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的那泡尿来得不是时候。如果在他的家乡柳毛沟,那不算一个困难,那么大的野外,抛出一条水龙都不会惊到草棵里叽叽喳喳的鸟叫。还会吸进一肚子山里才有的清香呢。可这里是北京。虽说在三环之外,己是城外之城,可也不是随便放尿的地方。因此杨远说,咋不在火车上来呢。在火车上,他完全有时间挤进车厢的厕所里撒出来。现在不行了,已经下了车,还肩着唏哩哗啦的兜子穿过了一个那么大的场,而且已经排了队,大客车的门刚好打开,他要坐这趟车,跑半小时,去他要去的那个地方。那时杨远看到了另一支队伍,在离他二百米的地方。男男女女,大都是他这般年龄而且行色匆匆。杨远的尿泡立刻叫急起来。他看一眼放在自己脚前的沉甸甸的兜子,左右前后的拿眼寻找。杨远猛然觉得自己在犯傻。千里之外异地他乡,你会找到哪个呀?杨远料不到,有人搭腔。那人说,你去吧。是一个女人,嗓音破破的。是有磁性的那种破。他转过身,看到了一双细眼。那眼扫了一下杨远,又扫了一下杨远那个沉甸甸的兜子。女人的意思很明白,放这,我给你看着。杨远的那泡尿撒的时候有些长了。憋的工夫大了,他觉得那已经不是一泡尿,而是他家乡的那条柳毛河。尿放完了,身上有一阵轻松,可那轻松的感觉很快被一种不安盖过。他杨远太傻了。他怎么可以随便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那女人完全可以拐走他的兜。他的兜虽说没有银行卡,一部手机是揣在身上的,可现金还是有一点的。不多,但那是预付房租和拿到工资前的每日三餐的费用啊!杨远出了厕所,外面已经空空无人。他四面搜寻,想要捉到那个细眼睛破嗓音的女人。没有。而他要乘坐的那辆大客正在关车门。他只能先上车了。车上已经坐得满满的。杨远的两腿像踩在柳毛沟的泥地上。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女骗子。那骗子拐走了他的兜。他的兜里有一点钱。那点钱是他在这个千里外的地方天天要用到的。他瞄一眼车内的座位,闯进眼里的是一朵朵由头发垛起来的黑蘑菇。杨远知道那些黑蘑菇差不多有一半是由长途车下来的农工。据说像他这样来北京的农民工每年有几百万。他杨远只是这个打工大潮中的一个水珠儿。杨远现在想找个座位。而最后排那里也好像坐满了。不过杨远那时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有些熟。有些让他惊,是丢掉的几千块钱又意外地找回来的那种。果然是她,替杨远看兜的那个女人。一双细眼正看着他。那女人说,在这儿呢!杨远先瞄见了那个兜。那个兜替他占了座。杨远靠过去,身子坐下来的时候,女人把那个兜子提起,又压在他的腿上,细眼里的光也落在他的腿间。好像在替他享受那段没有完成的放过尿的爽快。
看少啥没?女人好像从杨远刚才的惊喜中看出了什么。
杨远一时找不到话说。他该说声谢。可他没有。他没说谢,也没有插手摸兜里的东西。那是会叫人脸红的。每个女人都会有面子的。那女人见杨远一脸的信赖,细眼里便射出一道亲近来。女人的破嗓又响了。她问杨远出来几年了。又问杨远家是哪里的。杨远说出他的家乡,女人格外地兴奋。说那儿有个石墨矿,她十七岁在那儿当过拣石工。杨远说不是那个柳毛。有石墨矿的柳毛是柳毛乡。离他的家乡柳毛沟七十里路。女人咯咯笑。还不是一样吗,都叫个柳毛,是不是?女人说是搭边了。杨远想,千里外的人潮中遇到这么一位,虽说一个是柳毛乡,一个是柳毛沟,还替他看兜占座,可不是吗?那个瞬间,杨远想起了人人听过的那首传奇。他便也大着胆瞄了女人一眼。