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黄泥地 第六章

黄泥地 第六章

时间:2024-11-07 01:28:47

在房户营村众人的期盼下,房国春终于要回家了。

房国春的出行一点儿都不隆重,既没人送他,也没人接他,他只身一人走到县城南边的长途汽车站,只身一人坐上车,汽车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颠簸了七十多里,到吕店镇下车时,他仍然是只身一人,连个同行的人都没有。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县里的高级中学当数学老师,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位数学老师。他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数千计,有的当了乡长,有的当了县长,还有的当上了省委副书记。他呢,没当过校长,没当过副校长,连教导处主任和教研组的组长都没当过。从行政级别上说,他连个副科级干部都不是,只是一位普通的人民教师。教师是什么,如顺口溜所说,教师是把盐,人人都知道咸。家家离不开,撒到锅里就算完。对于房国春“这把盐”,他把自己撒在老百姓堆里是正常的。他这天下午三点多到车站登车,到吕店镇已是五点多。从车上下来的人不少,有的扶着脸色蜡黄的病人,有的抱着孩子,还有的用蛇皮塑料袋子提着红薯的秧苗。从穿着上看,有人穿着裤衩,有人穿着拖鞋,有人头上顶着毛巾。头上顶着蓝白条毛巾的那个妇女,大概是第一次坐汽车,下车时差点跌坐在地上。房国春说:慢慢下,不要着急。妇女回头看看房国春,说:我以前没坐过汽车,不知道汽车门口离地这么高。车上的女售票员催促下车的人:快点儿快点儿!房国春说:安全第一,不要催大家嘛!

稳稳当当下了汽车,房国春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并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不慌不忙向房户营村的方向走去。毕竟是拿工资的人,房国春的穿戴与乡下人不同些。他戴的是一顶宽檐的草帽,草帽这会儿并没有戴在头上,掀到了脑后,用针织的白色草帽布带在后背背着。他上身穿一件像是新买的针织圆领汗衫,下身穿的是西裤。到了夏天,乡下人早就不穿袜子了,有的连鞋都不穿,赤着脚走来走去。房国春脚上不但穿着鞋,还穿着袜子。房国春穿的不是皮鞋,是那种黑春风呢的圆口布鞋。房国春穿的薄袜子是白色的,与黑布鞋形成了鲜明对照,一看就是好脚,就是城里人的脚。房国春手里拿的是一把黑色的折扇,折扇的扇面不是纸质,是绢质。绢质的扇面上是用烫金字写的关于“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诗句。房国春手中的折扇如演员手中的道具,玩得极溜,几乎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扇子啪地就展开了,啪地又合上了。折扇展开的时候少,合上的时候多,只要说话,他习惯用折扇指指点点。也许因常年在讲台上手持教鞭持惯了,他的手不能空下来,必须抓一点东西。他手上折起的扇子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他在讲台以外使用的教鞭。房国春带的行李是一只米黄色的帆布提包,提包里除了洗漱用品、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糖块和两条香烟。房国春自己不吸烟,但他每次从县城回家必须带足够的烟。因为他只要一回家,村里就有不少人去看望他,跟他说话。村里的爷们儿差不多都吸烟,凡去他家的爷们儿,他必须拿香烟招待人家。由于他是长辈,加上身份不同些,他不必把烟卷一一撒给众人,只需把拆封的烟往桌面上一放,谁吸谁自己取就是了。吕店镇是小镇,只有一条街。房国春站在街口一看,就把一条街从东头看到了西头。房国春对吕店镇是熟悉的,原来吕店镇的一条街是南北走向。因人口越来越多,街筒子显得越来越窄,一逢集人就拥挤得走不动。后来县里过来的公路修到吕店镇之后,街道与公路相衔接,集市就转移到了东西走向的公路上。吕店镇历来是这块地方的基层政权组织所在地,它叫过管理区,叫过人民公社,现在又改成了吕店乡。公社办公的场所原来在老街,是被没收的一家地主的院落。公社改乡之后,特别是集市转移之后,乡里盖了新房,乡党委和乡政府办公的地方从地主家的院落里搬了出来。在别的乡镇纷纷盖办公楼之际,吕店乡盖的还是平房。对于这一点,房国春对乡政府是满意的,他的评价是,乡里的领导没有脱离群众,还保持着艰苦奋斗的作风。他把他的评价当面跟现任乡党委书记的杨才俊说过,杨才俊对他表示了感谢。走到乡政府门口。房国春往乡政府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没有进去。他相信,只要他走进乡政府,他的学生杨才俊一定会热情接待他。说不定还会派秘书帮他提上行李,一直把他送到家里。他的学生太忙,他能不耽误学生的时间就尽量不耽误。

