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托人找到我,是希望我能替她写一本个人传记,以便自费在国内出版。我们的中间人曾给过我一份有关陈婉淑的资料,上面说她是一生未婚的女权主义代表,是有天赋的华裔商人,从名不见经传到坐拥千万美元的家产。
我本以为这种功成名就的人,肯定会一一回顾多年艰辛,把自己的人生锻造成励志神话,供那些想在商场闯出名堂的年轻人膜拜追忆。
来到她家,我耐下性子在她对面坐下打开录音机,她心领神会抿了一口红酒,慢悠悠开口,“我从出生起就认识顾清让了……”
我愣了一下,很惊讶这开头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作为一个倾听者,我没打断她,抬起笔开始记录下来。
她眼神顾盼流连如山间麋鹿
陈婉淑从出生起,就认识顾清让了。
陈婉淑的母亲与顾清让的母亲是手帕交,年轻时还拜过姐妹,她们共同经历了清王朝的覆灭,见证了民国的建立,脱下花盆底穿起旗袍,从看京戏到看歌舞,感情在动荡的岁月里益发深厚。
陈婉淑抓周时抓了算盘,陈父大笑说这孩子将来怕要继承他的家业了,陈母嗔怪看他一眼道:“乱说什么,一个女孩子,还是安安稳稳结婚过日子好些。”
彼时年方3岁的顾清让正踮着脚逗抱在陈母怀里的陈婉淑,两个小孩子咯咯笑成一团。顾母在旁边拿手帕掩了唇对陈母笑道:“你看这两个孩子投缘的,不如将来长大了,让她去顾家给我当儿媳妇吧,咱们也算亲上加亲。”
顾清让扭过脸来应了一声好,大人们就都笑了起来,说他这么小,懂什么媳妇不媳妇的呢。顾母也笑了,笑过后又不放心地叮嘱他好好照顾妹妹,别欺负妹妹。
陈家经营着几间茶庄和当铺,陈父还任过商会会长,自然比旁人开明得多,硬生生抵住老一辈的规劝,没有给陈婉淑裹脚,随她跟在顾清让身后男孩子一样疯跑。
顾家父母喜欢她软糯可爱,每次都给她许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时顾清让年纪也小,气得总是抢她东西,她就绕着院子踉踉跄跄追他,清脆的笑声仿佛能冲破一切桎梏。
顾清让6岁的时候进学堂念书,她站在他旁边好奇的看着他握着钢笔在本子上写字,他拍拍她的头半哄半逗地说:“婉淑你乖哦,我以后没时间和你玩啦,你自己去吧。”如是几日,她终于受不了,回家坐在椅子上哇哇大哭,央父母也送她去学堂念书。
陈家父母无法,只好答应等她6岁时送她去。她乐得眉开眼笑,自此日日掰着手指头盼,盼过了整整3年,终于如愿进了顾清让所在的学堂。
彼时顾清让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不再屑于争抢她的东西,开始规规矩矩叫她妹妹,每天晚上等她一起回家。夕阳温柔覆上并肩的他们,将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转眼就越过了许多年。
陈婉淑15岁那年进了高中,她穿统一的蓝黑色校服,绑两条麻花辫,眉眼逐渐有了少女的韵味,眼神顾盼流连如山间麋鹿。
有同校的男生用轻佻的语言挑逗她,那男生她认得,与她家颇有些商业上的往来,是个宠坏了的少爷,她不欲理他,只一味躲,反惹得那男生得寸进尺起来。这事恰巧被来找她的顾清让撞见,瘦削的少年二话不说揪起来那个男生的衣领将他掼倒在地,二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见顾清让打架,紧抿着唇毫不示弱,眼神里满是少年才有的狠戾与倔强。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上前预备拉架,结果被不知谁挥出的拳头砸到下颌,痛苦地蹲在地上,打架事件也因为她受伤而不了了之。
顾清让拉她去看医生,面无表情替她上药,她戳戳他的脸小声说:“清让哥哥,你不要生气啦。”
他哼一声,“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别一声不吭被人欺负。”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毕竟是我的妹妹呢。”
那场因她而起的打架事件让她在学校一下子成名,此后每当顾清让站在校门口等她一同回家,她的同学都会起哄,他就一如往常般笑眯眯解释,“你们别闹,婉淑是我妹妹,对吧,婉淑?”
