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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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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解连环》    作者:楚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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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墙有一张方桌,油漆已经褪色,桌上堆着凌乱杂物,画稿间露出几个没有洗过的粗碗,显然冷于秋吃饭画画都在这张桌子上。房间里多了她一个人,连转身的空隙也没有,冷于秋从桌子底下拉出一把板凳,笑着说:“宜男,你来的时间刚刚好,如果是夏天来,这个房间就是个蒸笼;如果是冬天来,这个房间就是个冰窖。只有这个时候不冷不热,最舒服了,可惜我没有茶来招待你。”

            宜男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板凳上坐下,对面放着一卷被褥,直接铺在地板上,被褥凌乱,枕边堆着一大叠书,几乎与低矮的屋顶齐高。冷于秋发觉了宜男的视线,微笑着说:“我一直睡在地板上,别的朋友问起,我说是因为睡在地板上舒服,其实我是没有钱买床。”

            宜男默默看着他,眼睛清澈而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廉价的同情,也没有讪笑和鄙夷,只是了解地,近乎怜惜地注视他。在这样的目光下,冷于秋终于维持不住嘴角边不知是嘲讽还是苦涩的笑容,他崩溃般地席地坐下,掩住脸说:“所以我不怪宜真的父亲,哪怕他派人打了我一顿。这样的我,又怎么能给宜真一个光明的未来?听说宜真的未婚夫聪明能干,家大业大,我算什么?”他断断续续地说:“宜男,我家在浙江的一个偏僻山村,家里很穷,你们根本想不到那会有多么穷苦,就是到现在,我也是一个穷学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我不能毁了宜真。”

            他茫然地看着宜男,夕阳从窗口射入,给她专注的神态镀了一层金色的光影。他的目光掠过她身上雪白的春装,衣襟裙摆处绣着几朵石竹花,雅致优美,却和周围的破陋贫困格格不入。一时心中浮起宜真的面影,再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晰绝望地感到宜真和他的距离,她就像一片白雪,原不该落入他黑暗的世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沉沉地、无力地说:“你来得正好,告诉宜真,我不会和她见面了。我已经考取了巴黎大学的官费生,今年秋天就要去法国留学,攻研美术,就叫宜真忘了我吧。”

            宜男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来时宜真曾紧紧地,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般握住她,带着最深的信任和最后的希望,她炽热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手腕上,现在,眼前她倾心相爱的人竟说:“忘了我”?宜男轻轻冷笑一声:“真奇怪,伯伯说是为了宜真的幸福,给她定了亲;你说为了宜真的幸福,要和她分手。但是只有宜真自己知道,什么才是她要的幸福,为什么你们都自作主张,没有人愿意听一听她的话,问一问她的想法?”

            她声音冷峭,却一字一句地打在冷于秋心上。冷于秋一震抬头,却见宜男的眼睛头一次闪现出了锋芒,她毫不躲避地看着他:“其实,是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吧?你担心自己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宁可将宜真远远推离;你明知道宜真不能没有你,却宁可两个人终生痛苦,就这样一个人逃到国外去,说是为了宜真好,但给了她最大伤害和打击的正是你!”

            冷于秋听得呆住了,额头却渐渐沁出冷汗,是么?难道内心深处,他真的在下意识地逃避么?他慢慢摊开手掌,掌纹错综复杂,这样一双修长却又单薄的手,除了拿画笔一无所能的手,能支撑起两个人稳定的将来吗?

            宜男蹲下来和他平视,恳切地说:“冷于秋,相信自己吧。你是真正有才华的,有一天你的才思理想,必然会被万人瞩目,你有这样的力量,宜真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她站起来说:“宜真让我带一句话,天涯海角,她都跟你去。话,我已经带到,就看你怎么想了。”她等了一阵,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不禁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冷于秋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惟有宜男离去时轻轻的关门声,令他微震了一下。

            过了三天,冷于秋却来上海中西女中找宜男。他刮了胡子,换了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多了。第一句话就问:“宜真怎么样了?”宜男摇了摇头说:“还病着。”冷于秋默然,半晌后问:“你有没有把那天和我见面的情形告诉她?”宜男又摇了摇头,淡淡说:“你还没有给宜真答复,不是么?”冷于秋“哦”了一声,两人在僻静的走道上转了一圈,冷于秋停住脚步,忽然说:“你先把那天见到的情形告诉宜真吧,一点儿也别遗漏,对她说,我和她将来要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可根本不浪漫,反而现实得让人哭也哭不出来,如果……”他犹豫了片刻说:“如果她还是那句话,那么,就和我一起到法国去。”

            宜真的回答是毫不迟疑的:“我跟他去,无论多么困苦艰难,我都不会后悔。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  ***  ***

            宜真……宜男在朦胧的睡梦中叹了口气。在这个清冷的凌晨,她第一次感到深刻的孤单。她仿佛看到宜真和冷于秋所坐的船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离她越来越远,海上的一弯月亮如孤清的眼睫,海的另一端,是她此生从未想过、从未踏足的陌生国土,却是宜真将要开始生活的未来。