房户营村在吕店镇的南边,从镇里到村里还有三里路。这三里路没有别的任何交通工具可以借用,房国春只能步行。没关系,只要天不下雨,只要路上不起泥巴,走这点路不算什么难事。从镇里往村里走时,房国春看着路两边即将成熟的麦子,他的心情是愉悦的,表情是欣赏的。他甚至想找一些适当的词句,把阳光下金黄的麦田形容一下。他虽然是数学老师,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也不差。他随身带的有笔记本,有了什么想法,都愿意往笔记本上记几笔。可他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新鲜的词句,只想到遍地金黄和丰收在望这两句现成的话。啊,遍地金黄的麦子啊,真乃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啊!房国春不会想到,村里有一帮人热切盼望他的归来,他们准备好了,一起向他发起恭维,把他恭维得发烧,发晕,然后用一种类似绑架的办法推动他,推动他,一直把他推到连自己都不能掌控自己的地步。

房户营村第一个看见房国春的是一个拉架子车的妇女,妇女看见她前面走着一个像是干部模样的人,定睛一认就认出来了,干部模样的人是房国春。俗话说,空手的赶不上挑担的,提东西的赶不上拉架子车的。挑担的有节奏赶着,走得快。拉架子车的有车轮赶着,也走得快。拉架子车的妇女本想超过前面的人,当她从背影认出走在前面的是有名的房国春时,就有些犹豫,脚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拉架子车的妇女是谁呢?是大名叫张春霞的织女。织女到镇上的供销社买化肥去了。收了麦子,马上就要种玉米,种玉米时需要上点儿化肥。织女只买了一袋子化肥,放在架子车上跟没放什么东西差不多,拉起来显得很轻松。她要是想超过房国春,一低头,一塌腰,轻易就能超过去。但是,人走路,不抢先,超过叔辈的房国春合适不合适呢?

当年一嫁到房户营村,织女就听不少人给她讲到过房国春。那些人都是以骄傲的口吻讲到房国春,意思是说,不要看不起房户营村,房户营村是出过大学生的,是出过人物的,是有人在县里工作的。这个大学生,这个人物,这个在县里工作的人,就是房户营村国字辈的房国春。后来织女又听到和看到房国春做的一些事情,对房国春是尊敬的。以前过春节,村里都不组织群众集体给军属拜年。房国春提议,在大年初一的早上,除了村里人互相拜年,还应该把大家组织起来,集体到军属的家门口拜年。这个提议得到村民的响应,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早上,房国春一吹哨子,大家就会集合到房国春身边,排好队伍,到军属家门口拜年。拜年的仪式由房国春亲自主持,他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大家就脱下帽子,连着向军属鞠三次躬。村里的军属不止一家,给一家拜完了年,他带领拜年的队伍向下一家走去,一家都不会落下。拜年拜到哪家军属,他们都很高兴,像是得到了极高的荣誉。他们都知道这是房国春的主意,对房国春充满感激。他们说房国春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跟普通人办事就是不一样。他们还认为房国春是国家干部,他心里装着整个国家。还说过春节。大长一年,大家都盼着过春节时吃点好的,穿点好的,热闹一下。吃好的和穿好的都做到了,只是想热闹一下不大容易。人们起了五更,拜了年,无事可干,又躺到床上睡觉去了。除了零星的炮声,过年好像比平日还冷清,还寂寞。村里有一个瞎子,会拉弦子。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会唱戏。房国春派人把瞎子请出来,请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把几个年轻人召集起来,由瞎子拉弦子伴奏,他们唱戏。弦子一响,戏一唱,村里人就围过来了,总算有了一个可以热闹一下的去处。房国春自己不唱戏,也不唱歌,但他像一个导演,会一直守在现场。谁如果唱得好,他会让大家鼓掌,鼓励一下。房国春不是组织演一次节目就完了,从那年的春节开始,他把房户营村村民的春节娱乐当成一件必办的事,每年春节都组织人演节目,而且节目越演越丰富。这样一来,不但本村的人可以在过年时欣赏节目,外村的人得到消息,也到房户营村看节目。外村的人有些羡慕房户营村的人,他们知道,都是因为房户营村出了一个高人房国春,房户营村的人才过得比别的村的人快乐。

