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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见过奶奶当众打电话。她独自住在老屋里,就算来了我家,每次手机铃声响起,她就开始慌不择路,左冲右撞,直到找到一个角落,整个人像一只乌龟一样缩成一团,才开始听电话。
那时我还小,总觉得她抓着手机团团转找地方藏的动作特别好笑,可看到她缩着坐下了,又莫名想哭,却不知悲从何来。
奶奶有九个内孙,我是最小的那个。当大堂姐到市外读书的时候,我还在奶奶的三轮车里和姐姐、堂哥一起抓着路上捡来的鹅卵石敲着拍子唱童谣。那辆三轮车极老,大伯骑着它沿街卖过面粉,爸爸骑着它穿巷买过红粿,现在奶奶骑着它载了一车子的儿孙,穿街走巷,笑语不歇。
不知何时,她的腿脚不好了,三轮车被儿辈央求着给卖了,她只好窝在竹藤椅上织羊毛,好在还有孙儿们围着她。后来,她的眼睛出问题了,做了手术后再也不能织羊毛,开始学着打算盘。总之,她是常常能给自己寻到事情做的,但膝下的孙儿却越来越少了。到我小学六年级时,其余八个孙子都已经在外读书,城内、市外、省外到处栖落,她伸手也触摸不着了。
那天我放学顺道兜去她那里,悄悄站在门口,看到她低头窝在竹藤椅里打算盘,口中念念有词:“逢六进三,逢八进四……”灶上煮着粥,水泡沸腾声渐渐响起,掩盖住了她的声音。就在我即将走进去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她利落地抓起手机,按下听键,放到耳边,叫出了我姐姐的名字。
我有些发愣,原来她独自接电话,并不手忙脚乱。恍惚间,我听到她开始嘱咐饮食保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日常琐事。一眼看去,阁楼的天窗洒下的阳光薄薄地笼罩在她的头发上,来回折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而她的脸上微微闪烁着什么,像泪一样的痕迹。
2
当奶奶的脑子退化到实在记不住算盘的九归诀后,她就开始到处找人说话,可能闲下来听她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一次我走到她家门口时,她坐在竹藤椅上昏昏欲睡。椅子边的篮子里羊毛杆子孤寂地直指天窗,算盘和九归诀的本子在茶几上,穿堂风一吹就翻了页。我听见时钟滴滴答答,两根旋转的针将整间屋里的时光搅动起来,她置身旋涡之间,恍若未觉。我抹开身边的激流,走近她,一眼看见,她的头发又白了些许。
她醒过来看见我,神色欢喜地扶着藤椅站了起来,走去打开收音机,古旧悠缓的潮剧断断续续地响起来。她开始絮絮叨叨:“前几天有人送了我一辆三轮车,蓝色的,跟之前那辆挺像,用来载大菜特别好。”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眼睫毛又长长了,扎得厉害,帮我拔了吧。”
当年她的眼睛做了手术后,右眼皮就耷拉下来了,上下睫毛都必须拔干净才舒服。整个家族里,姑姑、伯母、妈妈、姐姐,几乎全给她拔过眼睫毛。拔的时候她需要一直睁着眼睛,总迎风流泪。每次打电话让我们过去给她拔眼睫毛,她总特别高兴,一定要张罗许多吃的,烤地瓜、煮糖水、麦粿,再找个借口把那个人留下一起吃顿饭,方心满意足。
一个周日下午我给她拔眼睫毛,拔完马上就得搭车去学校入宿,那次她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沾得那些睫毛软软的很难拔,拔了许久才拔好。
可那天下午,什么风也没有。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