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汪瑞宣知道这个儿子极有主见,语出如石,决不轻移,他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劲儿,你还一心想兴办实业吗?”
汪劲眉宇间立刻有了飞扬的光彩:“爹,眼下的情势对办实业非常有利,前景也十分看好。自从孙中山先生发表谈话,鼓励实业救国以来,全国各地都在开设工厂。我看要想富国强家,文明进步,只有走发展实业这条路,到时整个中国,都将自行投入实业的旋涡中,掀起更大的热潮。你也知道经商之道,只要一步落在别人后面,以后即使付出了百倍的努力也不一定追得上,但如果能及早把握先机,却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我自然不会眼看机会白白错过。”
汪劲喝了口茶,茶水已经冷了,喝来竟有些苦涩。高怀远也是商场中打滚的老狐狸,怎么会平白相信一个外人,当然要想办法给他加一条锁链。而外人眼看汪家财势雄厚,却不知比起前几代经营规模已经大大萎缩。一是因为从前太平天国时,受到战乱波及;二是从清朝到民国,时移世易,失去了买办官粮的资格;三是……他将眼神投射到窗外的富丽园林,嘴角挂上了一丝讥讽的冷嘲:先祖不思进取,固守祖业不说,还将大笔银钱花到安逸享乐上面,只为了让人赞叹一声“好气派”。
汪劲慢慢将茶喝下,一时对实际情况看得更明白,说:“咱们多年运粮,对大小码头、航道路线都熟悉得很,但对纺织业却不甚清楚,高家专营布业,我要借助他们的人脉资金,所以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你告诉会长,说我答应高怀远的条件,另外丝厂开设时,一切事务都要交给我主持,话不妨说得婉转些,但却不能退让,我已经作了很大的让步了。”
这番话他说得冷静之极,显然是在心里想了多遍,汪瑞宣却挥之不去心头怪异的感觉:“劲儿,你从小聪明勤敏,精于商务,但我怎么也料不到,对婚姻大事你也竟从最务实的方向考虑……”他看着汪劲沉静而无动于衷的脸,一挥手:“罢罢,既然你都想好了,我也不必枉做恶人。”
汪劲取过庚帖,先看到“高宜真”三个字,再打开一份,起头是“高宜男”三个字,他看了片刻,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都不具备任何意义,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汪劲站起身说:“谢谢爹的体谅。” 他放开手,大红洒金的庚帖轻飘飘地落回几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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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男一回家,就见高夫人和一个裁缝师傅在客厅里说话,宜男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原想高夫人会和平时一样不理不睬——这段时间她对宜男从来没有好脸色,不是冷淡就是夹枪带棒地讽刺几句,高怀远表面上没什么,宜男却知道他心里也是怪她的。面对他们两个,她确实有抹不去的愧疚,眼看伯伯伯母的脸色日渐阴沉,更是觉得这个家越来越令人窒息。她比任何时候都思念宜真,唉,宜真,如果活泼热烈的宜真在,一定不会这样。但她也只不过是深夜难以入眠时,这样想想罢了,正如她一样会怀念早逝的父母,他们都是她生命中的温暖,却也都是无法留住的人。
谁知高夫人笑着说:“回来了?”语气热络,倒叫宜男受宠若惊。她招手说:“宜男,过来看看这件衣裳。”
沙发上搭着一套大红的锻袄和纱丁裙,绣有金银丝线和龙凤花朵图案,轻软如烟,灿烂如霞,极其明丽耀眼。宜男一怔:这不是一袭嫁衣吗?而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正是高夫人前阵子为宜真定制的嫁衣。难道宜真被找回来了?高夫人频频问她的意见,宜男咽下疑惑,含糊地说:“不错,绣工很好,缝制也是一流的。”
高夫人现出满意的笑容:“这么说,你是喜欢喽?”转头对裁缝说:“你看要不要改?”裁缝绕着宜男转了一圈说:“小姐的身材大致和衣裳差不多,不过腰上可能要收缩一点。还是量一下吧。”说着取下皮尺。
宜男的疑惑上升到顶点,她挥开裁缝的手说:“伯母,这是怎么回事?”
高夫人对裁缝说:“你下去吧,衣服先留在这里。”等裁缝一退下,她上前亲热地挽着宜男的手,说:“宜男,傻孩子,咱们家就要办喜事了。”
宜男四肢发冷,一股战栗沿脊背窜下,她咬牙问:“谁?”