房户营村的人只有房国春一个人在县里工作,织女听说,几十年来,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去找过房国春。有人去煤矿拉煤路过县城时,会拐到学校里找房国春,到房国春那里吃两个白馍,一碗有肉片的杂烩菜,外带一碗稀饭。拉一架子车煤回来,他们又饥又渴,还会拐到学校里去找房国春。在学校里歇歇脚是一个方面,主要目的还是到房国春那里吃一顿好吃的。有人到县城办事,或是到县医院看病,他们更不会忘记到学校去找房国春。房国春在学校里有一间办公室兼宿舍,那里仿佛成了房户营村安在县城的接待站,接待站的站长就是房国春。不管村里谁去“接待站”找他,“站长”都不会把来者拒之门外,都会亲自热情接待。到了开饭时间,“站长”会去食堂把饭菜打回来,一直端到你面前,让你在“接待站”里吃。吃完了饭,你连碗都不用刷,“站长”把碗拿去刷掉了。受到优待的人,回到村里难免啧啧回味,到处显摆。口口相传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到县里找房国春的人更多些。村里人的做法像是过去时代的吃大户,谁让你有钱呢,谁让你是大户呢,谁让你那里有大米白面呢。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谁不想去吃一回呢!去县医院看病的人,到房国春那里吃了喝了不算完,还提出跟房国春借钱。借钱的人把自己说得比谁都可怜,称向房国春借的是救命钱,如果房国春借钱给他,他的命兴许能保住。如果跟房国春借不到钱呢,他的命就没了。人命关天,房国春怎么办?他只好借钱给人家。手里一时没钱,他向同事转借,也要借一些钱给看病的人。人家借不到钱,很可能转过脸骂他,说他见死不救,回到村里说他的坏话。房国春是个很看重自己名誉的人,他不能让自己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好名誉丢失在个别人手里。

那时房国春的工资并不高,一个月才五十多块钱。他每月的粮食标准也是固定的,才三十来斤,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粗粮。村里人到他那里吃了饭,他自己就得少吃。给别人吃了细粮,他自己就得吃粗粮。有一个情况,村里在房国春那里吃过饭的人都注意到了,房国春把饭菜端回来,从不跟来人一块儿吃,自己说是去食堂吃,就转出去了。他到食堂或许吃粗粮去了,或许什么都没吃,到食堂转一圈儿就拉倒了。在钱的问题上也是如此,他把钱借给村里人,自己就得少花,或者不花。有一年夏天,他身上穿的针织圆领汗衫旧得有了窟窿眼,他都舍不得花钱换一件新的。从这些事情上看,房国春是一个舍己为人的人,是一个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维护自己在乡亲们的心目形象的人。

由于房国春在房户营村德高望重,村里出现一些连村干部都处理不了的纠纷,他能妥善处理。村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轮流在三个儿子家吃饭,十天一轮换。三个儿媳对老太太都不待见,视老太太如猪狗,不好好让老太太吃饭不说,还动不动骂老太太老不死,老太太生了病也不给老太太看。房国春回村休假期间,老太太到房国春跟前一哭诉,房国春当时就拍了案,说那不行,这事他要管。他把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召集到一起开会,对三个儿子进行了一番严厉的训诫。他说,如果三个儿媳再虐待老太太,他就要替老太太写诉状,把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告到法院,让三个儿子和他们的老婆一块儿吃官司。最后,房国春与老太太的三个儿子达成了协议,并立下了字据。每年每个儿子出一百块钱,一百斤小麦,钱和小麦都交给老太太的闺女,由老太太的闺女把老太太接走伺候。得到这样的结果,老太太感激涕零,要跪下给房国春磕头。房国春说:老嫂子,使不得!赶紧把老太太扶住了。

对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外村人,外村人也认识房国春,从自行车上下来,叫着房老师,跟房国春打招呼,并站下跟房国春说话。

见房国春停下来,织女也没有再往前走。织女往西边看了一眼,太阳还高,离天黑还早着呢,她不着急。织女之所以不想赶上房国春,还有一个她自己心里明白的原因。她跟房守现相好,房国春应该是知道的。据说房国春在男女方面自律很严,也反对村里的男女私下里相好。她怕房国春拿她和房守现相好的事敲打她。如果那样的话,她的脸往哪里搁!