她不说话,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偷偷红了脸,试探几次也只敢抓住他的衣袖。
女生向来比男生早慧,何况是她那个年纪春心暗动的少女。那个年纪的陈婉淑恨不得整日黏在顾清让身边,有事没事就往顾家跑,陈母宠溺地埋怨,不知她到底是谁家女儿,她笑嘻嘻反驳说反正和顾家定过娃娃亲啊,不都一样。
后来陈母和顾母小聚喝茶,说起这件事,顾母笑得合不拢嘴,打趣抱着书预备进房间的陈婉淑:“看来是时候准备你和清让的婚事了。”
她跺脚娇嗔地喊一声顾阿姨,小跑进房间,摸摸脸,滚烫,心底隐隐泛起期待来。
也是那一年,顾清让主动提出要出国留学,顾家父母讶异于他有此志向,爽快地点了头。陈婉淑食不知味好几日,最后央求顾清让等她15岁生日那天带她去岚山看一次日出。顾清让起初不同意,禁不住她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点了头。
他不懂,少女细细密密的心思,无非是想在他走之前,留下一点漂亮的回忆,好支撑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等他回来。
他们提前一天下午出发,对双方父母只说去同学家小聚,偷偷上了山。山路不太好走,她终于得以明目张胆牵着他的手,在黑暗中与他亲密相偎。
后来,陈婉淑看过太平洋的潮汐,看过纽约的落日,看过富士山的白雪皑皑,可在记忆中,她始终觉得岚山上那场日出是她生命中最壮丽的奇景。
最最暗沉的黑色里,太阳喷薄而出,将云彩染成红色,山野树木的墨绿色风起云涌,天地静谧,仿佛只余他们两个人。陈婉淑连惊呼都忘记,脑海里陡然浮现起之前背过的古文: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她到底是女孩子,前日近两个时辰的攀爬加一晚的等候,体力早已不支,下山时一步没踩稳,整个人就顺着坡度滚了下去,顾清让拉她的手还伸在半空,握住满手空气。
幸得秋天落叶满山,又厚又软,替她挡去不少阻力,唯独额头磕到块凸起的石头上,鲜血模糊了一片。顾清让手忙脚乱抱着她往山下走,声音颤抖地不停重复,“婉淑别怕,我马上带你去看医生。”
她失笑,反过来柔声安抚他,“我没事,清让哥哥,你别着急。”
那额头上的伤看起来虽然可怖,实际上只是破了皮,真正重的伤是她伤了腿上的骨头,需得卧床静养几个月才行。陈母心疼得直掉眼泪,顾父第一次打了顾清让,还罚他在客厅里跪了整整一夜。
陈婉淑能下床走动时,顾清让已经收拾东西预备远赴伦敦。她去送他,他载着黄昏的光走到她面前,目光似有若无落在她额头伤疤上,轻轻替她顺下一点刘海遮住,“你在家好好的,等哥哥回来给你讲国外的见闻。”她用力点头。
那一年,陈婉淑15岁,顾清让18岁,还都太年轻,年轻到不明白人生多变数,许多随口说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他满心只记恨着,她没有帮他
起初那一年,顾清让给她写信写得很频繁,讲国外的街道,汽轮的长鸣,学校里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辩论赛,甚至针砭国内时弊,那些不敢写给顾父顾母看的话,他都写给了她,一封封的婉淑亲启,攒了小小一盒。
字里行间,陈婉淑都能感受到他激昂的情绪,她无法参与的情绪。她回给他的只能是一些琐事,比如她去当铺帮忙,她给顾母买了生日蛋糕。
后来某封信里,顾清让再度提及上次学校辩论赛对方队伍那位中国姑娘,说他们二人甚是投缘,许多观点都不谋而合,他决定追求她。
陈婉淑手一抖,信纸飘飘摇摇落在桌上。那种他离她越来越远的感觉,终于成真。那之后,顾清让的信就日渐少了,直至没有。
陈婉淑读书读到17岁,没有再继续读下去,因为顾陈两家觉得孩子到了年纪,决定叫顾清让回来一趟,让他们成亲。
两家开始欢天喜地的张罗,给顾清让发电报,只等他回来就办婚礼。一时间远远近近的人都晓得,陈婉淑要嫁给青梅竹马的顾清让了,连以前的同学见了她都要笑着调侃几句,直到她含羞带怯红了脸才罢休。
这天顾陈两家正聚在一起探讨婚礼事宜,门外忽然有人送来一张电报,是顾清让发回来的,顾母接过来笑道:“这孩子,过几天就回来了还发什么电报啊,真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陈母和婉淑见状也上前去看那电报上的内容,脸色都白了白。