杨远觉得这个破嗓子女人,很像一个人。那人应该是他家乡柳毛沟的一个女人。于是杨远的眼前闪过了柳毛沟里那些年轻的,活着的,每天呼天喊地,走东串西的女人们的脸。可他没有对上号。对不上就不对吧。这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他那个兜子还在自己的身上,沉沉的,里面的衣物,钱,用具什么的都在呢!而最重要的是,半小时以后,他先要找个地方吃碗面。之后的任务是去他打工附近的地方,租到一个便宜房。把“家”先安下。而工作是原先安排好了的。
杨远和那个女人是一同下的车。这个杨远已经有所料。因为女人告诉他,她要去的那家打工的服装店在什么位置。没有料到的是,女人在下车时跟他说的那句话。女人说,有事我会打手机给你。杨远的心就又犯了一回傻。杨远心说,我咋把手机号给了她呢?杨远又想,这也没什么,就算对她替我看兜占座的一个回报吧。
手机响的时候,杨远没接。杨远正跟一个年岁跟自己叔叔差不多的人讲房租呢。让杨远有些意外的是,才过了一个春节的工夫,行情就变了。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破旧平房,一进二室,中间隔开成了二个单元。杨远打量着那个可以摆下一张双人床的卧室,窗玻璃破了一个洞。小风正呼呼地吹进来。头顶的屋角那里,有蛛网在上面像一幅小学课本里的地图。一只蜘蛛不肯退出自己的领地,牢固地坚守在它的城堡中心。由一道单砖墙隔开的厨房,被一个锅灶和厨柜占满了。杨远的鞋和兜子只能放在进门的地方。一问租金,房主开口就要一千五。杨远说,最多八百。房主说,少不了一千。还要先交三个月的。
手机第二次响的时候,杨远的心情有些糟。是房租价格闹的。一听是那个嗓音破破的女人。他立刻关了。他想甩开这个女人。甩开的办法就是不接她的手机。可杨远的自制力很差,女人第三次把手机打进来的时候,他喂了一声。那边立刻问他房子租好没有?杨远说没有啊。杨远的声音有点沮丧。女人说你马上过来,这里便宜!
杨远的心立刻给那女人的话牵去了。杨远在女人说的那条街那个胡同那个拐角的地方站住。女人正守在一座灰土土的矮房的门口等他。看样子已经和房主讲好了价。女人的细眼里有一丝满意和欣喜。杨远料不准女人欢喜的脸色,是因为房租的价格还是自己的如约而至。
不便宜呀?
杨远听破嗓女人说,她已经讲好了,月租金一千二百块,每月初付房租。女人的细眼在他的脸上左闪右闪,破嗓子像计算器一样弹出一笔笔支出的细目。那些细细列出的数字,都是让杨远认可的。
一千二,你细算算就不多了啊,我看过房子了,卧室里可摆两张单人床,正好两个人合租,这样我们每人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呢。见杨远一脸的疑惑,女人笑笑,说你怕什么呢,卧室中间有墙隔着呢。我们各睡各的。此外呢,女人又说,我们上班下班的时间也差不多,你要用灯的时候,我也是要用的,一间屋子不必有两套灯具的,这样,电费又省了一笔不是吗?还有每天的三顿饭。我们可以一起做,一块吃呀。一套餐具,一锅饭菜,米面油盐料样样都节省呀?收拾屋子的工夫也省了一半呢。你想你一个人租个房,也要每天搞一次卫生呀?我还问过了,他这里的卫生费是按房户收而不是按人收的,这又可以省呢?杨远只是站在那里听。他还没从这个女人的大胆的决定中走出来呢。杨远当然知道合租的好处。可杨远从没有与人合租过。更没有与女人合租过。他有个毛病,睡觉打呼噜,和他睡在一个屋子的人,用不了几天,不是人家搬出去,就是自己搬出去。可这个嗓音破破的女人不一样,女人说,你就是打沉雷,只要不把房子震塌,我就睡得着呢!