高夫人轻笑出声:“除了你还有谁,咱们家又没外人。宜真跑了,你伯伯不能失信于人,只好让你出嫁。说起来,你原比宜真大,没有妹妹先出嫁却把姐姐冷落在一边的道理,这是我和你伯伯疏忽了,幸好现在还来得及。”
她声音轻柔,却在宜男耳边轰然回响。宜男勉强控制住自己,说:“伯母,这件事太荒唐了。婚姻是大事,怎么能这样儿戏?我……我去和伯伯说。”
宜男顾不得高夫人,撇下她直冲上楼,一口气跑到高怀远的书房前,不知是气急还是跑快了,只觉胸口闷闷作痛。书房门虚掩着,传出高怀远的声音:“……以后你就跟着汪劲吧,该怎么做你自己有数……”她平息了一下纷乱的心情,推门直入,书房里的两人都看向她,一个是高怀远,另一个是高夫人的远房表弟余通,她一直叫他“舅舅”的。
宜男冲口说:“伯伯,我有事和你说。”余通见状,立刻说:“那我先走了。” 他走过宜男身边,笑嘻嘻地说:“宜男小姐大喜了,到时我会来喝酒的。”一边关上门。
宜男的脸上泛出一阵红潮,但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气愤:“伯伯,这件事是真的吗?”
高怀远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面,不动声色地说:“是真的。”
宜男深深吸了口气:“伯母说你是不愿失信于汪家,是真的吗?”
高怀远说:“不错,信义是做人的根本,我既然和汪家说定了,就无论如何要办到。”
宜男暗暗握紧了手:“我想汪家也不是这样不通情理,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发生了这件事,最多也就是赔礼道歉,纵然汪家一时不谅解,时间久了自然会气消,又何必出此下策,贻笑大方?”
“放肆!”高怀远喝道,看着宜男坚决的神色,他放缓语气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汪家那边已经答应了,没有再反悔的道理。你心里委屈,这也可以理解,不过婚姻都是父母定下的,你爹娘不在了,我养了你十多年,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资格替你做主?”
宜男心里一句话盘旋不去:如果爹爹娘亲真的在世,又怎么会这样草率地决定我的终生幸福?她咬住嘴唇,竭力止住这激愤的呐喊,一时却泪盈于眶,原来,原来自己始终是个没有人疼惜爱护的孤儿。
高怀远叹了口气:“如果宜真在,我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这句话倒是由衷的感叹,一刹那脸上心间同时掠过一阵阴云,他说尽了好话,托尽了关系,末了还要割地赔款,好不容易才让汪家点了头,但这样费尽苦心的安排,宜男却还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个。然而宜男是怎么样也要说服的,不然再演一出逃婚记,他可受不了。高怀远转动沙发,深沉地打量宜男:“宜男,你能告诉我,宜真的出走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宜男倏地抬起头,高怀远止住她说:“没有你的帮忙,宜真有逃走的机会吗?”
宜男张了张嘴,却哽住了一样涩然无声。高怀远说:“眼前如何混乱,我和你伯母如何伤心,我多么难以向汪家交代……这些,你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追究起因,一切从宜真出走开始,对不对?”
宜男默默点点头,是的,她无法不承认他的责难,尽管高怀远的语气中没有责难,只有无尽的伤怀,但这样反而更令她良心不安。
高怀远低沉地说:“宜男,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要背,并不是逞一时之快就可以撒手不管的。宜真一走,我和你伯母白头发不知多了多少,如果有别的办法,也舍不得让你出嫁。但撇开宜真那一层,汪家的三少爷汪劲确实年轻有为,是最好的夫婿人选,决不会辱没了你。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就像我的另一个女儿一样,无论如何也要替你考虑得周全。反过来说,你就忍心看着我和你伯母为这件事操碎了心,日夜不安?”
宜男泪光闪烁,眼前的高怀远一时近,一时远,朦胧中只有他的声音在耳边缭绕打转,始终没有放开她。一瞬间恨不得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然而在情在理,她都是无法躲避的那一个。她垂下眼睫,冰凉苦涩的泪水缓缓划过脸颊,无声地落到地毯上,良久,才轻微得不可觉察地点了一下头。高怀远毫不放松地追问说:“你答应了?”宜男又点了点头,心中沉重到了极点,反而是一片无谓的空白。高怀远大喜,笑道:“结婚是喜事,应该高兴才是,从今天起你也不用去上学了,和你伯母一道置办些嫁妆……”
宜男突然惊醒般地开口:“不,学校我还是要去的,一直到结婚前为止。”见高怀远皱了皱眉,宜男补充说:“我只有这么一个要求。”
高怀远不愿多生枝节,顺口答应了。宜男握住把手开门出去时,他忽然叫道:“宜男。”宜男回过头,高怀远本想警告她别打什么逃跑的主意,但与她清如水、寒如冰的眼睛一接触,不知怎么竟有些心虚,随意地说:“以后就叫司机每天接送你吧,也方便一些。”
第 6 章
第六章
仿佛刚刚还在学校,师长和同学的叹惋还在眼前,怎么转眼就到了出嫁的一天?鼓乐在门外催促,声声急迫,宜男望着镜中苍白惊慌的脸,只有一个念头: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