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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23

时间:2024-11-07 01:52:54

老村长来说快骑摩托捎我去顾家梁顾二家,我心里一惊,说咋回事?老村长说顾二把儿子绑架了,把公安招来了。我心里才安了。前几日听说顾二睡炕了。在上庄睡炕的意思就是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镇上的大夫都来了几趟,老婆往镇上的棺材铺都跑了好几趟,像是在准备后事了。我打算去看看老顾,老村长说装着哩,往回哄儿子,没出息的东西,一碗饭几遍地热着吃,你换个别的手段嘛。

顾二有了五个女儿后,才有了儿子宝子。宝子结婚后,两口子一直在城里打工,已有了两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大一岁半。小女儿已经三岁了,宝子媳妇却还没怀上,顾二觉得按一岁半的间隔规律,咋也该有第三个了。顾二逼问儿子,儿子说怀了一个小月(小产)了。又过了一年,还不见儿媳妇怀孕,顾二再问儿子,儿子说自小月一个就再怀不住了。顾二觉得蹊跷,说你妈也小月过,还不止一个,不照样怀了你。儿子说谁知道咋回事嘛,人跟人能一样?顾二说怕是城里苦大挣得,让你媳妇回来,娃生下了再去城里打工。儿子说我在城里,她待在家里能生出娃来?顾二脸红了,不好再说啥。儿子说我们也着急,想早早给你生个带把的孙子,把你的心病治了。去年过年,宝子两口子回来,一天两个孙女一人拿着一个避孕套吹气球,顾二明白是咋回事了,当下就跟儿子干了起来。儿子说明给你说了,我们不再生了。顾二差点背过气去,甩了儿子一鞋底说日你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狗日的不懂?老子一气子生了你五个姐姐才生下了你,给罚得炕上连毡都没一条,全家人在净炕上滚,把你抓大了,你让老子断后啊!儿子却说断后也是从我上断的,你有了我,给先人能交代了,下地狱也是我下,跟你没关系。顾二虽然快气炸了,可他口气软了,这事主动权在儿子,就说你别怕罚,罚的钱老子担着,不让你掏一分。儿子说你的钱不是我的钱?这不是钱的事,也不是怕罚的事,养那么多做啥?墙上都写着哩,越穷越生,越生越穷,那是大实话,大道理,城里没儿子的人一层哩。顾二压着气说你五个姐姐的彩礼爹一分没动给你存着呢,还不都是你的,我和你娘能花多少钱,你生,生下给我们抱回来,我们给你养,不拖累你们。儿子说你们养?你们能养个啥?顾二火了,说咋了,日你娘,你们几个我们养得缺胳膊少腿了?儿子说你咋不看人家城里人,家里都一个娃,都培养成大学生了,出来就是公务员,坐在办公室里拿工资,我们除了卖苦力人家谁要?三伏天太阳毒得像土蜂蜇,汗水像雨点子落,还得在工地搬石头砌墙,活得个啥人?人家谁正眼看过我们一眼?顾二说你个驴日的,老子没供养你念书?让你复读就像要你的命,现在怨到老子头上来了?!儿子说我为啥不复读?我打下个啥基础?人家城里老师都得有教师资格证,没教师资格证上不了岗,咋这里的有吗?人家城里娃念书,挑学校,挑老师,请家教,咱有挑的有请的?小学就么所破学校,老师还是民办的,草鞋镇老师都是二把刀,哪个是正儿八经的大学,好些老师都是从民办转正的,县上高中一所学校考不了人家省城一个班的,人家省城几个学校考大学都连班端了。顾老二气得扳下鞋底就捶炕,说日你娘去,家泰不考上大学了,还是全国啥大学哩。儿子说咱上庄这些年毕业了多少学生,有几个杨家泰?顾二说你咋不能成个杨家泰?你就是个日囊,给老子摆道理?!儿子说跟你说不明白,城里人……顾二说打了几天工,就跟城里人比啊,掫着杵子打月亮不知天高地厚。儿子说我咋就不能跟城里人比?只要再不生我就能当城里人。顾二说不生娃你就是城里人了?羞你先人去!儿子说我先人不是你么,你想咋羞你咋羞去,人家城里不要说没儿子的,一个不生的都多的是,我为啥还要生?城里人不比咱们懂得多,不比咱们看得明?顾二说怀里没有糊屎的,坟上没有烧纸的,将来死了几天坟就让荒草淹了。儿子说这一世都活不好,还管喔一世?再说未必有儿孙的人都年年上坟,每年清明坟头没压纸的荒坟多的是。顾二一鞋底甩在儿子脸上,说日你娘去,好的没学下,瞎的学了一大堆,早知道生下你这么个拧把子,就不该让你狗日的活,一屁股捂死算了。儿子说那你早就绝后了,我投胎到哪达不比这个烂杆地方好?!

