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宜男苦笑了一声,就为了这个飏灯,她扭伤了脚,又独自在陌生地方迷了路,实在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更糟的是出来得匆忙,她忘了带钱,就算有,年节头上也没有车子,这下子几十里路该怎么回去?
这么一个清灵婉约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脸上带着愁容,与节日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往来路过的人都不禁看上几眼。两个勾肩搭背的浪荡男子原已走了过去,小声说笑了几句又回头,凑到宜男面前扯着嗓子说:“哟,妹妹你是不是和情哥哥失散了啊?”
宜男闻到一阵扑鼻酒气,再见到眼前两张脸上漾着的邪笑,说不出地厌恶。她冷冷地把脸转到一边,当眼前是两个蟑螂,只求他们快快消失。那两人却越发起劲,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莫非是个哑巴,怎么不说话?”“哑巴更好,跟哥哥们走罢,保证让你快活似神仙……”涎着脸就来拉宜男的手。
宜男退后一步,不知哪来的力气,转身飞跑。听到身后传来的杂沓脚步声,更是惊惶,她低着头冲出街口,根本没注意右边有一辆马车疾驶过来。车夫一眼瞥见,冷汗直迸,在电光石火间使出全身气力勒住缰绳,马儿嘶鸣声中,宜男差点跌倒在地,勉强站稳时,车夫大吼说:“你怎么走路的?今天是元宵节,不是中元节,急着投胎也不要选在这个时候!”
车厢里有人问道:“怎么回事?”声音甚是淡定温文,车夫恭敬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个姑娘突然冲了出来,惊了马。三爷,您没事吧?”那人说:“我没事,不许难为人家。”“是!”车夫应了声,瞪着宜男说:“还不让开?”
宜男回头望去,那两个痞子已经不见了,想来知道街上人多,宜男万一呼救,两人也讨不了好去,所以没追过来。但青石街道上阴影重重,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而车厢中的那人说话颇为斯文,语中也多宽容,她愿意赌上一赌。主意一打定,宜男便走到马车旁说:“先生,我是随家人来看灯的,不料和家人失散了,不知先生能否捎带我一程?”她听那人平静的话语中隐含威严决断,显然是个主事人物,所以绕过车夫,直接向他求助。
“哟嘿!你这丫头还真是……”车中人还没答话,车夫已咋舌叫道,“咱们还有急事呢,你就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了。”
那车中人却打开车厢下来,和宜男打了个照面。街道边有孩子拿着烟火一边挥舞着一边跑过去,照亮了他磊落英挺的眉宇。看到宜男,他似有些意外,却只淡淡问:“你家在什么地方?”宜男有丝恍惚,但马上会意过来,他是同意她的请求了,不禁微笑了下,说:“绩溪县城。”那人道:“我家也在绩溪,刚好顺路,上车吧。”见宜男走路微跛,上车不便,伸手搀扶了一把,待她上车,立刻收回手,宜男低声道了谢,坐到车子的里面位置,原以为他也要坐上来,不料他却关上门,自去坐到车夫身旁。
宜男转念一想,顿时明白:那人是顾虑到黑夜里陌生的一男一女共处车厢,恐怕对她的闺誉有所损害,一时完全放下心来,欣慰地思忖:这人果然是个至诚君子。这时马车微微一动,平稳地向前飞驰。宜男掀开窗口的棉布帘子,只见外面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满街灯火也透出几分阑珊清冷,墙角屋瓦上全是厚厚的白雪,在暗影里格外皎洁。一阵冷风吹得她脸颊微痛,忙放下帘子,裹紧身上的斗篷,暗想这时外面不知道怎样寒冷,心中又是感念,又是温暖。
车子并未直达高宅门前,到了街口,宜男就让停下,惟恐高家夫妇见了多话。下车时她再三致谢,问那人姓名,他只说:“我姓汪。”宜男忽然想起先前车夫曾称他“三爷”,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莫非是汪劲汪少爷吗?”他诧异道:“姑娘怎么知道?”宜男怔怔看着他,心道这世界真小,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说:“没什么,谢谢三少爷。”汪劲深邃的眼睛在她身上一掠而过,说:“举手之劳而已,姑娘自己小心了。”他做了个手势,车夫拉着马车,掉转车头而去。宜男听着那辚辚车轮声在深夜的街头远去,才轻叹了一声,慢慢回家。
第 4 章
第四章
高夫人和宜男失散后,与下人到处找了一回宜男没找到,匆匆回家一说,高怀远急了,立刻派人出去寻找,宜真也被惊动,守在大厅中非要等宜男回来。等到宜男一进门,每个人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高氏夫妇把宜男好好数落了一顿,问她怎么回来的,宜男只轻描淡写地说是自己雇车回来的,把那段小小插曲藏过不提。
第二天她和宜真独处时,宜男才笑道:“你猜我昨天看到了谁?”