然而,房国春在和外村人说完话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把织女看到了,织女再站着不走就不合适。织女记起房守现交给她的任务,觉得这会儿倒是完成任务的一个机会,比专门到房国春家找房国春好一些。骑自行车的外村人跨上自行车骑过来了,织女拉起架子车,紧走几步,赶上了房国春。她说:三叔,回来了!我看着背影像你,真是你。

房国春说:学校放了一个星期麦假,我回来看看。你这是——

我到镇上买了一袋子化肥。把你的提包放架子车上吧,我帮你拉着。提着怪沉的。

不沉,提包里没装啥东西。

架子车上就一袋子化肥,空着也是空着,你还是把提包放上去吧。织女说着,停下架子车,从车辕子里出来,接着房国春手里的提包,放在架子车上。又说:架子车我扫过,不脏。

房国春问:守景身体怎样,好些吗?

还那样,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你要多关心他,爱护他。

织女把话从丈夫房守景身上岔开,说:三叔,干脆你也坐到架子车上吧,我拉着你。

房国春摆手说不用,你三叔还能走,还没老到那个程度。我听说城里三年困难时期下放的工人,有一些人在上访,要求恢复工作,你听说了吗?

没听说。我成天价不出门,啥事都不知道。那次下放的工人很多,恢复工作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过去的年轻人也变老了,国家还要你回去干什么!

房国春说:这就看国家有没有政策,要是有政策的话,肯定也包括你在内。就算不能恢复工作,给大家按退休工人处理,发点退休金也好呀!

谢谢三叔的关心。三叔在县里熟人多,请三叔帮我打听一下,要是有政策下来,我也去找他们。

这个没问题。啥事牵涉到的人多,才会有政策。只要政策下来,你不找政策,政策也会找你。

是的,你看人家高子明,过去灰头土脸的,见人连头都不敢抬。现在人家天天笑着过,笑得脸上的皱纹一抓一大把。织女本想把高子明的小卖店遭飞贼盗抢的事跟三叔说一说,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房户营村说到就到了,她得抓紧时间跟房国春说说关于房守本和房光民的事。

房国春问:村里最近有什么情况?

织女正好借坡下驴,说:村里支书换人了,三叔还不知道吧?

噢,这是房户营村的大事。房国春脸上的表情郑重了一下,几乎站下来。他问:房守本不干了吗?虽说没有站下,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干了,听说到年龄了。

新任支书是谁?

房光民。

房国春把房光民的名字念了一下,像是想了想,问:房光民不是房守本的儿子吗?

不是他是谁!他爹不干了,儿子接着干。肉还是在人家锅里,肉还是人家吃,别的人连口汤都喝不上。

房国春啪地把手里的折扇打开了,只扇了一下,啪地又合上了。他把折扇再次打开,再次合上,问:村里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织女说:三叔,我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现在提倡民主选举,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你难道不相信我不成!

不是,我知道三叔是房户营村最好最好的人,我不相信三叔,还能相信谁呢!实话跟三叔说了吧,我听说村里十成有九成九的人不赞成房光民当支书。

有这么大的反对比例吗?

这个别光听我说,你回来到村里一问就知道了。我还听说,村里好多人都盼你回来,好跟你说说心里话。

我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不重要,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一称就能称出来。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分量一千斤一万斤都不止。有的人轻得连四两都没有。

大家不赞成房光民当支书,主要意见是什么呢?

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大家觉得风得换着吹,领导得轮换着当。房户营村的支书干吗一家人当到底呢!

房国春说:你说这个,只能反映出群众求变求新的心理,还构不成有说服力的理由。国家也没有规定,支书的儿子就不能当支书。支书的儿子当支书,也可能当得很好;不是支书的儿子当支书,也不一定就能当好。关键看当支书的这个人素质如何,本身有没有毛病,能不能服众。

我看房光民的素质就不行。他就是一个毛孩子,身上的屎皮子还没褪净,对村里什么贡献都没有,他有什么资格当支书。别看那孩子没什么本事,毛病可不少。他鼻孔朝天,谁都看不上眼。你跟他走碰面,他连叫几声婶子都不叫。他能服什么众,我看连他老婆都不服他。

我对房光民这孩子不是很了解,他上高中不是在县里上的,是在老城的高中上的。

三叔对房守本应该了解,他当了那么多年支书,整了那么多人,好多人一提起他,不是气得哆嗦,就是吓得哆嗦。听说他要下台,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说受压制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谁知道呢,我的老天爷,他爹下台了,他儿子又上台了。大家原以为压在头上的石头搬掉了,头还没抬起来呢,新的石头又压了下来,嗨,房户营村的老百姓算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话走到了村子北边的一座小桥上,房国春停下脚步,往桥两边看了看,说桥修得还不错。

