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皮卡车上。我说:“他们离开这儿,四天之后到的眉镇,咱们在经过的村庄再打听打听。”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失望使她失去了说话的力气。我把皮卡车驶进下一个村庄,一路打听着回眉镇,找到了耍猴人曾经落脚的三个地方,他们正是沿着这条路随走随表演去往眉镇的,以一种流浪的方式,靠好心人的施舍充饥,夜晚宿在碾房或村头的闲置屋里,除了有人说他们的口音像是安徽的,却无从得知具体的身份信息。下半晌时,远处响起闷雷声,随即乌云从南方滚了过来。我加大油门,想趁大雨来临之前,驶出山村之间的泥沙路段。刚走到一座山丘上,暴雨倾盆而下,眼前一片白茫茫,雨刷开到最快,也看不清前面的路了。山路又窄又滑,稍有偏差就可能掉下山沟。我找到一处稍微平坦的地方,把皮卡车开上路旁的山坡,停下来等雨势小了再赶路。雨水落在车上,就像无数的小鼓在头顶敲着。我熄灭发动机,关了空调。啪啪的雨声好像让世界变得更安静了。窗玻璃上渐渐结了一层雾霜。狂风摇动着车子,感觉就好像是在江海中漂泊。我掏出记事本,两个边角都已经卷了起来,上面沾着汗渍。我们去的第二个村里,一个老汉说出了耍猴男姓汪或者王,他和耍猴人聊了半夜,他觉得耍猴这活儿真不错,既能四处走走看看,又能解决生计问题,心里有点痒,也想弄两只猴子走走江湖,可是他俩语言不是太通,交流不是很畅快,他只记得耍猴人多次提到九华山,说自己曾经在九华山的寺庙里学习过。我问老汉是九华山哪座寺庙,学过什么时,老汉也说不上来。九华山离眉镇足有两千里之遥。我打开笔记本,写了几句此时的联想。杜雪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前挡风玻璃上流淌的雨水。我下意识地掏出香烟,马上又放回口袋里了。“抽吧。”她说。微微扭了一身子,在蒙着一层雾霜的车窗玻璃上用指尖勾画了几下,一头小鹿出现了,线条简洁而生动,就像她鞋子上绣的那样。接着又画了一头,顶着大角,俨然就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鹿王。第三头是还没长茸角的小鹿崽,活灵活现地从鹿爸鹿妈身边跑过来。又画了一头。我期待着她画满整个车窗。她却突然用手掌把几头鹿全都抹去了,反复擦拭着车窗。雨还是下得那么大,窗外的山林在狂风暴雨中摇摆挣扎着,世界一片昏暗,车里的光线朦胧,沉闷燥热。她缩着肩膀,双手掩面抽泣起来。“杜雪!”我叫着她的名字,伸出右手。我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肩上,又叫了她一声,拍了两下她的肩膀,以安慰一个悲伤的好兄弟时的姿态。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右手摸过来,抓住我的手,继而用两只手紧紧捧住我的手,抵在下颏,失声痛哭起来。一直到回到眉镇,她都没有说一句话。黄昏时分雨势才渐渐弱下来。我驾驶着皮卡车,轮胎冲开积水与烂泥,驶进镇子时,天已经黑了。雨还在断断续续地下。驶过石拱桥,石材厂前的砂石路上一片泥泞。左边的眉河在夜色中显出一条黑魆魆的轮廓。她家里黑着灯。我把皮卡车停在大门前,她下车,掏出钥匙在车灯的亮光下打开大门。我把车开进院子。四周一片寂静。一团黑影从楼房前沿着地面飞奔过来,到她跟前就像个皮球似的上下蹦跳着,发出哼哼唧唧的怪声,小黄狗在以一种极度欢喜的心情迎接主人回家。敞棚下的铁笼子里的两只狼狗却沉默着。“屋里坐一下,喝杯热茶,”她抱起小黄狗,向我走过来,“我去做几个菜,中午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吃饭。”“我得赶紧回所里。”我一开口,两条狼狗突然冲我狂吠起来,狗爪子踏得笼子哐哐响。我推起我的自行车。“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把伞。”派出所里灯火通明,传出阵阵欢快的叫声,阎强的声音最响亮。大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阎强、汪传法和马辉正在玩“拖拉机”。阎强和马辉面前都放着几张钞票,汪传法面前放着一包香烟。我径直骑着车子进了屋,喊了一声:“抓赌!双手离开桌子,举过头顶!”“我行我素的人回来了!还是先去抓奸吧。”阎强斜了我一眼,“没利不早起,无色不晚归。”马辉放下手里的三张牌,站了起来。“该你叫牌了,马辉!”汪传法捻着手里的三张牌,眨巴着眼睛,好像在算计着对手的牌,“怎么也得打完这一把啊。”“不玩了。”阎强把手里的牌扔到桌上,一把抓起面前的钞票,“雨不下了吧,鲁松?”