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坑尾一百多年来一直是商业旺地,当年西方政商人士纷纷在此置产,葡萄牙驻澳门总领事馆和葡文书局环伺,除了比比皆是的百年老店,澳门的第一座马路天桥扶梯也设立在这里;康有为、康广仁兄弟曾在街尾的大井头巷创办《知新报》宣扬维新,报馆、书局的传统留存至今,让这里成为澳门淘书的头等去处;水坑尾也是澳门最早的社会福利实践之所——旁边的疯堂斜巷有澳门最早的弱势群体救助机构,昔日的婆仔屋,是大中华最早的孤老院之一,“疯堂十号”如今则已成为一个文化创意之地。
黎小杰童年时每天上学路过的水坑尾斜巷,有澳门最受欢迎的菜市场之一。后来到北京读大学时学习中国革命史,黎小杰才知道,昔日辛亥革命的秘密基地就在自己家旁边——水坑尾14号的老屋,当年是澳门大买卖——“杨耀记”老板的豪宅,这家的少东家杨鹤龄,曾是孙中山的革命战友加投资人,为了支持革命,这位巨富不仅捐出几乎全部家产,还把自家宅邸作为革命基地,他和孙中山、陈少白、尤列三人结下深厚情谊,于是将基地命名为“四寇堂”。
澳门是孙中山革命活动的一个重要舞台,他在当年的日记中也经常提及一些令人忍俊不禁的生活琐事,比如“四大寇”吃吃喝喝的豆腐账,这也难怪,民以食为天,何况这四位都是爱吃、会吃的广东人。
黎小杰说,澳门人大都衣食无忧,日常生活的烟火气十足,似乎没有太多机会激发艺术火花,这可能也是澳门职业艺术家比较少的一个原因,比较知名的几位,竟大多是出自水坑尾的“街坊”。我不知道水坑尾出了多少艺术家,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一定出了不少热爱美食的“生活家”。
在水坑尾街头屹立多年的“皇冠小馆”,是当地中产阶级生活趣味的代表,豪掷豪取,一分钱一分货。作为一枚挑食的“吃货”,我曾立誓不在同一家馆子连吃两顿,结果,这家米其林推荐餐厅让我食言了。我并不迷信所谓的“专业推荐”,这家餐厅打动我的也不是墙上挂着的那一张张闪闪发光的明星脸,而是虾子竹升面。“唱戏的腔,厨师的汤。”虾子竹升面在广东馆子倒也不算稀罕,但那碗汤,却足可将省港各家餐厅甩出数条街——用新鲜的大头虾和大地鱼熬制而成,每日成本以万元计,可谓“一滴入魂”。水蟹粥也是店里的招牌。粥中泛出的黄色并非来自玉米,而是蟹黄彻底熬化而成,尝第一口时,还以为店家加了糖,其实只是蟹肉本身的鲜甜。
“没关系,这一次食到饱了,下次您再来试试我家的云吞面。”老师傅一边说话,一边十指轻动包好了两只云吞,云吞馅里大明虾的个头和分布密度相当诱人。当晚我就按捺不住,又跑来吃夜宵,并幸运地吃到了最后一份咖喱鱼蛋,鱼蛋中没有杂七杂八的填充物,除了新鲜鱼肉,就只有熬了数个钟头的咖喱,口感只能用“惊艳”来形容。午夜时分,老板冠哥现身了,一进门就和每个客人挥手、攀谈,对待普通食客和对待造访的明星别无二致。这里是香港明星们来澳门时最常报到的馆子,高峰时段,谭咏麟也是一样要等位的。打过招呼,冠哥立即开始指挥厨房和前厅的作业,间或亲自下厨操刀,让我想起那位始终不肯放弃自己小提琴手身份的指挥大师马泽尔。
水坑尾邻近大炮台山和东望洋山,水往低处流,在多雨的南国,溪水、雨水自然都汇集到这一低处,这也是“水坑尾”名字的由来。根据“风水宝地”的理论,聚水生金,而水坑尾不仅是一个富裕之地,更有东、西两股文明的精华合璧于此,在日常生活中最明显的体现,当然还是美食。
一位在澳门土生土长的葡裔朋友告诉我:“一定要去‘坤记’。他家的葡国菜肯定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让人想念的。”他早些年原本打算移民去葡萄牙的,后来没走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舍不得那份舌尖上的记忆。
