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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32

时间:2024-11-07 01:20:45

莽苍的旷野忽然有树,只一棵,像个惊叹号,越发让你感到孤寡。秋老虎在近午的旷野无遮无拦,更加威猛,四周被山围着,壕里一点风都不透,我几乎奔跑到树下,衣衫都湿透了。看看树,树叶卷如水槽。我靠着树干坐下,点了根烟,看到五福的娘巧梅挎着一个篮子走过来,篮子里是两只鸡,鸡头担在篮子外面,大张着嘴,却一声不叫唤。

我嘿嘿一笑说:“去逛集啊。”她嘻嘻一笑说:“当是你们城里人,街市就在家门口,啥时想逛啥时逛,都眼看晌午了,咱这达这时间逛集,连个集尾(yǐ)巴都踏不上了。”我笑笑。去草鞋镇逛集,有三四十里地,要是走着去,得五更天上路。我说:“不逛集你提鸡做啥?”她说:“走娘家。”我说:“走娘家还把鸡带上,怕把鸡饿死了不成。”她嘻嘻一笑说:“你们当干部的都在天堂里过日子,啥都不懂嘛,鸡能饿死?这时间草穗、虫子满世界都是的,谁还给喂五谷?走娘家总不能空奓着两手去吧,拿的礼行(礼品)。”我笑着说:“你倒会算账,走娘家捉两只鸡把礼行钱也省下了。”她说:“那你说错了,以前兴拿饼干、蛋糕、罐头,拿去舍不得吃,都当礼行放着,村里有病人、坐月子提着去,送来送去都长毛了生虫了变坏了。现在又兴提鸡了,浪娘家,走亲戚,看望病人都抱个鸡,亲戚厚的,就抱两只鸡。饼干、蛋糕、罐头,看起好看,听起好听,装人,可哪有鸡实在,想吃宰了吃,舍不得宰了,喂着还下蛋哩。”我说:“那是那是。”她笑着说:“以前把个蛋糕稀罕得当人参哩,现在都知道了,蛋糕就是玉米面做的,你说你们城里奸不?”

我笑笑说:“你说这么阔绰的原野,怎么就这儿一棵树,你说怪不怪,就像知道咱们会在这里歇凉,专门长出一棵树来让我们歇息。”她说:“喔有啥日怪的,哪个过路的人过庄子在树上擗了树枝子打狗哩,走到这荒天野地里没狗了不想拉了,顺手插到了地上,恰巧老天爷浇了一场雨就活了。”我笑笑说:“你倒会想。”“就是这么个事嘛,我家院子里两棵树,一棵是砍了树股栽了搭浪绳晾衣被,结果活成一棵树了,一棵是砍了一个树柯杈栽在墙堵头防猪拱墙,结果活成一棵树了,要不谁靠着崖墙栽树,地方不是地方,搅搅打打的,可活了就是树了,总不能砍了。”她扬头甩了额前的刘海,说,“不敢跟你谝了,该走了。”我说:“这么热,歇歇凉,过了晌午再走。”她笑笑说:“不敢跟你比,我还得从娘家赶回来,把家安顿了,明儿进城哩,我那口子工地上做饭的家里遇事回去了,缺个做饭的,给老板说好了,让我去做饭,找这么个活不容易,吃住都包,挣一七百哩。”我说:“五福、小凤念书咋办?”五福上二年级、小凤上一年级。她说:“先安顿在改子家里,我那口子说了,明年就转到城里念,迟早得走这步路嘛。改子娘和我娘是亲姊妹,我们是姨姊妹,反正她伺候人呢么。”我“呃”了一声,她走出几步了,又回头说:“你这干部没架子,还跟我们这些人说笑话哩。”改子家又多了两个孩子,可够她操心的。

