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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吴祖光的患难之交

时间:2024-10-31 09:38:47


    口文字提供/杜高(杜高口述密斯赵整理)ProvidedbyDuGao

上世纪末,学者李辉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上,奇迹般地发现了一部完整的“杜高档案”。厚厚的几大册,包括了“反胡风运动”“肃反运动”中审查、检举、揭发、交代“小家族集团”的全部原始文档,也包括了“反右运动”中揭发批判吴祖光和杜高等人的右派言行的各种材料,还有审查单位向上级的秘密汇报和领导批示,以及后来杜高在十多年“劳动教养”的苦难生涯中的全部文字记录等等。内容极为丰富。许多学者认为这是迄今为止,55万个右派分子唯一留存下来的一部完整的个人档案,成为一个历史时代的见证,因而引起了海内外知识界的关注。最让李辉先生感佩的,是杜高先生同意他将这部档案一字不改地公之于众的勇气。2004年,李辉以《一纸苍凉—杜高档案原始文本》为书名,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这部档案。

2001年他和杜高联名发表了一篇题为《关于“杜高档案”的问答》的长文。春节,吴祖光已患失语症,但神志清晰。杜高和剧作家王正、陈刚去看望他时,朗读了《问答》一文中叙述吴祖光和“小家族”朋友们真诚友谊和悲惨遭遇的段落,以及他对吴祖光人格所作的评价。吴祖光凝神地倾听着,他不能发声,但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他招待我们就和招待名流政要一样随意平等

1952年,我刚从朝鲜前线回国工作,还是文艺界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人,而吴祖光已是大名鼎鼎的剧作家了。那时文化部设立了一个剧本创作室,组织了一批老中青三代剧作家,以写出好剧本,带动全国戏剧创作为使命。我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成员。

吴祖光夫妇那时住在东单栖凤楼,离我和汪明住的青年艺术剧院宿舍很近。他那个院子里还住着音乐家盛家伦,美术家黄苗子、郁风夫妇和电影家戴浩、虞静子夫妇。那是一个洋溢着浓郁文化气氛的小院子,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极富吸引力。我们常到他家,向他请教,也常在一起探讨对艺术的看法,朋友们之间既有互相批评,更多互相鼓励,那是一种纯洁、真诚,没有功利目的的友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那真是一段使人快乐的好时光。

吴祖光是一个自由的文人,热诚平等地对待所有的人,没有丝毫世俗的等级观念。在大人物面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小人物,在小人物面前,他也从不以大人物自居。这在等级鲜明的中国社会环境里是极为难得的一种超脱。他家的座上客大都是文化名人,吴祖光招待他们却和招待我们这些年轻朋友同样热诚和随意,因而我们在他家做客从不感到拘束和不自在。比如夏衍那时在上海当部长,每次到北京办公事,下车后必先到吴家“报到”,吃完饭再去招待所。我曾多次在祖光家里遇见夏公,我们一起喝茶聊天,饮酒吃饭,无拘无束。

如果要我用最简略的语言来描述吴祖光性格最突出的特征,那么我将用这样两个字:“率真”。他的确是一个真诚而率直的人。但也就是这份率真,后来被别有用心的一些人利用了去,给他、给他的家人,也给我们、给整个文艺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他是为我们鸣不平才被“落套”打成右派的

1955年,“反胡风运动”爆发。胡风成了反革命,他推崇的作家路翎成了胡风集团的“骨干”。我们也就受到牵连,隔离审查,被指控为胡风集团的“外围”。

这场运动本来同吴祖光没有关系,“肃反”也没有触及他。他是因为听说把我们都关了起来,他出于一种善良的心意,在文艺界的一些公开场合为我们鸣不平,认为把一批可爱的青年文艺家关起来,当反革命批斗,太不可思议,太过分了。他不会料到,他的这些言论已经触犯了肃反运动的领导者,他被人盯住了。果然,1957年5月“整风运动”,号召群众向党提意见。《戏剧报》多次派记者登门,动员吴祖光写文章批评戏剧工作的缺点,文联召开“鸣放”会,两位领导人亲笔写信派人来请他去出席。吴祖光出门前,新凤霞劝他不要去。她是从旧社会底层走过来的穷苦艺人,有着朴素的人生经验,她劝祖光不要去提意见,说:“再了不起的人也爱听奉承话,哪有听了丑话不翻脸的人呢?”吴祖光笑了,不信这个经验,他说:“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还是我在重庆编《新民报》副刊时头一个发表的,还有什么信不过我的呢!”