还有一样可以让你省,就是那个……
杨远知道女人说的那个是什么。如果在他的柳毛沟,这种话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会被看成一种羞耻。人们会冲这种女人骂一句:臊货!可那时的杨远竟然张不开骂人的嘴。那张嘴给这女人的破嗓封住了:女人说,给你玩笑呢。
两人进了那间租房里,女人把手伸向杨远。杨远把手伸向自己沉
甸甸的兜。两人各拿出六百块钱做为当月的房租。交过了房租,那间屋子便暂时归他们使用了。杨远对租房一时还有些陌生。女人却如到了家,向房主要来水桶,擦布,扫帚。室内已经空了半年之久,到处是灰,女人让杨远把床柜搬到院子里的阳光下,先打开柜门晾晒。女人用擦布扫除着那些粘附在地板上,窗玻璃上,墙角上,脚踏上的灰灰土土。一面喊杨远。女人说,换水。杨远便把擦得墨黑的一桶水拎到外面泼掉,再从主人的上屋接一桶清水。女人说,搬个凳子来。很快就有一只木凳垫在女人跷起的脚板下面。女人说,把擦布递我。于是那块墨染一样的擦布,在杨远的手上唏唏哗哗的洗成一片雪白,再递到女人的手上。听女人指挥,杨远可以不用脑,而且做得心情快乐。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听女人发出指令。这样的事,杨远似乎有好久没有亲历了。他甚至有种找到了家的感觉。
两个人都有些累。坐在由女人铺好的床上,再打量这间他们租来的屋子,心里都悄然升出一阵暖意。女人要杨远守在这个租来的家里。女人出去了,十几分钟之后,拎了一兜子吃的,鸡翅,香肠,五香干豆腐,黄瓜,西红柿,糖,酱,味素。一缸子白酒。另有馒头和米粥。早擦洗干净的杯盘碗筷,转眼装满了一桌子晚餐。女人说这顿她请客。庆祝在这里安家。从明天开始,实行AA制。第一顿晚餐都吃得很有滋味。两人都喝了点酒。女人的脸鲜艳起来,杨远的心里也多了些兴奋。女人眯起细眼,打量俩个人合租的新家,说她出来是为了实现一个梦。杨远说,我也是。女人说,她的梦是去一次埃及。
埃及?杨远感觉那个词离他有一个世纪那么远。
女人笑,说就是有一条河,很出名的――尼罗河!
杨远想起了一首歌,还想起中学课本里的一张世界地图,想起了一个大致成四方形的红色地块。
那有啥好去的呀?杨远感觉这女人有些怪。他的柳毛沟女人们,决不会生出这种奇怪的心思。
去看金字塔。女人没有注意到杨远脸上的表情。女人说,胡夫金字塔,世界七大文明之一呢。很多人都去过的。据说那座胡夫金字塔是外星人造的,所以它像一个迷,让看到它的人,一辈子都有好运呢!
那么神?
嗯。
不就一堆石头吗?
女人又笑。女人说你没看见呢。女人一面说,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几张照片给杨远。杨远接过女人手里的照片,努力提高自己的兴趣,可杨远的眼里只竖着看着几个大大小小的三角形。除了那一座座的三角形,便是无边的沙漠,还有一只形影孤单的骆驼。
杨远说,你怎么会喜欢它?
我姥姥也这么说呢。女人把那几张小照片揣起来。可我就是连做梦都想去一趟。我一定要在那座世界最大的金字塔下面照一张像。对了,你看见那只骆驼啦?那个外国人在骆驼上照的像多美呀,我去埃及的那天,一定在那租一匹骆驼,像那个外国人一样,留一张美照!
要一笔花费呢。杨远说。感觉女人真的在做梦。
没几个钱的。女人在为自己增加信心。不过呢,我要在去埃及之前,先要为女儿准备好一笔学费。我女儿现在读初中,以后要读大学,要一笔钱用。我早就计划好了。三年。在我满三十五岁的时候,挣足女儿的学费,之后去看埃及的金字塔一
女人的脸上再次涌过那片桃花时,她站了起来,说现在就是三年以后,我已经站在埃及的那座胡夫金字塔下面了。来,给我拍一张。女人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巨大的三角。可惜这里没有骆驼。女人便把一只木凳垫在脚下,做了个骑骆驼的姿势。杨远给女人的情绪带起来了。打开了手机快门。刚要拍。女人说停。女人说不能这么拍。女人说,埃及这个季节要穿短装。于是女人钻进了自己的间,换了一件粉色吊带筒裙,一双长管淡色弹力袜。一条无袖水色小夏衫。美女吧?杨远说,美女。杨远正要拍,女人忽然又叫杨远停下。女人说,我是中国游客呀?杨远说是。女人说,我代表中国女人吧?杨远说是。女人说中国现在有钱了是吧?杨远说是。杨远再说是的时候,女人的手指拉开了―个青椒大的包,从里面捻出一条项链,在杨远的眼前晃了晃,金灿灿的,挺有份量的。女人说,是老公当年给她买的。你感觉一下,镶钻的呢,女人便把项链捻在杨远的手里。杨远只觉一双细眼在他的手上闪闪地笑。那笑有声音。那声音破破的。女人把项链戴在胸前,说拍吧。
拍下女人的“金字塔照”,杨远收了手机,说现在回国了,回到我们的合租房了,我们的晚饭还没完呢。
女人突然沉默。半天不说话。脸色有些暗。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杨远也一时找不到话。他想把手机打开,让女人看一看刚才的美照。但杨远没有。
你的梦呢?女人脸上重新现出那片桃红,想起刚才的话题。
杨远说,我要打一眼井。
打井?女人笑,细眼瞄着杨远。这能算梦吗?
