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在时,说教总趁机会,不轻易出言,想是怕坏了我学习的胃口。尤其是关于某些难教难学的知识或手艺,若我不攀问入里,他仿若全无能为力,往往只是应付几句。除非我问到了关隘上,他知道我有了主动求知向学的兴趣,才肯仔细指点。
那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无意间翻看了书橱里的几本风渍书,纸霉味腐,蛀迹斑斑,字体粗黑肥大,个个都认得,可是通句连行,既不会断读,又不能解意。但仍把看很久,觉得太奇怪了,只好请父亲给说一说。
那是一套名为《史记菁华录》的书。多年后回想起来,当时捧在手里的,是给父亲翻烂了之后,重新用书面纸装帧过的小册子。父亲接过书去,卷在掌中,念了几句,说:“不懂也是应当。这是《项羽本纪》。”
这一天晚上他给我说了楚霸王自刎在乌江的故事,却始终没解释书上的文句为什么那么写。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你看得懂,我看不懂?”(其实我想说的是,为什么每个字我都认得,却看不出意思?)
父亲回答的话,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一个个的人,你都认识;站成一个队伍,你就不认识了。是吧?”他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说,“这个太难,我说个简单一点的。”
接着,他念了几句文言文,先从头到尾念了两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在将近五十年后,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字句:“公少颖悟,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遂学医。公病,公自医,公卒。”
公,对某人的尊称。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颖悟,聪明。学书,读经典。学剑,练武功。学医,学习医术,给人治病。卒,死了。
他说到“死了”时,我笑了,他立刻说:“懂了?”
那是一个笑话,描述的是一个令人悲伤的人。没有谁知道那人在死前是不是还医死过别的病人,但是能把自己活成个被称为“公”的人物,应该还是有些本领的,只不过这中间有太多未曾填补的细节。
父亲说:“文言文的难处,是你得自己把那些空隙填上。你背得愈多,那空隙就愈少。不信你背背这个‘公’。”
“公少颖悟,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遂学医。公病,公自医,公卒。”
这是我会背的第一篇文言文,我把原文背给张容(作者之子——编者注)听,他也大笑起来。我说:“懂了?”他说:“太扯了!”
大部分孩子在课堂上学文言文时会觉得痛苦,是因为乍看起来,文言语感并不经常反映在日常生活之中。可是,日常生活里也不乏被人们大量使用的成语,这些话俯拾即是,人人可以信手拈来——仅此“俯拾即是”(出自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自然》:“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信手拈来”(出自宋代苏轼《次韵孔毅甫集古人句见赠》诗:“前身子美只君是,信手拈来俱天成。”)二语,都是文言;只不过谁也不需要在读过、背过司空图和苏轼的全集后才能使用这两个词语,文化的积淀和传承已经将文言文自然化在几千年以来的语体之中了。
然而,一旦要通过文言叙事、抒情,就得理解那些空隙。我们单就“公少颖悟”这一篇来说,一共九句二十五字,行文者当然不是要颂扬这个“公”,而是借由一般行状、墓志惯用的体例、语气和腔调来引发嘲讽。那些刻意被省略掉的生活百态、成长细节、学习历程、挫败经验……通通像掉进沙漏的底层一般,只能任由笑罢了的读者自行追想、补充。你愈是钻进那些不及展现于文本之中的人生,缝缀出也许和自己的经历相仿佛的想象经验,就愈能感受到那笑声之中可能还潜伏着怜悯,埋藏着同情。
从用字的细微处体会:“初”“乃”“又”“遂”领句,让重复的学习有了行文上的变化,可是末三句显然是故意重复的“公”字,却点染出了一个一事无成者此生的荒谬喜感——即使它有个悲剧的结局。九句,每句不超过四个字的叙事,的确到处是事理和实相上的“漏洞”,却有着精严巧妙的章法,读来声调铿锵利落,非常适合朗诵。
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此外,我们可别忘了:《史记·项羽本纪》一开篇介绍了项氏“世世为楚将”之后,就是这么说的:“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
(步步清风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文章自在》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