于是,这个心地单纯的文人去出席座谈会,坦荡荡地对戏剧工作提了一点批评意见。当时,他有些激动,建议那种办事粗暴又不懂文艺的人趁早别领导文艺工作。这当然是指个别领导人。但是这篇发言在《戏剧报》和《文艺报》同时发表时,却被安上了这样一个标题:《党“趁早别领导文艺工作”》。就这样,吴祖光的“反党”罪行被定下来了。吴祖光划为右派,是上面圈定的。

可惜吴祖光这篇被当作“右派罪证”的发言,现在没有收入他的文集和回忆录中,如果今天的读者读了那篇发言,才会了解50多年前的那场“阳谋”有多么可怕。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宣布“反右”斗争开始。全国轰起一片声讨右派的吼声,大批判的烈火熊熊燃烧。

对吴祖光的批判会,大大小小记不得开了多少次,仅报刊上正式公布的大规模的批判会就有6月23日、7月1日、7月9日、8月2日、8月8日、8月9日、8月16日、8月24日共八次之多。因为以吴祖光为首有两个右派小集团,一个叫“二流堂”,成员是他的好朋友丁聪、黄苗子、郁风、戴浩等,另一个叫“小家族”,成员是他的青年友人,我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我至今难忘的是最后一次批判会,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批判会,是在共青团中央大礼堂举行的,有两千多人参加,声势很大,新闻电影纪录制片厂当场拍新闻片。那天,把吴祖光揪到了台上,命令他站在发言人旁边,拿出笔记本,一边接受批判一边记录。为了方便拍电影,一束强烈的聚光照在他脸上,我看到他汗流满面。他的神情显得紧张,站在台上不知所措,不停地用手搓自己的耳朵,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在会前我拒绝了上台发言,剧协负责人对我的表现非常愤怒,便派了两个人看着我,要我坐在前排接受批判。激烈的批判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会议结束时,我看到吴祖光走下台已筋疲力尽了。

10月28日,我和吴祖光及同命运的朋友们最后一次碰面,是文化部党委召集我们去开会,由某副部长代表反右领导小组宣布对吴祖光右派集团的政治结论,洋洋三万多字的一篇大文章,宣布反右斗争以“无产阶级的胜利”而告结束。这以后,就是对我们的处分:吴祖光、黄苗子、丁聪、田庄、陶冶等送往北大荒监督劳动;我、汪明、戴浩等由公安局收容劳动教养。此后,我和吴祖光就分开了,天各一方,音信隔绝。

原来“罪”是可以这么一级级加上去的

转眼到了1967年12月,是我在农场劳动改造的第十个年头。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扛着铁锹到田间干活,忽然听到大喇叭里正在广播当天《人民日报》的一篇大批判文章,重又批判吴祖光的“二流堂”“小家族”,指控它们是以夏衍为头目的“裴多菲俱乐部”,后台老板竟成了国家主席刘少奇!我差点晕过去。我已经辛辛苦苦劳动改造了10年,我的“罪”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我对自己完全绝望了。那时我囚禁在农场里,不知道文革开始后,吴祖光又被揪出来列为中央专案组的重点审查对象,揭批他“罪行”的大字报连篇累牍,其中有这么一条,就是他曾拉拢腐蚀过我这样的青年。

而我这个被他“腐蚀”的青年,已经在长期的监狱生涯中,从一个活泼爽朗的青年“被改造”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个饱经世故的人、一个学会了应付周围环境的人、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一个被贫穷折磨得衰老的人、一个外表显得老实可怜而内心一直在用力压抑着情感的人,一个虚假的人。(《又见昨天》193页)

新凤霞泪洒婚礼,吴祖光被劝退党

1979年春天,右派平反,我回到北京,恢复工作。那年我已经49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

“小家族”平反后,我和几个朋友在吴祖光家重逢,看到凤霞嫂子已经瘫痪的惨状,我们抱在一起,是那样淋漓痛快地号哭起来。记得祖光大哥端起酒杯对我说:“忘掉那些伤心事,抓紧工作,把损失了的二十多年补回来!”由于长期劳改,一开始我的身体状况不好,住进了医院。我单身一人,无依无靠。凤霞得知后,就让儿子吴欢来照顾“杜高叔叔”。他一两天就来医院看我一次。这段时期,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1980年春,我结婚了。岳父在他工作单位的食堂办了两桌酒菜招待亲友。我太太那边来了很多亲戚,祖光大哥和凤霞嫂子就当起了男方的代表人。新凤霞叫儿子吴欢背着她出席婚宴,她说:“别的宴会我都可以不去,杜高的婚礼我就是爬也要爬了去!”婚宴上,她把她自认为画得最好的一幅《双桃》,由吴祖光题诗“开花春灼灼,结实夏双双”赠送给我们。我十分高兴,也很感动。