杨远说,打井。
女人说,那为啥?
杨远说,我们柳毛沟水不好。
女人说,咋个不好呢?
杨远说,柳毛沟的女人长到十四岁开始坏骨头。脚脖子长成了大馒头,手指变成节骨草,走路一拐一挪,横着,像螃蟹。再大一些,胳膊肘儿直挺着不能回弯。吃饭时手不能拿筷子,要别人喂。这还算好的。重的,那病跑到了全身,躺在炕上,屎尿全要男人伺候。这种女人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蛋。有的不到三十岁就拜拜了。
这么糟?女人细眼里便涌上一片红潮。瞄着杨远的脸。说杨哥,看你对这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是你的女人把命丢在那种水里了,一个人孤单没趣才跑到这千里外的京城吧?
杨远说,哪呢,我家媳妇好好的。
女人说,漂亮吗?
杨远说,漂亮。
俩人各喝下一口,又都找不到要说的了。
女人说,是这张吗?
女人在杨远的手机里调出了一张长着同样细眼的女人照片。看着笑。怎么长的和我一样啊?
杨远笑。说不光长的像,连嗓音也一样呢。
那个晚上,俩个人都很兴奋,都说了很多话。该是睡觉的时候,两人各自回到了自己的间。很快地,俩人都闭了眼,他(她)的脑里都有两块天地在交换着。一片是自己的家,那是他们贴心贴肉的土地。一呼一息都与之相联的。另一片,是他们现在睡着的合租房,还有明天各自要去拼运气的这个中国最有名的都城。他们在入睡的那一刻,会想第二天上班时可能遇到什么情况。杨远是去一家建筑公司当木工。而女人去的服装店,不知原来的销售主管换了没有。她对那个主管已经有些坏印象。这个夜里,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在合租房的第一个早上,记不清是杨远先醒过来,还是那破嗓女人先醒过来。早饭是女人主灶,杨远听女人的支配,去附近的一家豆腐坊,花去二块五角,买回一块豆腐。杨远回到合租房,闻到了米饭的香味。炒锅刚好爆好了葱花,豆腐在女人手里很快切成了豆丁。转眼那道菜便出锅了。俩人的中饭也差不多是共同操作的。只有晚饭,杨远第一天看活儿,收工晚了,回到合租房时,女人己把做好的饭菜摆到了桌子上。杨远不好意思的说声谢。在后来的日子里,再有错过做饭的时间,杨远不再说谢,而是自己格外掏钱买回一份鸡翅。杨远已经知道女人喜欢吃什么。女人明白杨远的意思,也不多说什
么,大口嚼吃。这样的日子里,好像不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女人在租房时和杨远说的那事好像也不会有。可是,那事还是在杨远和这个女人之间发生了。没有什么铺垫。如果有铺垫,便是一方有了预谋。有了预谋,事情就加进了可疑元素,就不单单是那事了。就如掺了假的奶。所以那个晚上,是平平常常的晚上,两人都没有特别值得庆贺的事,也没有特别需要排遗的烦恼。这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都醒过来了。不知是谁离开了自己的床而躺在了另一个床上。女人没有说话,杨远也没有。那感觉好像几年前在他柳毛沟的家里。而他搂着的女人,是同他每晚睡在一个炕上的媳妇。那时候杨远媳妇柳叶能带着三十斤黑木耳,从柳毛沟骑自行车到二十里外的张家集上去卖。
杨远没有发现什么不好。他的房主见面时,笑哈哈叫他杨师付。他装修的活儿,干得挺顺手,老板说他的活干得漂亮,所以,常把大活和挣钱多的活交给他。那几个月,他挣的钱差不多顶得往年全年的数。杨远感觉自己的运气正在回转。像有一个想不到的前景在等着他。