他往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时拍拍我的胸口,“旷工一天,我就不说你什么了。明天好好给张所长解释吧。”我拨开他的手,“你今天怎么没回城?”“你们到底去哪儿了?不知道傍晚雨下得瓢泼似的!”他走出屋门,手伸向空中,“不下了,回家!”他走进指导员室,推出摩托车,穿上风衣,风衣外面又穿了件雨衣。我说:“这么晚了,天黑路滑,非得回去吗?明天一早还得赶回来呢。”“我屋里这张小铁床太硬了,硌得睡不着。”他发动摩托车,“鲁松,我可不是吓唬你,所长对你真的很生气,你可要做好挨训的思想准备!”我和马辉站在门口,望着他驶出派出所,消失在雨夜中。“阎强的老婆比张霞还胖,怪不得他嫌办公室的床硬呢。”马辉嘿嘿笑起来。“马辉,该谈个女朋友了,整天胡思乱想,对身心健康不利。”汪传法放下手里的牌,把扑克牌整理好,藏在铁皮柜子一角,动作慢条斯理。“传法三十岁的人了,可别输了几十块钱就唉声叹气,更不能回家打老婆啊。”马辉笑着说,“你欠我的三十块钱,作废吧,不要你还了。”“玩牌输赢很正常啊,我要是因为几十块钱就生气,岂不是物质和精神双亏了!”汪传法说,“我担心雨这么大,把我的麦田淹了,我的几亩地都是山坳洼地。”我拿出两包方便面,拎起热水瓶,空的。“你还没吃晚饭?”汪传法说,“我去烧水。”马辉骑起我的自行车,说了声:“等我回来再吃方便面。”不一会儿他买来了烧鸡和两瓶K县老窖,还有一瓶橘子汁。中午我只吃了两个烧饼,这会儿确实饿坏了。汪传法打开酒,给我和马辉各倒了一杯,给他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传法哥,喝一杯白酒,祛祛手上的潮气,明天打牌保证你能赢。”马辉说。“我还是喝点甜的吧。”汪传法拿起橘子汁,望着我,“问着耍猴人的影儿了吗?”敢情他已经猜到我去干什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查到那两口子是从徐集镇那边来的,八月十五之后的踪影就不知道了。”“我做梦都想着抓获那两个耍猴的,把成成找回来。”他说,“大海捞针,无从下手啊。”已经错过了最佳的侦破期,随着时间的流逝,线索越来越少,不断发生的新案件,分散了刑侦人员的精力,旧的案卷蒙上了尘埃,渐渐被人们遗忘而束之高阁了。所以要想侦破此案必须争分夺秒。如果那两个人是职业人贩子,耍猴只是他们的伪装,他们把成成拐走卖掉之后,还会继续作案,并案侦查,破获的概率就大了。如果他们确实是以耍猴为生,看杜雪把孩子留在家里,两口子临时起了歹心,拐走孩子,从此不再作案,要想找到他们的难度将会非常大。不过,两个人牵着猴子和狗,再抱着一个孩子,那个男的还生着病,这副样子,只要看见,就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即使过去大半年,肯定还会有人记起来。“当时你们分头去追那两个耍猴人,是不是忽略了他们会乘坐别的交通工具呢?”我说。“别的会是什么呢?镇上到县城每天只有两班中巴车,车站那儿有两辆拉客的三轮摩托车,罗老伍和小张,他俩当时也都开着车去参加追人了。”汪传法说。“也许他们是拦过路车去了县城,”我说,“从长途客车和出租车着手,逐一摸查。”“你去的时候叫上我。”他说,“我恨自己只是一个临时工,要权力没权力,要能力没能力,在镇上走访走访还可以,到县城去调查人家也不搭理我啊。”“周末再说吧。”查找一件毫无头绪的旧案,占用工作时间确实也说不过去,如果丢失的不是杜雪的孩子,我会这么用心吗?文件柜里有那么多没有破获的无头案。我想着应该怎么跟张所长解释,随口说道:“面包车没修好,这么大雨,张所长怎么回的家?”“骑摩托车走的。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张所长也得回家!必须天天晚上回去,风雨无阻。”汪传法说,“鲁松,你没听说过张所长的事迹吗?”“张所长是个战斗英雄!”马辉说,“我听我爸说的,张所长可厉害了,是个神枪手,一个人打死了七八个敌人,自己负了伤,还把一个负了重伤的战友背了回来。他的事迹上过报纸呢!”“这我听说过。”我说,“这和他天天晚上回家有什么关系?”“当年他和两个战友蹲在一个猫耳洞里,三个人有言在先,不管谁牺牲了,活下来的要负责赡养其父母。后来,那两个战友不幸牺牲了,张所长就把他们的父母接了过来,与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待。有一次我去张所长家时,嫂子给我说,有一位老人痴呆了,天天晚上必须摸摸张所长的头,才肯睡觉……”汪传法说,“鲁松,你的方便面再不吃就凉了吧!”我望着涨满饭缸的方便面,突然没了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