为了这事,顾二找过老村长,他们是姨兄弟。老村长说我去说啥?让他们生那就是超生,违犯国家纪律。顾二说你就看着我断后?老村长说政策这么下去,谁也保不准自己不断后,大趋势嘛,这么大年龄了还解不开,就是生个儿能咋样?孙子就能保证生个带把的?迟早断了的事。顾二生气了,说站着说话腰不疼,你抱上了孙子,当然能唱高调说这大话了。为此,顾二生了老村长的气。

顾二想动家门,借助户族的力量往下硬拿,可人都在外面打工,家里没几个主事的男人,遇上这些事,女人一点事都顶不上。顾二兄弟四个,老大已经不在了,老四在南方打工,只有他和老三,弟兄俩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两天一夜,没把儿子说得回心转意。后来儿子在城里打工干脆不回来。为把儿子骗回来,顾二想了一招,在身上洒了老鼠药,装喝药自杀。虽然灌了稀屎吐了一地,恶心得好几天吃不进去饭,可把儿子整得服软了,答应再生。顾二不放两口子走,说钱早挣迟挣没关系,又不是揭不开锅,生根留后是大事。儿子说去年的活是包活,还没干完,工钱没全发,今年干完了工钱才全发,总得让我把工钱要回来吧。顾二这才放两口子进城。然而,儿子一去不复返。为了把儿子骗回来,顾二装了病。儿子回来了,可没进门,而是在山梁上看着爹干这做那的,就喊着说爹,你该在梁上栽个消息树,让我娘扛个红缨枪把风瞭哨,见我回来了让我娘急忙把消息树推倒,你赶紧上炕装着叫唤。顾二给气坏了,从院里追上梁来,儿子边跑边说正是揽钱的季节,把我诳回来,挣不上钱不说,这一来几百块的花销,你做这事缺德不缺德?顾二说有你狗日的缺德?儿子掉头就回城了。临近过年,顾二做了充分的准备,把窗户全部钉死,两口子一回来就锁在窑里,绝不让进城了,可两口子没回来。顾二捎话带信,上挡山打电话,儿子坚决不回来。眼看又半年过去了,顾二想不出别的招数,只能继续装病,为了让儿子相信,这次他让老婆又是请镇医院的大夫,又是往镇上棺材铺跑,并让老婆打电话要儿子回来带他到大医院去看病,经过一番折腾这才把儿子两口子骗了回来。两口子一进家门,就被锁在了窑里,每天从窗口递吃递喝。宝子被锁在窑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倘若不是和小舅子一起回来的,或许两口子给关上一年两年也没人知道。小舅子来叫宝子和姐姐一块儿进城,才知道姐夫姐姐被锁起来,跟顾二喊叫了半天,顾二不放人,就上挡山报了警。

我和老村长赶到顾二家,宝子两口子已被公安解救了出来。一警察正训斥顾二:“做事也没个掌握,你这是非法拘禁,限制人身自由,知道不?要在城里不把你抓起来圈几天还日怪了,一大把年岁了,做事还由着性子,啊。”

又掉回头训斥宝子:“日囊样,一指头戳个洞的破门,两脚还不踹开了,报警光彩呀。”

宝子说:“你踹两脚试试?别看那门板旧,那可是整块的榆木板,过百年的老货。”

另一个警察个高身胖脾气大,吼着说:“跟我们犟嘴,在城里待了几天胆子练大了,我一个砍脖子让你娃摸不着东南西北。”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宝子小舅子说:“这叫绑架啊,有个毬,绑架?这是非法拘禁,连个意思都弄不懂,瞎毬用,害得人跑这么远的路,油钱你掏?”

宝子小舅子嚅嗫了一句:“有事找警察,我找错了?”

警察翻了一眼,“人忙毬得揣鞋拾帽子的,家务事报个毬警,下次再胡日鬼捣棒槌,看我咋收拾你娃。”

那脾气大的警察看着老村长说:“老刘,好好管管你的人,这出的啥事嘛,要往上报也算治安事件哩,给你记一条划算不?”

老村长说:“这我管得了?人关了我都不知道。”

警察说:“你可记着,治安也是一票否决制,到时候数条条排名,排名靠后了别说我们没提醒你。”

顾二唯唯诺诺地跟在警察屁股上,说:“都是喔驴日的不懂事,害得你们跑一趟,你们把他拉进去圈上几天,好好给熟熟皮。”

脾气大的警察回头怒目而视:“你说拉进去我们就拉进去,派出所是你家开的?听你指挥,我们不讲法律咧?!”