没有大事发生。只是有一回,杨远早起撒尿回来,看到女人的细眼里掠过一丝丝暗影。杨远问,是哪不好吧,要不要陪你去看看?女人听了,眼里那丝暗影立刻消逝了。女人说,有你这句话,啥病都没了。杨远还是听出女人话里的故事了。女人说,老板要给自己加薪。杨远说好事呀?女人却说,我不想要他的加薪,如果他一定要加,我就另找地方。杨远就又有些傻。女人说,这你都猜不出?他不是随便给一个女店员加薪的!杨远当然猜出是怎么回事。女人说,你帮我吧。那之后的某一天,杨远正在装一个墙柜,手机忽然响起来。是女人打过来的。杨远立即停了手里的活,按着女人说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小宾馆,敲开了一个包房的门。果然,那包房里只有破嗓女人和一个老板模样的老男人。女人装作一脸的惊慌:你来干啥呀,你怎么找到这的呀?杨远一脸地无耐,说有麻烦了,租房的玻璃给人砸了,房主怀疑我们得罪了什么人,要我们搬家。我一急就到你们店去找你,我也不知道在这,我是看见老板的车了。女人听了,一面骂那个砸玻璃的,一面向她的老板介绍杨远,说这是我老公,也在这个地打工。
那天,两个人从小宾馆出来,便都长吁了一口气。杨远问,你们老板不会再提加薪的事吧?女人说,不会了。女人又说,老板虽然好色,可也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他以后不会再打我的主意了。
杨远遇到的事很小。他左手的中指起了个豆。豆含在皮里面,一碰就像有根针在往里扎。这很妨碍他的工作。如果因为一根手指而影响了他的工作效率,那么他这几个月来创造的成绩和好运气,就不定要因此而丢掉了。杨远决定把那个豆当一件大事来解决。他跑到了附近的一家诊所,求那位一头白发的老中医帮忙。老中医伸出干细的三根指头为杨远把脉。问杨远的腰是不是酸。夜尿是不是有三四次。还问杨远的脚板是不是像有一块冰。老中医问病求源。说虽然病在指尖,根却在肾。肾虚而阳火旺。阳火旺而血塞。血塞而疾生矣!老中医给杨远开了三付中药,共一千零八十六块。杨远吓了跳。可一想,手上的豆一定要除掉的呀。杨远说兜里只有五百。老中医说五百就五百。给你换几味药吧。效果是一样的。在杨远准备交款的时候,女人打手机,要他立马赶到她的店前路口。原来女人的服装店更新洗衣机,一批旧的不用了,女人便向主管要了一台,要杨远去取回来。杨远没有花掉那五百元买药。当晚,女人把杨远的手指在灯光下细看,说杨远,把那五百给我吧。杨远说,你有办法?女人笑,就是个鸡眼啊?女人找来一把修甲刀,一小瓶酒精,一块药棉,要杨远咬住牙,杨远怕刀,闭了眼,女人一手捏紧杨远的中指,一手操起修甲刀,在那个长豆的地方小心地一层一层的片削。直到有一丝丝红渗出来。女人在那渗血的地方用酒精棉擦了擦,用药布包好,说声没事了!杨远很感意外。就这么简单?女人说,就这么简单。第二天一早,杨远去上房屋里拎水,女人问,手指还疼不?杨远把包着药布的手指动了动,又试了试,说不疼了。
女人第一次向杨远借钱,是他们住在合租房的第四个月。那个季节,柳毛沟的菜园子里,该是黄瓜挂穗豆角拉丝的时候。那个晚上,女人回到合租房时,从包里拎出一件韩版男裤叫杨远试一下。韩版男裤让杨远显得帅气许多,杨远曾经想有一件这样的裤子。可后来这个愿望便给他埋在日子的阴影里了。女人说,试一下,又不收费!杨远说那就试一下。女人说,挺合身的。穿着吧。杨远便问多少钱。女人说,这是店里的末档,售价已经打了七折,店内职工又优惠二折。这条裤子只花了八十块。杨远掏钱给女人。女人却瞪起眼说你干啥呀?杨远说咋能白穿你的呢?女人笑。不是让你白穿的。女人说你要帮我个忙,借一万块钱给我,急用。我知道你到手的工钱还不够这个数。但你可以让客户先付一些,先把我的事办好。女人说只花一个月。这条韩裤就算给付的利息了。
杨远说,这么急,啥事?