            宜真,宜真,你一定要幸福啊……这是千回百想之后,最终落在宜男心中的祝愿。

            第  5  章

            第五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高怀远费尽心力的追查只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宜真和冷于秋远在国外,任他手眼通天也拿这两个人没办法。汪家那边已经推无可推,而流言如火,已经拉拉杂杂地烧遍了绩溪。

            说起汪家的大宅小隐园,绩溪乃至徽州人都知道。汪家是粮商,世代豪富,清朝光绪年间,太爷汪祖康花了八十万两白银修建了这座宅院。园名小隐,是取“小隐隐于野”的意思,但亭台楼阁隐现,明廊暗弄相间,假山叠石,小桥流水,秀美之中,透出无限清华高贵,自是徽州数一数二的精美园林。

            此刻小隐园中,一人迎着阳光,急匆匆地穿廊过院,虽然衣着朴素,却是气宇不凡。一路上下人恭敬地叫道:“三爷。”他点点头,英挺的面容上隐然有一抹困倦,正是汪家的三少爷汪劲。

            汪劲一走进偏厅,一眼就看到父亲坐在太师椅上吸水烟,桌上烹茶的小风炉上,茶水已经开了,顶得壶盖咕嘟作响,汪瑞宣却没有起身,合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汪劲知道父亲只有心烦时才吸烟,想来是碰到了什么难以决断的事,他没有说话,走过去以巾垫手取下水壶,用烫水将紫砂茶壶和茶杯等茶具依次浇淋一遍,随后把茶叶倒入白纸,轻轻抖动几下后倾入紫砂壶,举高水壶缓缓沿茶壶边缘注入,茶叶受了热水,立刻满室清香。眼看沸水将要溢出紫砂壶口,汪劲放下水壶,用壶盖撇去浮沫,盖上盖子后再浇了一回热水。

            汪瑞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带着微笑看着汪劲从容不迫的举止。汪劲用食指轻压壶盖上的按钮,如同行云流水般斟了三杯茶,将其中一杯端奉给汪瑞宣。汪瑞宣接过,揭开杯盖,轻啜了一口,叹道:“好茶!”汪劲笑了笑说:“我的茶也只能骗骗外行人罢了,还能瞒过爹?要说好茶,四弟冲的茶才好,比我高明了几倍不止。”

            汪瑞宣不置可否,又喝了一口:“好茶!茶里有诚心。”他摆了摆手说:“你坐,陪我喝杯茶。”“是。”汪劲垂手坐下,茶过三巡,他方才闲闲问:“爹找我来,有什么事?”随便想想也知道,急着把他从商行里叫回来,当然不会是专程喝茶那样简单。

            汪瑞宣吸了阵水烟说:“我叫你来,是为了这个。”  他用烟杆一指身旁小几,乌木几案上躺着两份红艳艳的庚帖,异样刺眼。“原来传言果然是真的,高家小姐竟和人跑了,可恨高怀远,遮瞒了那么久,让汪家成了笑柄。现今还好意思说,婚事如期举行,只是将女儿换成侄女。他当咱们汪家是什么?高怀远的信就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汪劲展开信纸,他一直面无表情,只有读到“弟已惭惶无地,唯有添加万两,为丝厂入股之金,既已两家如一家,万事都好商量”的句子,眉毛轻轻一挑。

            厅堂中一时静悄悄的,只有外面高柳上,几只小鸟清脆欢快地叫着。汪劲很快看完了信,收起信纸,陷入沉思。说实话,他对高宜真的逃婚并没有太多感觉,毕竟他们两个从未见过面,这个婚姻从头到尾只是一场商业联姻。他胸怀大志,之前已经和高怀远商定,两家各集资十五万两,合股创设丝厂,风险互担,利益共享,但两家之前从未交往,所以高怀远将独生女儿嫁给汪劲,一旦成了姻亲,彼此也就没了二心。如今各项事务已经进入筹备阶段,高怀远舍不得合作破裂,他又何尝愿意?

            汪瑞宣愤然说:“高怀远倒聪明,请了商会会长来关说,说什么高家的侄小姐品貌双全,讲了一大堆好话。我瞧高怀远既然有这样的女儿,家教也值得怀疑,不如趁早退婚,凭我们汪家,凭你的品格性情,难道还没有另外的名门淑女匹配不成?”

            汪劲揉了揉眉心:“爹,你是怎么和会长说的?”

            汪瑞宣说:“我不便当场驳了会长的面子,只说要问你的意思。他若再来,到时就说咱们汪家高攀不起……”

            汪劲静静地打断了父亲的话:“那最好,因为我同意高伯父的建议。”

            “什么?”汪瑞宣重重地将手中的茶杯搁在小几上,瞪着汪劲说:“劲儿,你糊涂了?”

            汪劲坦然地和他直视,看起来非但没有糊涂的样子,反而很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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