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上,陆小曼喊徐志摩“摩”“摩摩”,徐志摩喊她“曼”或者“眉”。张幼仪想起徐志摩以前对自己说话总是短促而草率,她于是最大限度地保持了沉默。
多少年后,她对侄孙女张邦梅回忆道:“我没法回避自己的感觉。我晓得,我不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人。”
我觉得这是一句非常深刻的自省。张幼仪缺乏魅力,也许确实因为她做人严肃,而她做人严肃,也正因为她是苦过来的人。
张幼仪1900年出生于江苏省宝山县,比林徽因大四岁,比陆小曼大三岁。这三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女孩,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处境。
林徽因与陆小曼,一个生于杭州,一个生于上海,成长背景颇为相似。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他积极投身立宪运动,做过司法总长。巴黎和会时期,他更是激愤地写下《外交警报敬告国民》,是清末民初时的风云之士。陆小曼的父亲没那么耀眼,却也与林长民同为早稻田大学校友,他参加过同盟会,出任过国民党高官。相似的背景使他们视野开阔,不会囿于愚昧的重男轻女传统,所以林徽因与陆小曼皆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受到极好的教育,从小到大,皆入名校就读。
相形之下,张幼仪的幼年就惨淡得多。她祖上虽做过高官,到她父亲这代已今非昔比。她父亲据说只是个声誉很好的小镇医生,从张幼仪的叙述看,他的见识没超过他当时的身份。
张幼仪说,她母亲有八个儿子、四个女儿,但她母亲从来只告诉人家,她有八个孩子,因为只有儿子才算数,“女人就是不值钱”。这与林徽因的经历形成鲜明的对比。林徽因七岁那年,就承担家里与出门在外的父亲的通信任务。现存的她父亲给她最早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
陆小曼更是在父母的溺爱下长大,既聪慧,又顽皮,一度到不可收拾,被父亲教训了一下,才收了心,好好读书。即便如此,也可见她父亲对她的重视。
在教育这个问题上,张幼仪的父亲也与他周围的环境保持一致。张幼仪的二哥和四哥早早出国留学,她父亲依然觉得让女孩子接受哪怕最基本的教育都是奢侈之事。
只有当张家为男孩所请的私塾先生有空的时候,才过来给女孩子们讲点《孝经》《小学》之类。但张幼仪是要强的人,她千方百计为自己争取受教育的机会。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在报纸上看到一所学校的招生启事,收费低廉到让她父亲不好意思拒绝,她又煞费苦心地邀请并不爱学习的大姐与她一同前往,才得以进入那个教学水准极低的学校。
所以张幼仪说,我是苦过来的人。她的这种苦,一方面是她作为女孩,在家里不受重视所致。另一方面,她在姐妹中排行第二——三毛说过,老二如同夹心饼干,最容易被父母忽略——张幼仪到老都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算命的说她大姐在25岁之前不宜结婚,她母亲就真的不让大姐结婚;算命的说她和徐志摩八字不合,她母亲却宁可改她的八字也要把这桩婚事促成。
当时,张幼仪虽然心里有数,却不能质疑。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只有自己能帮助自己。应该说,她的成长经历非常励志,对自己不抛弃、不放弃,像个社会新闻里的坚强少女。
但是坚强少女往往无法成为男人眼里有魅力的女人,因为她们一开始就明白有付出才有收获,对世界缺了一种很傻很天真的信赖。她们不相信自己能够轻易地被爱,也就不能明眸善睐谈笑自如。在不自信同时对外部世界也不能信任的情况下,她们通常选择严肃,选择收紧自己。如果有人懂得她这严肃的由来,也许会对她多一点怜惜与欣赏。但活泼的徐志摩不会,尽管张幼仪长得不差,且努力追求上进,他依然视她为一个无趣的土包子。
张幼仪不明就里,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她后来为徐志摩做得确实也非常多,这些使得徐志摩依赖她、信任她、尊敬她,但始终不能爱上她。
而他喜欢的林徽因、陆小曼,因被爱而可爱,因可爱而更加被爱。她们的父亲对她们的宠爱,使得她们后来在男性世界里也自信、明朗、活泼,那是她们自童年起就形成的一种气质,这种气质甚至会让接近她们的男子感到,不爱她们,简直是天理难容。
经常听人说,女孩要富养。这种富养不只是金钱上的给予,还是精神世界里的温软包裹。这不但让一个女孩在经济上独立,还能让她在精神上富足,让她踏实而不局促,笃定而不犹疑,富有弹性而不歇斯底里。这么说吧,女人的异性缘,一定跟她曾经得到多少爱成正比。父亲给予的爱,是一个好命的女孩一生里得到的第一桶金,是她将来在男性世界里的竞争力。
悲哀的是,生于20世纪后期的我们和生于20世纪初的张幼仪,有着相似的命运。这也许是张幼仪在广大中青年女性里人气更旺的原因,我们从她那张茫然无措的脸上,总能看到辛酸的自己。
好在,张幼仪最终凭她坚强的意志,打下她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我们也有机会,用自己的心力,为自己疗伤,这使得我们的路途更为艰难。这艰难,也是人生滋味的一种,使我们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帆风顺的贫乏。
(檬男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从尊敬一事无成的自己开始》一书,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