杨远立刻犯傻了。他不该问的。可女人却一定要告诉杨远。女人说,我男的在家相中了一块地,要买下来种树苗。我们那里种树苗,弄得好,要有几万的收入呢。我说过的,我现在要为我的女儿挣学费。原计划要用三年的。如果有了这块地,我的计划可以提前了呀。
杨远说,计划?
女人说,去埃及呀?
杨远说,你是真的要去埃及呀?
女人说,真地要去。如果我买下那块地,一切都做得顺,二年内我就可以去埃及!
我知道,杨哥的钱没有人急等用,那就帮我这个忙好了。
杨远没有理由不答应。也没有理由怀疑女人的承诺。按女人的要求,杨远在第二天凑齐了那个数。在当天的中午交给了女人。而那天的晚上,女人一进他们的合租房,便告诉杨远,钱已汇给了自己的男人。相信他一定会买下那块地了,那么,她的埃及之行就有望了!
一周后女人一脸的欢喜,告诉杨远她的男人收到了汇款,地己经买下了。杨远也为女人的计划而高兴。女人果然在一个月后,把杨远的借款一次还清了。那时候女人的那条韩版男裤还在杨远的身上,刚刚洗过了一水。是女人在晚上睡前为他洗的。
女人把自己的项链交给了杨远,同样是为了借款。那是这俩个人合租的第二年。
那时杨远第二次因为一泡尿而四下寻找。没有了那支排队等着上车的行色匆匆的队伍,也没有那个长了双细眼,嗓音破破的女人。原先停车的那个地方却空空荡荡,一辆大客也没有。杨远已经知道那个地方不久前发生了一次不明原因的爆炸事件,烧毁了二辆车,还死了一个人。因此那个站点临时关闭了。杨远并不因为在这里没有看到那细眼破嗓女人而心中失落。现在,他倒是希望不要见到她。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好像一场戏开了头,而其中的一个主角想退场了。杨远的那泡尿仍然在一年前那个地方放掉的。只是没有了排队的麻烦了。这同样与那次爆炸事件有关。杨远出了厕所,第一个打算是找车。大客不在这里停站了,的士还是有的。招手就来的。那么杨远的车往哪儿去呢?是不是还去那个合租房呢?杨远有些拿不定。如果那女人也去了合租房呢?那么就不去合租房了吧。只要去的地方离他打工的区不要太远就行了。可杨远的那双腿忽然就不那么情愿似的。杨远心说,你还恋着那个人吗?你不该还恋着她!你要忘掉她,忘得干干净净!