电报上写着:父母在上,现今婚姻自由已是大势所趋,儿在学校已有心爱之人,只把婉淑当妹妹看待,还望父母不要勉强我和婉淑,取消我们之间的婚约,我在这边还有很多事情,暂时就不回国了。
陈婉淑不自觉踉跄退后几步,又想起他信里提过的姑娘,他是不是已经同那姑娘在一起了?
顾清让最后还是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因为顾父发电报将他狠狠骂了一顿。顾母这几年身体本就不济,这下可好,被他气得生了病,卧床不起,眼见着形销骨立起来。他吓坏了,不顾一切匆忙回国。然而风尘仆仆进家门时,迎接他的是一个笑意盈盈毫发无损的顾母。
他们不过是用这招骗他回来而已。一瞬间,被欺骗的愤怒席卷全身,他转身就要走,连门都没迈出去,就被顾父喊人拦下了。
最后,顾清让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同陈婉淑拜了堂,当晚,她在床上坐了一夜,他在桌边坐了一夜,全程未有一句对话,只有龙凤花烛垂泪到天明。
第二日,顾清让预备动身返回学校,她拽住他衣袖想说些什么,他脸色铁青地用力挣开她,争执间将她推到在地。
顾父顾母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二老气得不轻,顾父更是撂下狠话,不让顾清让走了,在家陪着婉淑,等婉淑怀孕了再走。
二老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顾清让同陈婉淑毕竟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外面没认识多久的姑娘哪及得上?朝夕相处几日他就会醒悟她的好。何况他们年纪大了,只想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若是能抱上孙子,那自然再圆满不过。
他们收走了顾清让的所有行李,他没法走,积攒的怒火与被欺骗的怨气尽数发在了陈婉淑身上:“陈婉淑,你明知道我在国外已有了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答应同我成亲。你若不同意,我母亲怎会勉强你!”
他满心只记恨着,她没有帮他。晚上新房门是从外上了锁的,顾清让气急败坏地又推又踹,怎么也打不开。她静静站在一旁,直到他气喘吁吁顺着门坐下才说:“行,我就随了你的意。”他狠狠吹灭了蜡烛,粗鲁地把她抱上红床。
第二天外面刚解开了锁,他就摔门而出。即便这样,她心底还是有欣喜的,欣喜从今日起,她就是他真正的妻子了。她想,既然已是夫妻,只要她全心全意待他好,他总会爱上她的。
陈婉淑查出有孕那日,全家人都面露喜色,包括顾清让。只不过,旁人是为了孩子,他是为了终于可以离开。
顾清让连夜收拾了行李,她抚着尚平坦的小腹满面温柔站在他身侧,想伸手帮他整理行李,被他不动声色避开,她只好尴尬收回。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都没有看她,哪怕一眼。
第二年冬末,顾母真的病了。她的确是身体大不如前,所以才那么着急想看着惟一的儿子成家。顾母这一病来势汹汹,她脸色蜡黄,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梦里老是念叨着清让的名字。
那时陈婉淑的身子已经笨拙,马上就要临盆,还要以少奶奶身份经管乱成一团的家。顾父短短几日白发丛生,托人发了加急电报,让顾清让赶紧回来。可那封电报就像石沉大海了一样,毫无音讯。
事实上,顾清让不是没有收到,只不过他以为是他们故技重施,想让他回去看他和婉淑的孩子,所以根本没理会。
再到春日的时候,陈婉淑生下了一个女儿,同她小时候一样软糯可爱,眉目依稀能看出顾清让的影子,她给孩子取了小名,叫阮阮。
至于顾母,她没撑过那个春天,临终前,她死死握着陈婉淑的手说:“婉淑,是妈对不起你。”她跪在顾母床前,泪眼朦胧的拼命摇头,“不是的,妈,是我自愿的。”
一滴泪顺着顾母眼角滑落,她终于带着点挂怀和不甘,垂下了手。
一辈子那么长他们总会越过越好
隔年盛夏,顾清让回国探亲,才知晓他们并未骗他,顾母是真的去了。