翻了两道沟一道梁,一个村庄出现在眼前,上庄的传统布局,顺着一道山坡的阳面而坐,有二十几户人家,每个院落有不少高大的榆树,我想这该是榆树壕村了。一入村,连续过了四家无人,至第五家,看到老许在果园里雍红葱。红葱耐旱,这一带的红葱辣而不苦,香而不冲,做牛羊肉是离不开的作料,很有市场,可是这几年种植面积萎缩得厉害,政府曾经出台政策鼓励,可作用不大,老许说:“这是一家一户的产业嘛。”

老许家院子很大,有五孔窑洞,拾掇得干净有序,靠墙堆放着一堆木头,用草帘子苫盖着,两头露出的椽头子都爆裂了,长了一层墨绿的苔藓。几个孩子在院里画了一座方城,在踢瓦片争皇上。

老许把锹顺墙立了,我踢踢木头垛子说:“打算盖房?”老许说:“几年前的打算了。木头买下那年要说盖也就盖起来了,想着再有一两年手头宽松一点,盖得好一点,墙面上贴瓷砖,人一辈子能盖几回房?这院里几孔窑洞还是我爷手里就掘下的。第二年大儿子把孙子转到城里念书了,一家子都跟着进城了,日子最怕散(cǎn)劲啊,第二年二儿子也连家带营进城了,三儿子结婚就进城了。我一看都是寡妇站到大门口,有走心无守心,心劲就散了,……这些年了,三个儿子都在外面漂着,谁知道落在哪达,回来的心已经没了,这些碎长得再大点,进城念书、讨生活,以后死活都不会回来了,我们还能活几天,盖房做啥?就这么撂下了,啥想法都没了啊,前几年我就想着把木头卖了去,可卖不出去了,上庄方圆的年龄人都在城里漂着哩。”

窑里非常凉爽,一身汗水立时敛了。老许扔过一件夹克说:“披上,小心着凉,你别嫌弃,昨日才洗的。”

我披上夹克,老许说:“我也不让儿子们回来,给他们鼓劲让留在城里,回这地方能活个啥人。”

窑壁上挂着四个相框子,里面镶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我正看着,听得院里鸡叫,到院里一看,老许已把一只鸡的头剁了下来。我说:“家常便饭就行……”

老许说:“能进我家门就是看得起我们这些人,想叫你吃个饭怕你嫌远,到门上了,今儿正好。”

我出大门看了看,老许看出来了,说:“人都没几户,还哪有小卖部,你们这些人啊,还是把我们当外人看,一只鸡能把我们吃穷了?”

吃饭的时候老许对老婆说:“给老苟家送一碗过去。”

老许家后面是老苟。进了窑门才知道老苟瘫在炕上,老许说:“瘫了好十几年了,你看阴得寡白寡白的,比城里的女人还白。”又对我说:“把你喔中华烟给老点一根,让吃个稀罕。”我说:“还吃烟?”老苟说:“吃一口少一口,活一天少一天嘛。”老许说:“咋不说吃一口多一口,活一天赚一天。”老苟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朝闻道,夕死可矣。”这话让我愣了一下,我看他时他也正看着我。我把烟连盒放下了。老许说:“别拽文了,在我跟前拽文也就行了,在干部跟前也拽文,人家是大学生,写书的,要在旧社会就是状元,瞎卖派。”老苟嘿嘿一笑,看他枕边放着一摞一摞的书,我翻翻,竟都是些老书,繁体字,用报纸包了皮子。《周易》《左传》《菜根谭》《论语》《苏轼集》《唐诗三百首》《阅微草堂》……老许说:“是个文肚子,老爹解放前开私塾,那些年红火哩,红白事上写对联、娃取官名(大名)、墙上刷标语都找他。”老苟说:“跟你开个口,把你看过的书送我些。”我点点头。老苟旁边放着一把二胡,我说:“来一曲?”老苟拿起二胡,拉起十大二胡名曲中的《听松》。我平时喜欢听二胡独奏,所以熟悉。接着他又拉了一段《病中吟》,也是十大二胡名曲之一。