两个警察上车了,宝子立刻拉了箱子带着女人就走,顾二提着一把铁锹拦住去路,说:“你狗日的要敢走了,老子不劈了你,你屙到哪达我吃到哪达。”

宝子说:“你就是把我剁成肉酱,包了包子,我也不生了,你剁吧。”

顾二挥锹就砍儿子,脾气大的警察又扑回来,手指剟点着顾二的头,说:“老汉,我刚说的话是放屁?!我告诉你别再胡整了,这在城里早把你弄进去了。”

顾二说:“他是我儿,不听话你们不管还不让我管?”

宝子说:“听你的话,你死了这份心吧,我不会再生了,我听国家的话,你这是逼我犯法。”

顾二抡锹就冲儿子砍去,脾气大的警察一把扯住,把顾二甩了个跟头,说:“我的话像放屁是不?再张狂把你拉去圈几天?”

顾二扔了锹坐在地上嚎哭起来,警察上车要走,宝子拦住警车说:“把我们带上。”

脾气大的警察说:“滚毬得远远的。”

宝子说:“你看这架势,你们一走,又把我关起来,我还得报警麻烦你们,把我们带上,我给你们掏油钱。”

这么说着,两个人钻进车里去了,警车“日儿”“日儿”叫着扬起一道土尘走了。

顾二大叫一声没气了,连喊带叫过来就睡了炕,老村长说:“人家都走了,还装给谁看,起来,越睡越病,没病都睡出病来了。”

顾二有气无力地说:“我这回是彻底病了,起不来了。”

老村长说:“一把年纪了还醒不透,生娃是圈在窑里让生的?圈了一天一月,能圈上一年,你把心尽到了,老先人也都知道了,看毬他们,你还有几天活的,自己作践自己,起来该干啥干毬去。”

“我怕没事了,真起不来了。”顾二的声音微弱。

窑洞光线幽暗,老村长贴近顾二的脸看看,拉着胳膊摸摸脉搏,说:“这老不对劲,眼睛咋都掉到坑里去了,乌黑夜暗的,像两个山洞,脉也摸不着了。”

顾婶哭着说:“几日水米没打牙了。”

老村长说:“你个老半吊子,闹绝食啊。你碎先人把你当回事了?你给谁绝食,人家头都不回走了。”对我说,“你骑摩托去老董家,把量血压的拿来给量量。”

我从老董家拿来血压计一量,顾二的低压不到四十,高压只有六十,老村长说:“人气了血压高哩,你倒气成了低血压了,快给熬红糖水,再打两碗蛋汤。”

我说:“我给宝子打个电话吧。”

老村长说:“打也不会回来了,还当又撒谎哩。”

老顾说:“你给打,干部的话他狗日的敢不信。”

我上挡山给宝子打了电话,宝子不信,我说:“我的话你也不信?你爹血压低压只剩下四十了。”

在老顾家吃饭的当口,宝子回来了,媳妇却没回来。

一院子哭声,接着便是吼骂声。

吃过饭,我和老村长在老顾院里吃烟,我说:“过去劝说劝说。”

“有啥劝的,让哭一哭骂一骂,把气都出一出。”老顾说,“我二哥这人太固执,要是我我才懒得管毬他。”

老村长说:“别卖嘴,放到你身上你就想开了?咱这年龄的人,过这个坎儿都难。”

正说着话,宝子趴在墙头上喊:“三爹,你过来一下。”老顾说:“啥事?”宝子说:“说事哩。”老顾说:“说来说去就是车轱辘话,有啥说的,你现在人大了,还听进去我们这些人的话,想说和你爹说去。”还是起身去了。我说:“要不要我们过去?”老顾说:“算了,你是城里人,那狗食见了拿你做例子,更得势了,话就更说不进去了。”老村长说:“那我们先回去了。”老顾说:“急啥嘛,我过去看看,别再闹出人命了。”

过了足有两个小时,老顾回来了。我说:“咋说下了?”老顾说:“谈好了,老子拿钱出来给儿子在城里按揭买房,儿子保证生个孙子,立了字据。”我“呃”了一声,老顾摇摇头说:“儿子给老子立的字据,那就是张纸,一指头就戳个窟窿。”老村长说:“生娃的事容易得,说生儿子就生儿子?”老顾说:“唉,这娃在城里逛贼了,把老子套在里面子,五个丫头的彩礼少着也有二三十万,抠得啊,炕上连个单子都不铺,就在席上滚,那席都十几年了,像上了一层漆,这下好了,让儿子一把全掏走了,还高兴得不行,血压都正常了。”又说,“我还想着我二哥后半辈子能过个好日子,五个丫头的彩礼放开花也花到死了,哎呀,他受罪的日子在后头哩,要在城里坐下去容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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