第一次去“坤记”是晚上18:30,座无虚席,只好先去旁边的旧书店淘宝,消磨到20:45再来,方得落座。可能是葡萄牙总领馆就在马路斜对面的缘故,这间不大的餐室里坐的几乎都是高鼻深目的西方食客,耳边传来的却都是粤语,而且不像在香港听到的那样夹杂洋腔,而是更接近广州标准白话。
店名是“坤记”,老板自然是“坤哥”了,老板却连忙摆手:“不敢当,坤哥其实是我爷爷。”原来,这间小小的食肆也是一家百年老店,传至现任老板已是第三代,他的祖父曾是葡萄牙海军“胜利号”上的厨师,与葡国同僚习得一手好菜,“一战”结束后退伍回乡,1918年挂出招牌,创立了澳门第一家华人葡国菜。眼看着许多比自己规模更大的买卖如走马灯般开张又关张,老板连称自己“幸运”,但也不免有小小担忧:“如今澳门这么富,后生仔怕是不愿如我这般辛苦一辈子了。”
澳门的葡国菜是西风东渐的本土化产物,著名的马介休,就是葡萄牙语鳕鱼(bacalhau)在粤语中的发音。“坤记”的马介休,采用的是昔日水手们的正宗吃法——起出鱼肉,生拌色拉,细嫩与坚韧完美结合,让另一道葡国特色菜——牛尾都相形见绌了。葡式烩牛肚,源自当年葡萄牙的另外一个殖民地巴西。牛肚原本是无份吃肉的奴隶吃的,配上廉价的黑豆即可充饥,物美价廉。如今黑豆换作鹰嘴豆,制作也更为精细,还加上正宗的葡式香肠点睛,已经完全吃不出“忆苦饭”的感觉了。
餐厅21:30开始打烊,22:00大门落锁,有位葡裔老汉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每周要在这里吃十顿,吃完还要和老板吹水(粤语:聊天吹牛),起码一个钟头起。”伙计无奈地吐吐舌头,服务却愈加殷勤周到。这位老汉操着流利的粤语和我聊天,加上半吊子英文及似是而非的国语单词,他说:要把餐厅当茶馆一样泡,如果非要给这段缘分加上一个期限,他希望至少是50年。聊得兴起,他对我这个陌生人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上面赫然写着“Pedro边度”——Pedro是葡萄牙最常用的男性名之一,“边度”在粤语里是“这里”的意思。“吾系澳门人!”此心安处是吾乡,而留住心,果然要从留住胃开始。
Tips
那些道不尽、品不完的澳门余味
■澳门中西合璧的文化,除了吃,也体现在“喝”上,不是喝酒,而是喝咖啡。“二战”后,澳门的咖啡达人别出心裁地用熬煮中药的瓦煲来煮西方舶来的咖啡,让咖啡受火更为均匀,煮出来更为香滑浓郁,但是费时费工、利润微薄,如今保留这一传统的地方不多了,位于营地街市3层的“胜记咖啡”是其中之一,店家还有一个秘方——加入鸡蛋壳与咖啡同煮,这样功夫满满的一杯咖啡才几元钱,配上刚出炉的猪扒包,是比蛋挞更为经典的澳门下午茶。
■要感受澳门的市井气息,一定不能错过街市(菜市场);要体验澳门的古早中国味,一定不能错过早茶。1930年开业的红街市,是澳门唯一被列为“文物”的菜市场,市场中的“龙华茶楼”,是澳门唯一在“二战”前开业的老茶楼,在这里品着一盅两件,听着古老的粤剧和算盘的噼啪声响,“东方拉斯维加斯”就一点点蜕变成了“慢节奏的南国小城”。
■澳门是东方最早接受西方文明的一个窗口,冰淇淋也是澳门美食中不可或缺的体验。“礼记雪糕”是澳门唯一历史超过60年的冷饮店,即使最简单的雪糕也依然是手工打制,咬上一口,会想起小时候,也会想起欧洲。
■除了和西方文化交融,“舌尖上的澳门”也不乏来自东南亚邻居的色彩。“三盏灯”是澳门东南亚侨民的聚居区,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东南亚香料,除了品尝菜肴,也可以购买一些香料作为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