手机响了。
杨远没有接。他的手机很少有人打。
手机再响的时候,已经看到一台的士朝他这个方向开过来。杨远便朝那台的士扬起手,示意打的。那的士便一直开到他面前停住了。的哥并不问他去哪,先自打开了车门,杨远想,上了车再说吧。的哥的脑里装着这个城市呢。杨远的身子刚靠近车门,正迟疑着,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接过了他的沉甸甸的兜。一个破破的嗓音钻进了杨远的耳朵:快上来呀?杨远的心一下子给什么东西碰了一下,碰得像一只风摆的葫芦。我一下车就看见你啦。看你去撒尿,就先去打了车。杨远早听出来是那个嗓音破破的女人。
女人一定要杨远收下她的项链。原因是这一次借的多。要五万。差不多是杨远一年挣的。而且这次女人要带钱回一趟家,要半月才能返回来。女人把项链爱惜地从脖子上摘下,在手上串珠一样欣赏着,之后从包里取出那只精美得像一片柳叶的首饰盒儿,用手指弹开,那条项链便如一座金字塔化成的珠粒儿,从女人的另一只手指上滑落下来,看着那条项安静地卧在盒子里,女人的胸腔里有一声欢喜飞出来:
是你的了――
杨远不再会以这种方式收这女人的东西了。这是他第二次和女人合租时下过的决心。他不会改变的。更何况是一条几千元的首饰呢。那是一个女人的爱物,就如女人的十根手指。杨远不能要的。女人的理由山一样重,也不能的。
女人说杨哥,你一定要帮我啊。女人的双眼开始湿润,有一滴泪在悄悄地流向眼岸。杨远却看也不看。女人任那滴泪落下来。泪水开始从眼窝滑向鼻梁,在那里想停住,却没有,而是快速地滑到鼻尖上。像有一双手要攀在那里,可那里没有攀附的东西,那滴泪还是落下了,落在了女人的衣襟上。没有声音。
算我寄放在你这儿的,回来时再还我。女人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化作了一脸的笑。那天,女人不只留下那条项链,还有她的户口本和身份证。这几样只是为了证明一份诚意的物品,由女人一件一件装进了杨远的包里。女人每装一件都要说一句:这是我的项链,我装里了:这是我的户口本,这是我的身份证――
现在,那几样东西仍然存放在杨远的包里。而女人却从他们的合租房消失了。杨远很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他怎么会把一盆洗脚水扬在女人的身上呢?她虽然没有按自己的承诺,在半月内返回来。而是足足拖延了半个月。但她不是回来了吗?是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一分钱都没有带在身上,让他有种受骗的愤怒吗?杨远说不清。杨远感觉那天走进合租房的女人变了样子。女人仍然是原来那双细眼。可那两片睫毛明显地做过了修剪,仍然是那两条柳叶眉,但那眉毛同样是描画过了。开口时的嗓音仍然是破破的,但那种低微和小心完全淹没了原来的爽直和亲近。本来杨远要有一连串的话要问她的。杨远想说,这么晚,是路上堵车了吧?杨远想说,累了吧,快歇着吧?杨远想说,还没吃晚饭吧,我正好也没吃呢,歇会我们去吃烤鸭,算是为你接风啦。杨远还想说些别的。他的心已给这个女人牵挂着了。可那天女人的模样叫杨远无法吐出那些话。女人竟像一位雇来的保姆,规矩地立在那里,微低着头,问杨远:晚上吃过没有?要吃米线呢,有两家,一家是街东的天赐米线,另一家是北胡同的良缘米线。天赐的碗大,每碗九元。北胡同的碗小,调料讲究,每碗十元。如果要吃包子,附近独一处狗不理包子,论个卖……女人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向杨远。杨远见过干活的老板家,他的保姆就这样向他请示工作的。老板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说声随便吧。便把钱掏给保姆的。
那晚,杨远一肚子的问劳问苦的话全堵在了嗓子里。他的心情很糟。杨远吃过女人买回的馒头和米粥,坐在床上,想要好好和女人唠唠这些天的事,想知道女人的事办得怎么样,女人却温了一盆洗脚水端过来。以前,这两个人也有泡脚的习惯。可这回却是只管他杨远。女人明显地在为杨远服务呢。
你走――!
杨远的心里已经给那股气塞满了。而女人却把双手伸进了水盆里。杨远说你这是为什么呀?女人的手被杨远推开。已经是在发火了。可女人的双手不肯退去,再次伸进了脚盆子里。杨远就是在那一刻,猛然一脚下去,盆子给踢翻了,那一盆水,还有那一句怒骂,一起泼到了女人的头上!
