被你们打这样子,还没有出手,你们怎么还不停手?”黑瘦的中年人指着地上躺着的人说:“你们都打倒我们的几个人了。”老王大声喊道:“你们不住手,打倒的人会更多。这个责任我负不起,你也负不起。出了人命的事,你我都得坐禁闭。你比我更惨。是你先动手的。”黑瘦的中年人一愣,终于明白祸端是他挑起的,事情闹大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随即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工人们停止了向司机进攻。司机双手握着铁锹,站在一边。司机的胳膊上浸出了血水。冲突造成了连司机在内的六个人负伤。老王老田只是挨了打,没有明显的伤痕。这次冲突,造成了五个工人受伤,戏校无一人负伤,过错方自然就成了戏校。一个副县长来到现场,首先就训了一顿老王。老王心中有气,吼叫开始了。老王说他为了制止冲突,挨打受气,还要受领导的批评,这成了甚世道。没有他的制止,死几个人都是眨眼的事情。副县长吼道:“这么说,你成了功臣?那我们应该给你颁奖戴红花啊。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是戏校的带队人,戏校和工队打架了,这责任就得你负。这个你都不明白,还当什么负责人!”老王有苦无处诉了。目前陈杰是戏校的法人代表。这次演出陈杰没有出来。这个责任,真的就要老王负了。这场冲突经过多方协调,最终不了了之。因为这场冲突,戏校的命运很快就终结了。四戏校最后一轮演出的三台戏,是在父亲的故乡冯家窑子的那个乡镇上。戏是我写的。写戏,就是联系写演出戏剧的合同,简称写戏。戏校与油路工人发生冲突后,就到了张家砭演出。这台戏,戏校领导层只有老田一人参加了。第四天从张家砭出发时,老王来了,老田却回去了。两辆大卡车,运送我们去下边三台戏的演出地点。从张家砭到王家寨村,再到演出的地点距离不过几十华里。可是王家寨到演出地点的公路被洪水冲垮了。我们只能绕道走大漠城,然后折回来到演出地点。这三台戏写好后,老王想退掉。他们村附近也有几台戏要唱。我不同意。我对老王说:“没有演出的台口,你们让我出去写戏。现在有台口了,你们又让我退戏,是甚道理?”老王说不过我,只在他们村的附近演了一台戏。那三台戏和张家砭的演出依次向后推了三天时间。大卡车过了大漠,向东南方向驶去。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大卡车停住了。老王从驾驶室出来,踏在踏板上,向上大声吼道:“这是到哪里了?”车上的人都没吭声,大家都晓得他是在质问我。老王又大声吼道:“冯老师,路怎么走?”我说:“向右走。”老王回到了驾驶室,怒气冲冲的,把车门摔掼得很响亮。大卡车又行驶了几十分钟后,又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大卡车停住了。突然,有几十个人站起来了。他们身边都停着毛驴架子车。我一惊:坏了。这成了甚事情。不用问,我就明白,前边的路肯定断了,这些架子车是来接我们的。我首先跳下了车。老王也下了车。老王黑着脸,没再大声吼叫。到了开戏的时间,我们才到达演出地点,所以大家不得不加快速度吃饭,安排住宿,布置舞台。大家都忙的时候,我一个人却住进了一个老乡的家里,不再露面。这里是我写的戏,需要我去对接协调,可是老王却找不到我。第二天,我听一个学生对我说,老王骂冯凯盈这算甚东西。陈杰和老田都没有随戏校团队下乡,只有老王一人负责。我这个助手不帮他的忙,他的确受不了。第二天,老王找我谈话了。早晨,学生都在练功吊嗓子,我和老王走在河畔上。老王说:“你不能再闹情绪了。你晓得吗?戏校很快就要解散了。”我摇摇头。其实,我摇头只是对老王说话的一种回应。老王说戏校学生原定七月份毕业,随后戏校解散。可是,因为戏校学生何去何从,还没有定论,所以推到了九月份。打架事件发生后,县上的领导开始慎重对待戏校的事了。这时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静。对我来说,戏校何去何从,已不重要了。我明白,戏校并非我的久留之地。我应该寻找新的出路。老王说:“最后阶段,你要好好地工作,你的出路,要看文化局了。戏校再出了甚事情,对你肯定不利。前两天戏校打了一架,就加快了解散戏校的速度。”我一直没有说什么。当天下午,老王向我交代了一下工作,就被人接回去了。接下来的演出,由我一人负责。唱第三台戏时,陈杰一人回来了。以戏校名义演出的最后一台戏,是在虎头峪庙会上唱庙戏。这是一座偏僻的寺庙,周围没有村子,我们老师和学生,都住在寺庙旁的石檐里。我一人住在小石檐里。以前寺庙一公里内没有村子,学生们只能睡在戏台上、庙会的窑洞里、寺庙周围的石檐里。我们当老师的,往往会住在距寺庙比较近的村子里。虎头峪庙几里路周围都没有村子,我们老师们也只能住在石檐里。我一人住在小石檐里,已算是受优待了。下午,我正躺在石檐里休息时,陈杰走进来了。我站起来,问道:“你回来了?陈校长。”陈杰说:“嗯。”陈杰没有坐在石檐里的意思,仍站在石檐口。我问:“老王和老田没有回来?”陈杰说:“他们永远回不来了。”我一惊,问:“为甚?”陈杰没有回答我,看看石檐,笑着说:“这真是个好住处呀。”我说:“住孬住好,都是三天换一个地方。”陈杰说:“这就是演戏人的生活。不过,我是再不用受这种罪了。”我一怔,明白戏校解散的日子到来了。其实,戏校解散,前几天就有征兆了。前几台戏,陈杰没有到演出地点来,接着老田也消失了,这次下乡,连着演三台戏,一台戏还没有演完,老王也被人接回去了。这足能够说明戏校的日子不长了。陈杰向外走去,我跟在陈杰身后。走在平地上,陈杰站住了,转身说:“戏校的前途定了:戏校将组成一个剧团,不过不是原来传说的佳平县第二剧团,是叫云雾山戏校剧团。张正平这个人你晓得,是他承包了戏校。这人是个人渣,不过,会溜须拍马,领导就把戏校白白地送给了他。领导还说培养了一批学生,一个都不丢。甚丢不丢的,其实等于都丢了。云雾山戏校剧团不伦不类,也不是县上的正式单位,更没有编制,其实就是一个私人剧团。跟上他,戏校的学生就没甚前途了。戏校整体向承包人移交,你们几个临时工,都移交过去了。唱完这台戏,咱们戏校的工作就结束了。咱们辛辛苦苦培养了三年的学生,最后交给了张正平,让人放心不下啊。”陈杰过去的主张是,将戏校转换成一个正式的第二县剧团,县剧团自然减员过多后,就将两团合成一团。这个计划县上的领导也表过态,认为可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