他手中行李骤然落地,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在顾母的牌位前,从日中到黄昏,一动不动,滴水未进,连半句话也不曾说。
陈婉淑看在眼里,心疼地去厨房熬了一碗金黄的小米粥,蹲在他身侧哄他,“清让,节哀吧,母亲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他双眼通红,转身定定看她,陡然一把将粥碗掀翻在地,声嘶力竭地吼道:“陈婉淑你给我滚,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不相信母亲是真的病重,也不会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粥洒在她手上烫起一片红肿,她低声尖叫着狼狈退后,声音惊动了里屋睡着的阮阮,小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一片慌乱中,顾父怒气冲冲拄着拐杖进来,手中的烟斗直直砸向顾清让,“逆子!当初你执意不归,若不是婉淑撑着,怕是连给你母亲出殡的人都没有,你现在反倒怪到婉淑身上,在外面读了几年书,连良心都读没了?”老爷子深吸一口气,“这次回去把婉淑和阮阮也带上,孩子那么小,不能总见不到父亲。”
最后,陈婉淑还是抱着阮阮跟随顾清让来到了伦敦。她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夜半发起高烧,偷偷摸摸去倒水喝时打碎了杯子,清脆的碎裂声惊醒了顾清让,见她脸色潮红,伸手一摸烫得吓人。他虽与她疏离,但也不至眼睁睁看着她不管,连忙翻箱倒柜找了退烧药喂她喝下,又转身去收拾玻璃碎片。
她偏头看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带起一阵压抑的咳嗽,他用没睡醒的朦胧眼神斜她一眼,“别笑了,赶紧睡!”她赶紧比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别吵醒阮阮,顾清让愣了愣,不自觉放轻手下动作。
昏昏沉沉间,陈婉淑想,一辈子那么长,他们总会越过越好的。他偶尔会陪她去买菜,路上碰到热情的邻居打招呼,也帮她用英语同邻居交流。街上有汽车滴滴按起喇叭,声音刺耳,他拽住她的手腕带她穿过马路,回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是那个周末,他的同学们来家里小聚,里面仅有一位姑娘,穿着件米白色洋装,大抵在国外待久了,一双眼睛顾盼间尽是风情,仿若河上春风吹过时乍起的涟漪。
她打量陈婉淑时,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敌意,“陈小姐没有裹脚,真是难得呢,要不然可真是位十足的小姐了。”
彼时陈婉淑因为吃不惯英国饭菜,的确瘦了不少,看起来弱柳扶风一般。她忍气吞声当作没有听到,泡了从国内带过去的明前龙井端给大家,笑着招呼他们尝尝,竭力想表现出顾清让妻子的姿态来。
众人道谢接过,都赞茶很好喝,唯独那姑娘不接,任凭她尴尬地维持着端茶杯的姿势。姑娘扭了头略带娇嗔的说:“清让,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喝惯了咖啡。”
她也顺势求救般看向顾清让,不想他竟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最后还是同行的一位男子出声阻止,“唐诗,够了,别胡闹。”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退回里屋,愣忡地想,原来那姑娘叫唐诗。
黄昏时分,众人三三两两散去,顾清让站在门口看着陈婉淑,光影斑驳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婉淑,你应当看出来了,唐诗就是我电报中提过的那位姑娘,我想要的是自由平等的婚姻。”他顿了顿,“我不会把你丢在这边弃之不理,但也没法给你再多了。”
她假装低头逗刚睡醒的阮阮,没说话。她能说什么呢?他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他不是在同她商量。
