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拜读的是《光绪戊戌旋蜀舟行日记》,这是他逗留北京考试,从少年到青年,首次返川的行路日记,满纸故园之思。既多古典式细腻刻画的笔触,更时有印象式的笔墨予以调和;舟泊陆行,一路风尘,以移步换景的山河风景为经纬,穿插市井风貌、生活方式,地方人物的人生沉浮,劳顿、忧伤、惊喜之余,还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清空和孤寂……那是诗的泥土,也是烟火人间的泥土。一部游记,层次极其丰富而又分明,味道深醇,读之令人心情低回不已。
气韵丰美的人文地理考察记
他的这部文集虽以游记为名,实为自然地理历史之人文考察。所至之处,往往因战火时间摧残,日久废弛,名胜古籍,荡然无存,所仅存者,荒冢一坯、破殿一院而已。或者,冢墓祠宇,大半剥落,碑记不存,基址杳然,致古人之遗迹湮没无闻。凭吊感慨,不胜今昔之悲,带出时间深处的悲辛和哀愁。
作者之伟力,乃在以政治文献,藉以考征,推原故实,甚至也从樵夫牧童碎语中索取隐约信息,加以抽萃,大可昭当代而传来世。
《南岳游记》“人家往往错落涧谷间,时见瀑布悬于对嶂,声势殊壮,惜不知名。道旁边杂花怒放,红白争艳,足慰岑寂。行二时许,微雨飞洒,山径荒凉,无可驻足。”通篇都是这样神完气足的文字。在此篇末尾,他也比较日本对山河地理的研究,说他们无论怎样的重岩绝嵠,都力求修路通车,花费巨量资金而不恤,对山上的庙宇、文化遗迹、林木的渊源,都要详尽的编为志书,视为国宝,供人观览赏玩。
他游山,地方志是他必要的参考书。此外,更有他在现场观察、比勘、描述,对驻地山人或居民的访问,使其游踪带有饱满的人文因素。而且他登山也是不辞劳苦,无论怎样崎岖的险道,都要设法周览,使其盲区扫荡无遗。
先生为中国现代藏书家、版本目录学家,号藏园居士,四川江安县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辛亥革命以后,曾任约法会议议员、教育总长等职。1927年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藏书积至20万卷之多,为中国近现代藏书大家,他也是中国地学会创建者。
他的文字,气韵丰美,整体元气浑噩,简重严深。而他的悲情,叙述文字带着衰爽的风声。对于残迹种因之解读,触目惊心,常令人辄生悲叹。流失、沉没的时光碎片透射出人性亮点与旧闻遗骸。描述自然生态,尤为穷形尽相。遣词造句,似乎深入物象之血脉骨髓。其对气氛的造设,最注意干湿浓淡的急剧变幻,实更有寻常遣兴文字所不到的重量。甫读之下,仿佛为其文字所一把纠住,动弹不得。
《游中岳记》显示,这里所保存的魏晋六朝的碑碣数量既大,质量也高。“所足惜者,沧桑递变,陈迹咸湮,访古之兴虽殷,而揽胜之情多沮。盖由于流泉畏缩,林木荒枯,以至胜水名山,黯然无色,而寺宇之倾颓,古迹之芜废,犹其末焉者也。”
《登泰岳记》则是山川形势和地理细节、人文遗传总的梳理。其中写到普照寺,即随笔点出其自唐至清的变迁,又说“昔宋思仁尝谓寻泰山名胜,屐履殆遍,唯普照寺一区,山环水绕,茂林修竹,野花幽芳,山禽噪杂,虽山阴兰亭之胜不是过。余等方自穷岩绝涧涉险而来,忽睹林泉秀蔚,山水淑清,心目俄然开朗。”
自然物象上永恒的印记
而《塞上行程录》为甚,将山川态势、人物风貌、地理沿革、宗教变迁、边疆垦殖、民生经济一炉而烩之,大开大阖,大处劲拔从容,细处细于毫发。这是他晚年的游记,六十多岁时,因边疆地方史志部门的一再坚请,重修《绥远通志》,欲请为总纂,盖以志稿体例、结构、文字……非有如先生之宏通博览之人总摄其事不可。有趣的是,不管在省会还是区县,地方长官、银行经理、驻军长官、报社总编……个个风闻前来,接洽宴请,请益访谈,可见当时大学者的亲和力及学术分量。
在此人烟稀少的绝塞之上,先生也记录了多处苍润之境:“山外芳原百里,绿杨如荠,恍然如置身龙井之间……”,“两山夹耸,巨涧纵横,车即沿涧涉水而行,赭壁青林,时见野花四发,连冈被垄,皆紫萼黄英,山容益形秀丽,忘其为关塞荒凉也。”
王维的诗,可以说是谢灵运山水文学和陶渊明田园文学的折中;傅增湘游记,则可谓《游褒禅山记》之类纯文学和徐霞客地理游记文学的综合品。《洛阳伽蓝记》文章时空交错迭映,更增迷乱悲情;《水经注》描绘水道景色而多历史遐想,洵为旷世杰作,此皆地志之大成,当中最多黍离的悲情;《南方草木状》呢,则是旁观的风俗记录,文字较客观,几乎是不动声色,多记依附于地理的人事。
书中对自然的皈依,乃是对自由观念的认同;迷恋山水的投入,加深了精神的向往和对山河风月的追随体认。文字的摹写,和画师的心曲相似,他刻画山水的眸子,也勾勒山水的体貌,传达整体的气韵。而山水受伤的所在,亦往往是人的悲情所寄。饱受摧残之地,其气息也使文字携带阴郁苦重的气味。历史、生命、美与真的毁灭、邪恶的泛滥……有机吸纳在文字的涌动之中。文字的容积感,既不嚣张也不突兀,然而暗中蕴藏巨大深厚的情感力量,再现历史的渴求。仿佛古典知识分子追求自由的基因,长期积淀,至此密集透露此种信息,它再现的自然物象镌刻上一种艺术价值和永恒性印记。
老先生为人处事平易谦和,但他的文字端的是洪波涌起,深具内在爆发力。山川和人文遗迹的追述记忆,形诸笔墨,重塑历史风月、自然万籁。多篇大型游记,文字繁复而自由,厚重如础石。那是超自然的光影,以及诗化的叙事性、沉思的抒情性。他的游记重现历史的惊心动魄,使历史的空间更为深广,而意象的条理和艺术价值由此加密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