见房国春停下来,织女也站下等他。去年秋天,这里发过一场大水,桥冲击得快要塌了,过一辆架子车都难。村里向乡里反映过几次,乡里都把皮球又踢给村里,让村里自己想办法把桥修补一下。村里能有什么办法,让群众集资,一点儿门都没有。分田到各家各户之后,村里人都把钱穿在自己肋巴骨上,别人想取下一分钱都难。房国春春节回家过年时,村里人把修桥的事反映给房国春。房国春到县里不知找了谁,反正修桥的专项资金拨了下来,桥很快就修好了。你看看,你看看,房国春的影响力得了不得了,他就是一棵大树,房户营村的人都在他这棵大树下乘凉。织女说:三叔,我听说你跟县里领导说了话,县里才拨钱给咱村修桥。

房国春没有否认他在修桥的事情上所起的作用,只是口气有些谦虚,说没什么,他有一个学生,正好在县里交通局当局长,他跟局长说了一声,问题就解决了。反正交通局掌握的有修桥补路的钱,钱花到哪里都是花,你不花他花,都是一样的。

你不知道外村的人怎么说的。外村的人说,附近哪个村都不能跟房户营比,房户营上边有人,所以才能花到国家的钱。

话不能这么说,要说感谢,还是应该感谢国家,感谢党。

感谢国家够不着,要感谢还是感谢你。依我说,村里应该给你在桥头立一块功德碑,让房户营村的人世世代代都记着你给大家带来的好处。

立碑可不敢当,那叫贪天之功归为己有。好了,不说这个。他们两个接着往前走时,房国春接着刚才的话题对织女说:我刚才听你话里的意思,大家主要还是对房守本有意见。

也不完全是,大家对房守本的老婆宋建英意见更大。表面上是房守本当支书,实际上印把子是在宋建英手里捏着。人前说话的是房守本的嘴,实际上房守本的嘴里跑的是宋建英的舌头。宋建英把房守本管得服服帖帖,宋建英放个屁,房守本都不敢说臭,只能说香。在生产队那时候,宋建英吃黄瓜要吃最嫩的,坐红薯要坐最大的,连吃一泡屎她都要掐尖儿。你打听打听,村里的男人女人,哪个没挨过她的骂。村里来了一个新媳妇,人家没招她,没惹她,压根儿不认识她。她去看新媳妇时,就因为人家没喊她婶子,没跟她说话,她就把人家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人家羞得哭了一大场。人说慈禧太后厉害,我看她比慈禧太后还厉害。人说江青坏,我看她比江青还坏三分。她男人当着支书,她就这么恶道,如今她儿子又当上了支书,她还不是得了上风扬石磙,把房户营搅得天昏地暗。

房国春说:关于宋建英的表现,我也听说过一些。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你不会有些夸张吧?

夸张不夸张,你回家问问你家我三婶子就知道了。像三婶子那么好的人,全世界都少有。就是因为三婶子太好了,宋建英听不得别人说三婶子好,背地里连三婶子都骂。

骂你三婶子什么?

这个我就不说了。我说不出口,也怕伤了三叔您的面子。

不说就不说吧。这次如果有时间,我跟房守本谈谈,让他管好自己的家属。

房国春走到村口时,西边的天际起了一层红霞。红霞是辐射状的,向上辐射得很高,似乎染红了半边天。织女拉着房国春的提包,要把三叔一直送到家门口。房国春说不用,从架子车上提下自己的提包,向自己家里走去。

房国春路过高子明的小卖店时,在小卖店里值守的高子明看见了房国春,高子明笑得把眼角的“折扇”收起来,叫房国春三爷,热情跟三爷打招呼,请三爷到店里歇一会儿。

房国春说不累,不歇了。

这次回来,准备在家里住几天?

高考快开始了,我在家住不了几天,也就四五天吧。

哪天去找您说话。

去吧,我正想跟你了解一下最近村里的情况。

高子明在心里喝了一个大彩,似乎看到一台大戏的幕布这才真正拉开,戏中的主要人物终于走上前台,开始亮相。咣哩隆咚嚓,打虎上山冈,房户营村有好戏看喽!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