她的青春年少是一杯饮不尽的苦酒
那之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冷漠疏离,甚至更甚一筹。顾清让开始不怎么回来,借口学校话剧社要彩排,只留陈婉淑一人住在那所租来的房子里,同两岁的阮阮相依为命。
两岁的小姑娘,适应力远不如大人,从烟雨飘摇的中国南方来到伦敦,身体到底是吃不消,病倒在第一场雪的冬日。发烧、呛咳、不停地哭。陈婉淑急坏了,她对附近的一切还没那么熟悉,身上也没有多少钱,学过的那点英语多年不讲也显得生疏,被逼无奈下,不管不顾跑到了顾清让的学校。
她在偌大的校园里横冲直撞,看着华人就问有没有碰到顾清让,问话剧社在哪,最后跌跌撞撞找到一幢楼前,正好碰到那日聚会时替她解围的男子,她如看到救星一般扑上去,还未开口,那人已率先笑开:“是陈先生啊,你来找清让么?彩排刚结束没多久,他和唐诗去吃晚餐了,你要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她愣住,一颗心仿佛坠入无尽深海,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抓着男子的衣服下摆,泪流满面地祈求:“我求求你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等得知消息的顾清让赶回来时,阮阮小小的身体已经凉了,因为送医不及时,错失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陈婉淑一动不动地坐在旁边,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好像一尊失了生气的雕像。他以为她会哭、会闹,会疯了一样过来掐他打他,可是她都没有,她只是很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他,声音轻如伦敦早晨的雾霭,“你回来了。”
她甚至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笑来,“可是你回来得太晚了。顾清让,你一直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追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但在我看来,你比所有人都更狠更绝,你真正把我当作过和你平等的一个人吗?”
她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路过他身侧时,她轻轻叹息起来,“顾清让,我们和离吧,放彼此一条生路。”
顾清让浑身一僵,条件反射般转身看她。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但她始终没有回头。顾清让感觉脖子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着,嘴唇几度开合,也没能喊出她的名字,只能缓缓蹲下身,用手抱住自己的头。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呢,走到要放彼此一条生路的地步。
他们决定离婚的消息传回国内,两家皆不同意,奈何陈婉淑态度坚决,跪在客厅里仰头对双方老人说:“婉淑心意已决,若不同意,我只好削发为尼。”
同年冬,他们登报和离,小城人言可畏,陈婉淑选择孤身一人前往巴黎。离开那天,来送她的顾父老泪纵横,“婉淑啊,是我们顾家对不起你。”
她摇摇头,“没有,伯父,之前是我心甘情愿的。”可也仅仅是之前而已。
后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陈婉淑凭着遗传自父亲的天赋开始经商,投资房产,硬生生在商场杀出一条血路,成为身家上百万美元的女富豪。
不知从何时起,她身边开始围绕着数不清的情人,黑发或者黄发,他们送她玫瑰,与她在黄昏的塞纳河畔跳舞,揽着她的腰肢缠绵接吻。这些人里,真心有之,假意有之,可她从未再婚,午夜醒来,她时常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到底是Dennis,还是Devin?