女人留给杨远的话,很短,都在他的手机短信里。那是杨远第二天早上读到的。杨远早起时,女人的间里静静的,她的衣物和行李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装有女人项链的包还放在那里。而女人为他做的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饭香还在小屋里缭绕不去。杨远心里很乱,便掏手机拨打女人的号。短信就是那一刻读到的。字不多,却针一样让杨远疼。
我说的都是假话。我的男人一直躺在病床上。买地种树也是骗你的。我从没去过柳毛沟,更不知道那里有个石墨矿。我第一次还你钱,是卖掉老家的三只羊,第二次是卖了一垧半地,第三次是用二间平房抵押借的高利贷。我没有女儿。我们结婚三月,男人遇了车祸,而肇事者没有下落。另外,我那条项链是在地摊上买的,只花了二百块。还有,我的身份证也是假的,我也不叫韩小翠。只有一件是真的。那就是想去一趟埃及。现在你能猜到我为什么出来打工了,也能猜到我借钱干什么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欠的钱会一分不少的还你。在此之前,我不会再离开这个城。
杨远找到女人打工的那家衣店时,一名模样俏俏的售货员眯眼看着他,说这儿从来没有叫韩小翠的呀?杨远掏出手机,弹出一张单人像叫那俏俏的售货员看。那售贷员“哟”了一声,柳枝呀?那俏俏的两眼又在杨远的脸上瞄了一下。接着便朝里面喊。柳枝,有人找――出来的是一个胖猪似的男人。你找柳枝?胖猪男人说,她被解雇了。杨远说为什么?她有情况的呀。胖猪男人说,这里没有为什么,解雇就是解雇!杨远白着脸离开那家衣店。没人知道女人去了哪里。也没人告诉杨远该去哪里去找。而街上所有的店都可能招用外地打工的女人。当然也都会招用像她这样会做事的女人。杨远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在一家餐馆的门口,杨远的眼前有个身影一闪而过。杨远的心立刻咚咚咚跳起来。他紧跑着,快到了身边,却给忽然闯过来的一群打架的人隔开了。等杨远绕过那群人,女人的影子已经不见了。杨远认定女人一定在这家餐馆做了临时工。
有没有一个叫柳枝的?杨远问那家餐馆。
刚来你们这的。杨远又忙加了一句。
一个叫柳枝的女服务员走过来,眼对着杨远,说你找我吗,什么事啊?
是一个大眼泡面包脸的女人。杨远说你也叫柳枝?对不起了。杨远只好又到了大街上。他决定一家挨一家的找。他不管这个城有多大,也不管有多少个招用女工的地方,他只有一个心思,找到她。还给她留下的那条项链。不知为什么,杨远忽然想看一眼留在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有一个细眼睛破嗓音的女人。那女人一身夏装,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闪闪的项链。而女人身后是一座金字塔。那座塔照是杨远后来从网上贴下来的。现在,杨远特别想站在那座远隔数千里的塔下,也拍上一张同样的照片。当然,杨远希望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名字叫――
杨远就是在那一刻给飞驰而过的轿车撞倒的。杨远倒地的时候,听到一个嫩声嫩嗓的男孩喊,车撞着人啦!之后便很快有人围过来。一个送货车司机停下来,走到杨远身边,问杨远怎么样,要不要送医院。杨远迷迷糊糊,人已
被小心扶坐在地上。却不知这一刻发生了什么。口里嘟嘟噜噜的说些莫明其妙的话。一位办事干练的年轻人已经在报警。有人在要救护车。那个嫩声嫩嗓的男孩递杨远一瓶水,男孩说叔你喝口水,没事吧?男孩打开瓶盖,把水递到杨远嘴上。杨远却把水推开,口里仍然乱言乱语。撞蒙了吧?一个戴灰礼帽的老人蹲下身子问,叫什么名字?杨远口里嘟嘟噜噜。家住哪里?杨远嘟嘟噜噜。那老人便不问杨远,把头扭向围观的人们。他在说什么?人们都说听不清。救护车很快开过来,人们自动闪开一条路。一位医生把听诊器在杨远前胸听过,又按杨远的肚子,又抻杨远的胳膊,又抬杨远的腿。哪疼吗?医生连问了几个哪疼。便不再问了。医生听不清杨远说的是什么。医生说,先上车吧。医生担心杨远的腿是不是受了骨伤。正这时人群中挤进一个陌生女人。那女人穿着利落,黑发包在一顶白色工作帽里,她一挤进来,便去摇杨远的头。喊,你没事吧――女人一开口,人们都把眼光扫向了她。是女人那破破的嗓音吸引了人们。人们同时看见了一双好看的细眼。事情就在那个瞬间有了突变。被撞倒在地上的杨远,忽然清醒过来,嗓门清亮,大声地喊出了一句话。人也从地上腾地起身,撒开两腿,向女人躲藏的方向追过去!
“我要和你一块去埃及――!
终于,那些围观的人,听懂了杨远喉咙里喊出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