食堂的大师傅和服务员们听说新凤霞来了,都来围住她,请她唱几句评戏。她患有脑血栓,已经很久不唱戏了,但在吴祖光的鼓励下还是答应给大家唱几句,还说要用自己编的词唱,哪知刚刚唱完“好人遭罪,苦尽甘来”两句,便哽咽着,泪流满面,唱不下去了,只好由在音乐学院就读的女儿吴霜替她唱了一支英文歌。这情景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

吴祖光和新凤霞的婚姻,人们通常只把它看成一个大文化人和一个民间艺人的奇妙相遇,或一个新文艺工作者和一个旧艺人的美好结合。如果从人性的纯美和心灵的相通来看他俩的爱情,简直要认为这个美丽的婚姻真是上帝的一篇杰作。他俩十分恩爱,吴祖光的棉袄都是新凤霞亲手做的。她还告诫我的妻子,妻子要对丈夫好,要尊重丈夫爱护丈夫,她是一个深受民族传统道德熏染的女性。

最令我感动的是,吴祖光戴着右派帽子被送到北大荒去劳改后,文化部副部长找新凤霞谈话,要她立即和吴祖光离婚,划清界限。新凤霞回答:“祖光是好人,我要学王宝钏那样,在寒窑里等他二十年!”她那不向权势低头的个性和吴祖光十分相像。而那位副部长,却在文革中蒙受“包庇右派”的罪名而遭毒打,死得很惨。回想起来,那段历史本身就是一出不可思议、荒唐透顶的讽刺剧。
    吴祖光平反后,担任了四届政协委员。几乎在每一次会议上,人们都可以听到他呼吁政治民主,倡导思想自由的发言。他勇为弱小者仗义执言的本性,并没有因为吃了整整二十多年的苦头而改变。

更令我感慨的是,经历了那么多事,吴祖光依旧那么信任支持共产党。经过了十年文革的灾难,吴祖光被文化部负责人周巍峙的一席话打动了:“一场文革把共产党的声名破坏达于极点,在这样困难的时刻,党特别需要老朋友的支持。”于是,吴祖光毫不犹豫地交了入党申请书,于1980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入党后他却没有一天安于党员这个称号,他写道:“我只掌握我自己一生奉行的原则:热爱祖国,待人以诚,不畏强暴,扶助弱小。”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也不会做任何权力的驯服工具。他终究是不合格的。以后就发生了1987年8月1日早晨,年迈的政治局委员胡乔木不辞辛苦地爬上四楼吴家,宣布劝他退党的决定。

我竟然已经成了“小家族”中唯一还在世的历史见证人

早在文革结束后,很多人开始写“右派”回忆,但我不曾动笔。一直到上一代艺术家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才有了想写点什么的意愿。不知不觉,我竟然已经成了“小家族”中唯一还在世的历史见证人!因此,后来陈道明在出演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之前,拿着严歌苓的原作《陆犯焉识》来同我吃饭,探讨“老右派”劳改生活和思想细节。

我渐渐觉悟到,不反思历史、直面苦难的民族不可能取得真正的进步,决心尽自己所能,不加夸张、虚构,老实而坦白地写过去。2004年,回忆录《又见昨天》出版。10年后,又有了《生命在我》这本文集。我在书的第一页写道:我时时记在心里的,是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一句话。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受的苦难。”

书中,我用了单独的篇章讲述了我与几个老朋友之间的往事,其中当然有一个特殊的位置留给了吴祖光。在我的心里,吴祖光是当代中国文化人当中一个最具独特价值的人,我这里指的不是大家公认的他在戏剧创作上的成就、学养和文采。而是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文化人,一个在中国这样特殊的历史环境里生活过来,在连续不断地遭受着打击和忍受着屈辱的政治境遇中,居然能以生命的顽强保持着属于他自身的一个文化人的性格、尊严、价值和自由的心灵,这确实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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