彼时国内战乱四起,已经波及了她的家乡,她辗转把父母接到巴黎,听他们提起顾清让,说他大力资助革命,帮人发展实业等。她笑了笑说:“妈,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陈母叹息一声,住了嘴。
她没同别人提起,她之后还见过顾清让一次,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上。他说他决定带着父亲避往北爱尔兰,问她是否愿意带着父母同去。听到这句话的陈婉淑哈哈大笑,直至笑出了眼泪,漫不经心拨弄新烫的卷发,“顾清让,你开什么玩笑?你不知道我多恨你。”
那个为了爱情温柔隐忍的陈婉淑已经死了,死在伦敦的冬天,阮阮停止呼吸的时候。
从17岁嫁给顾清让到22岁离婚,从初为人母到痛失爱女,陈婉淑的青春年少,是一杯饮不尽的苦酒。
那天的最后,顾清让转身离开,此后漫漫余生,她失却他所有的消息,再无相逢。
1975年,她把企业交给养子打理,自己孤身一人搬至柏林,再不问世事,而她的名字,至今还是巴黎华人圈的神话。
你当知道所有的恨都是出于爱
“这就是我的一生了。”陈婉淑的声音从始至终平静无波,我这才恍然已经过去了5个小时。
原来,这才是她心中她的一生,无关名利,无关事业,只与那个叫顾清让的男子有关的,不被爱的一生。
陈婉淑没再说话,我识趣离开,走到门口时,听到她用低低的德语念着一首诗:他爱过世上三件事/黄昏的歌、白孔雀和破旧的美洲地图/他不爱孩子的哭泣/掺兑马林果的茶水和女性的歇斯底里/而我曾是他的妻子。
一年后,《婉淑》成稿出版,扉页上用她喜欢的瘦金体印着:你当知道,所有的恨都是出于爱。
按理说这种传记类作品并不好卖,可是这一本却销量出奇的好,人人都感叹她传奇的人生以及荡气回肠的爱恨,甚至有影视公司动了想要把它拍成电影的念头。
我辗转托人从国内带了一本去柏林,祈盼这本书没有让她失望,顺便问一问她对于影视化的想法,可我并没等来她的只言片语。
那人带回消息,说陈婉淑病逝于二十世纪倒数第二个十年的春天,柏林积雪未化之时。她走的平和,没有痛苦,墓碑所刻,是顾陈婉淑。
大概是半个月后吧,有一名年轻女子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径直在对面坐下问:“周小姐想不想听听完整的故事?”
不待我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她自顾慢悠悠开口。
那年顾清让与陈婉淑和离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战乱四起,他们举家避往北爱尔兰,临行前,他辗转赶往巴黎,问她愿不愿同她一起走,她说她恨他。
他一直关注着她的消息,上世纪60年代末,受欧洲经济影响,她的公司遭遇了有史以来的最强危机,资金几乎难以维持正常周转。得到消息的他变卖了在北爱尔兰的房产为她注资,假借别人的名义。
他知道,若是她知晓背后的人是他,她是不会接受的。她从来不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什么温婉贤淑逆来顺受的大家闺秀,从前她的百般隐忍,不过是因为她爱他,而现在,那些爱已经耗尽了。
她不是柔软攀附的藤蔓,而是倔强疯长的灌木,惟一想要依靠的不过是他,可惜他曾亲手把她连根拔起,丢进了乱世修罗场。
谁都不知道,已经不再年轻的顾清让曾偷偷去看过陈婉淑一次。黄昏的塞纳河畔,她光着脚同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跳舞,神采飞扬,妩媚而又快活。他远远站着,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和那男子的身影同落日一起消失,才买了机票,独自返回北爱尔兰。
后来陈婉淑搬到柏林,他也紧随着租下了与她相邻不远的一套别墅,隔着一整条街默默陪伴。他在暗处用小半生来偿还他所欠她的,直至死亡。
顾清让卒于1977年的夏末,骨灰由养女运回国内,葬在与岚山隔路相望的公墓里。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顾清让,他这算什么意思?
那姑娘似乎知道我心中所想,苦笑着低下头去,“只怪那时顾清让太年轻,而她,偏生又是他父母塞到他手里的。”
她站起身,湿漉漉的眸子里神色温柔又复杂,“对了,我叫顾忆淑,小名阮阮。”
我脊背陡然僵直,仿佛窥探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忆淑,阮阮。她和他之间的全部真相,终于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抖落满身尘埃,露出锋利又悲伤的本来面目。
多可笑,他竟然是爱她的。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