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米什莱(1798—1874),法国著名史学家、散文家,名著《法国史》为他赢得了『法国史学之父』的美誉。
环绕在我面前的这座湖还不是那个狭长的、诸峰屏拱、波涛汹涌的玉丽湖。不过遍地的枞树林提醒你对于季节可不能掉以轻心,它告诉人们这里是一个寒冷的地方。许多东西都包含着某种生野、粗犷的意味。冬季的烈风从南方吹来。对岸在我面前,昏暗的比拉特山巍然壁立,这座山峰巉岩嶙峋,峰峦如削,侧翼作黧黑色。十里之外,雪白的圣母峰和银顶遥遥可望。
这里很美,也很凉爽,一般到了九月气候已渐趋寒冷。你会感觉到高天滚滚,恍若万顷波涛倒悬其间,寒冽逼人。这是一个大水库,欧洲所有的主要河流都发源于此。圣·戈达高原绵亘达十里,其水流一支注入罗讷河,另一支引至莱茵河,还有一支蜿蜒为勒斯河,复向南流,称为塔善河。谁也看不到这个水库,即使远远望见也只是个侧影,但是人们感觉到它的存在。你要水吗?那就来这儿吧。喝吧,这个大杯子可以供千万人畅饮,浮一大白。
为了显示那进不去的地区,每一山脉都从它的冰川喷射出一股凝练、静谧、澄碧的激流,它进入广阔的湖中,化作清波,几道湛蓝的水,引出大河,浩浩荡荡,把阿尔卑斯山的灵魂送往各处。冰川的宝藏常年如新,这一片浩渺蒸发出多少烟雾,弥漫、升腾于群山之间。
远方的景致如此和谐,这许多湖和它们急湍的河流都映现出重峦叠翠的山峰,凝望积雪皑皑,云蒸霞蔚。固定和流动。迅疾,永恒。
雪覆盖着无数碧绿的树木。从夏天起就令人预感到冬天。人们享受着这一切。明知不会享受多久,但是内心仍然为如此严肃、如此纯洁的世界颤动不已。
这地方少长咸宜。老者居此更加结实,与大自然结合,无忧无虑地向巨大的山影致意;而那些绿鬓少年,他们在这儿感受的只是曙光和黎明,享有的只是充满宗教温馨的喜悦:大自然把最柔和的宇宙的灵魂给了它最幼小的孩子。
我们最喜欢的散步场所和我们的工作室是塞比崖后面,一个略略高于湖面的小枞树林。这林子有两条路径可达,途中唯见湖水灿烂如镜,四周风物映现其间,光艳夺目。由此向卢塞恩远望,没有一处景色比这里更美、更肃穆、更庄严了。
在另外一边,可以饱览圣·哥达山的千堆青黛。但是我们只要向前迈进一步,这种光辉伟大顿时在我们的枞树林下结束。人们简直会以为到了世界尽头。光辉黯淡,尘嚣消敛,连生命也仿佛均已绝迹。
这就是我们最先见到的这些树林的一般印象。其次,一切都起了变化。枞树强加在别的植物(它们想在它的树荫下面长大)身上的窒息感觉,或者至少是那种从属关系,却使这树林内部明亮起来。当眼睛已经习惯于这种昏暗的微弱光线时,人们再看远处就更加清楚了,现在,人们把森林中一切障碍你的错综复杂的情景观察得纤毫毕现。
在森林许多崇高而阴森的巨柱(简直像个寺庙)下面呈现出来的,首先是死亡的景象,不过这是一种不会令人悲伤的死,一种经过装饰、美化而丰赡的死,这正是大自然时常赐给植物的那种死亡。每走一步,就可以看见遍地都是尚未连根拔起的、断裂的树干,沾满了软绵绵的苍苔,仿佛披着一身斑斓无比的绿天鹅绒,它们时时刻刻变幻着形象,浮光点点,映日生辉。
然而可爱的生活在哪儿呢?我们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听得出也猜得出来。我说不是那山雀的咽瞅,啄木鸟奇怪的笑声(它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想到的是另外一群,树林里的禽鸟时常跟它们交手打斗。你听,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响得足以盖过汩汩流淌的小溪,这是告诉我们,有一群马蜂飞到林子里来了。我们已经看见了它们的营寨,从那里飞出不少,跟随着我们,侦察我们的行动,显得有点来者不善。
在马蜂不常光顾的地方,可以听到一些轻微而低沉的响声,仿佛来自许多树木内部。这是树的精灵,还是山林女神?不,恰恰相反:这是树木的神秘的仇敌,一群魔鬼。它们沿着树干的脉络,蛀蚀出无数路径和河道,修筑起它们的走廊。在一棵树里面往往差不多就住着十万棘胫小蠹(这就是它们的名字)。松树在它们日夜啮食下全成了玲珑剔透的镂空花边。从外表上看毫无损伤,其实生命已逝,剩下的只是幽灵罢了。
在这里面,一个植物,一个动物,两个生命在鏖战,真听得见吗?实在说不准。有时也许是人弄错了。在这并不寂静的寂静中,我不知道谁曾对我们说过死一般的森林是生气蓬勃的,仿佛要说话。我们满怀着希望走进去,相信准能找到。我们深深感觉到一个伟大的、复杂多样的灵魂将对我们好奇的心灵给出回答。在这瑰丽的暮霭中,她手里拿着一根小棍走到我面前,问讯幽暗的森林,又好像在寻觅那黄金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