锅台上有动静,老许说:“桃英,别倒水,干部不喝甜的,喝上尿糖哩,喝上咱们这里的浆水了,整两碗浆水,别太稠了。”和老许一人喝了一碗浆水,老许说:“别看这老现在躺下不得动弹了,以前打狼,打野猪,打黄羊,套狐狸,利索着哩,只要让他看见的,那就跑不脱了,十几丈高的崖壁,蹦子流星蹿过去了,比狗还利索。”老苟说:“报应了噻,人这一辈子啥都是有限数的,前些年把后些年的路跑了,现在躺下不能动弹了。”老许说:“跟雕争食,把命留下就不错了。”我说:“跟雕争食?”老苟笑笑,说:“那年打伤了一只黄羊,老雕也盯上那只黄羊了,我捉住了黄羊,老雕扑了下来抢,我打了雕,这家伙飞上高空,又俯冲下来,把我抓上了半天空,爪子一松又撂下来,腰绊折了。”老许拍拍老苟说:“往起坐坐,打起精神,让干部给你照上几张相,别头一歪走了,连个老像也没有。”老苟说:“要那做啥?没老像阎王爷还不收了不成?”“说对了,不照老像办不了身份证,阴曹地府就是不收哩,到时候就是个孤魂野鬼。”老许边往起扶老苟,边说,“死驴烂重,你鼓个劲,干部正好到门上了,要不以后谁再请人给你照。”又喊,“桃英,来和老苟照一张。”外面传来声音:“有啥照的,给他照就行了,一辈子还把人没害够。”

告辞出来,老许感慨地说:“我奶奶说过说和木头说话的人命苦,这话不假啊。”我说:“和木头说话的人?”老许说:“会乐器的不都是和木头说话的人?”我点点头,这话说得真好。老许说:“你说老苟,多能的一个人,躺在炕上半辈子,命还不苦。经常拉二胡,开始觉得好,可听得时间长了,就悲凉了,挠心,鬼哭狼嚎的。”我说:“没有子女?”老许说:“有,两个儿,大儿攒劲,孝顺,在的时候老两口享福了,可好的命不长嘛,山累下来,崖窑塌了,一家四口让捂死了。小儿是个狗食,出外打工,吃嘴露脚后跟的,后来走了歪路,干传销,打不下野鸡了打家鸡,把家传得要啥没啥,把亲戚、庄子上人都害了个遍,再就没音信,死活不知。”我说:“这样的家该吃低保的。”“以前吃着哩,可谁知这个狗食把身份证借给别人买了车,人家查出来他名下有车,就给拿掉了,为这事老黄瓜还落了批评。公家有些事死板得很,你有嘴也说不清。”老许说,“以前在后湾住着,后湾人都走光了,庄子孤了,怕老苟哪天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死了怕背炕面子嘛,我就给搬下来住在我四弟家里,我四弟已在城里买了房子,家安到城里了。”又说,“跟我一年生的,一起耍大的嘛,我们是拈香弟兄,婆娘又不是个顶当人,还鸡麻眼,天稍一黑就看不见了,落到这个地步,总得给照应嘛。”我问老许,什么是拈香弟兄。老许说:“就是结拜弟兄,咱这里叫拈香弟兄,平时一起耍得好的几个,支一张桌子,摆上香炉,人人手里举一支香点燃后,按年龄大小排好,进行换香,老大手中的香和老二交换,老二又和老三交换,这么换个过,结了把香插进香炉里,一起跪下发誓。我们拈香一共四个人,最大的已经不在了,最小的在城里打工。村子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晚上,老村长过来,我说起老苟家,老村长说:“我跑过好几次了,也通过你婶的儿子打过招呼,没办法么,低保么名额有限,有退出来的人才能补进去,队算是排上了。不是这几年退耕还林给点粮,你说日子咋过?”叹息一声说,“那是个厉害人,双手能写梅花篆字,‘文化大革命’时写毛主席语录,写标语,县上领导都夸奖过,唉,可惜了,要不是瘫了,教咱这些学生娃,一点麻达都没有。”

第二日,我从带来的书里挑了些书,提了两瓶酒给老苟送去,老苟给我写了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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