宜真很少见到宜男笑得这样神秘,甚至带着几分调皮,心里也好奇起来,脱口说:“难道是冷于秋?”宜男却收敛了笑容,盯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完了。”如果不是日思夜想,刻骨铭心,宜真怎么会在任何时候都联想到冷于秋身上去?
宜真知道她的意思,嘟着嘴说:“是你叫我猜的,我当然从最不可能的方向猜了,这会儿又来笑我。”
宜男摇了摇头,不再逗她:“告诉你吧,我见到的是你未来的夫婿。”说着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遍,宜真听得瞪大了眼睛,懊悔地说:“哎呀,我当时和你一起去就好了!”宜男见状笑道:“后悔没能当面见到你的未婚夫?你别担心,从细节处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我瞧他人品很好,伯伯伯母果然没有选错人。”
宜真气道:“连你也帮他们说话,我已经有了冷于秋,再好的人也不要。我是想,如果昨天晚上碰到他的话,我就可以趁机提出解除婚约,谁知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却被我错过了。”说着连连叹气,一副扼腕的样子。
宜男吓了一跳,万万想不到她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宜真眼睛却亮了,跳起来说:“对了,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咱们这就去找那个汪劲,告诉他,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说什么也要让他解除婚约。”
宜男知道宜真一向任性,却不料她会这样异想天开,好不容易才说:“你别傻了。先不说这个举动冒冒失失,你去哪里找汪少爷,难道还到人家门上去打听不成?再说婚约都是父母之命,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汪少爷的意思,除非是两边的长辈同意才行,就算汪少爷一个人愿意解除婚姻也没用。”
宜真知道宜男说得在理,哀叹一声伏倒在桌上说:“父母之命……为什么父母的喜好会随便决定两个陌生人的一生呢?如果我明知道不幸福,为什么要听从呢?”忽然双目闪闪,盯着宜男问:“如果我现在一定要找汪劲,你陪不陪我?”宜男不知她想做什么,心里有些发毛,却坚决地说:“我当然陪你。”宜真笑靥如花,又问:“那,万一我有什么困难,你帮不帮我?”宜男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要我干什么你就直说,别绕圈子了。”宜真的目光似投到远方去:“现在没有,将来就说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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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实在像个预言,果然回上海没几个月,高怀远就发现了宜真和冷于秋在私下相会,怒不可遏,将宜真锁在房里不许出门,宜真流泪哀求,以至因焦虑绝望生起病来,他也没有丝毫心软。那时宜真病得奄奄一息,握着宜男的手说:“宜男,能帮我的只有你了!你替我去找冷于秋,告诉他一句话……”她咬牙说:“天涯海角,我都跟他去。你问问他的意思怎样?”她幽黑的眼睛深处没有泪痕,只有不顾一切的火焰,哀恳而强烈地注视着宜男,宜男如何忍心拒绝?一口答应下来。
她到了震旦大学一问,冷于秋却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知情的人说他在外租了一间房子住着,宜男好不容易问到大致的地址,雇了辆黄包车前去。
冷于秋住的地方是典型的上海小巷弄,狭窄逼仄,密如蛛网,黄包车也过不去,宜男只得下车步行,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中一边摸索,一边向人打听。费了很大周折,才有一人领着宜男来到一所楼房前叫了几声,房东太太闻声出来:“啥事体?”
宜男忙说:“请问冷于秋是不是住在这里?”房东太太“哟”了一声:“你是找那个画画的学生?他在楼上亭子间。”说着上上下下打量宜男,宜男觉得她的目光如同尖利的锥子,充满了刺探的意味,一如这一路上居民和行人紧盯的眼神,心里有些不自在,却也礼貌地道了谢,跟随房东太太进门。
这所房子极其陈旧,灶间漆黑污脏,板壁上都是虫蛀的洞眼,到处扑满了灰尘。宜男一踏上窄小的楼梯,木头楼梯就吱吱歪歪地呻吟起来,她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只听冷于秋问:“谁?”一边拉开木板门,宜男大吃一惊,才半个月不见,原本风神俊朗的冷于秋,如今敞着衣衫,下巴上青青的一片须茬,一副颓唐憔悴的模样,更惊人的是脸上胸口到处都是乌青淤血,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冷于秋见到宜男,也吃了一惊,呐呐问:“你怎么来了?”连忙去扣衣服扣子。宜男也省悟这样直楞楞地盯着他赤裸的胸口太不合宜,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转到一旁:“你被谁打了?下手那么重!”忽然想到一个人,惊骇地说:“难道是伯伯?”她越想越是惊心,高怀远确实会下这种辣手,一方面出气,一方面警告冷于秋,断了他和宜真的往来。宜男连连追问,冷于秋却没有答话,转身进屋。
宜男也跟进去,这个亭子间大约只有六七平方左右,房间阴暗,只有墙上的一扇小窗射入了一些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