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张霞家具店。一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少妇拿着鸡毛掸子,正在慢条斯理地掸扫沙发上的灰尘。
“你好!”我向她打个招呼,“张霞呢?”她扭脸望着我,手里的鸡毛掸子明显加快了速度,过了有半分钟才开口:“不在。”“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我站在门口打量着店里的家具。“不知道。”她的声音嘶哑又冷淡。“张霞怎么会雇你当营业员?”汪传法说,“没有笑脸莫开店。”“你们又不是来买家具的,给你们笑脸也是白笑。传法,你买套沙发试试,看看我会不会笑!”“俺不需要这个。”汪传法说,“你笑不笑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张霞呢?”“可能去卫生院找姚院长了。”去卫生院的路上,汪传法说:“我说句不该说的,你别怪我多嘴——”他抽了一口烟,把一团烟气猛地吐出车窗,“我觉得很没有必要再折腾这个案子了,已经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咱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去县城调查耍猴人的踪迹呢,顺便去趟公安局,你把越野车要回来,罗德林犯了法,已经受到了惩罚,他的车又没犯法。杜雪虽然没开口提,我觉得咱们还是应该主动点,把她家的东西归还给她。”“见一面张霞,一会儿去县城。”红色夏利车停在姚院长的办公室外面。屋里传来张霞的声音:“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扔掉。钱多钱少无所谓。”“不是钱的问题,我担心——”姚院长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说过了,能用的你就用,不能用的扔掉!”我们走进屋里。张霞站了起来,把几把钥匙扔在桌子上,对姚院长说:“你看着吧,屋门和车钥匙都给你放这儿了。”她看了看我和汪传法,从我们身边走出屋子,走到夏利车前,又转身往回走了几步,“传法,帮忙问问有谁要照相机吗,两部机子,都还很新。”“在咱镇上不好出手,那变焦相机都挺贵的,谁有钱玩那个?”汪传法说,“你拿到县城试试吧,可以问问照相馆,他们应该愿意捡这个便宜。”“哦,好吧。”她上车,挺着身子端着方向盘驾车离去。“她想把宏济诊所的药卖给我,还有那辆面包车。”姚院长搓着手,“真是的,这事儿,太愁人啦!”“有什么可愁的?”汪传法说,“你从药材公司进药也是进,张霞既然说不在乎钱了,你象征性地给她点钱就是了。这么多药,放过期失效太可惜了。”“找我有事儿?”姚院长说,“我前天去给张所长拆了钱,伤口愈合得还不错,下星期就能来上班了。”“我们跟你一起去宏济诊所看看。”我说。诊所里腥臭味依然不散,苍蝇在屋里飞来飞去。汪传法跟着姚院长走进柜台里,拉开中药橱斗,不时地拿出一味中药,询问姚院长药的性能。我在大厅绕了一圈,然后穿过餐厅,走进暗如黑夜的卧室。我摸索到门后的电灯开关,把灯打开。还是上次我看到的那个样子,除了躺在床前的那具尸体被收走,几天来没人动过这里的东西。不对,崭新的拉杆箱子好像被人挪动过,我记得原先挨着木墩,现在箱子在屋门后面。我把箱子拎起来,放在木墩上,箱子没锁,里面的衣服被翻腾得乱七八糟,箱底有一个牛皮信封,和花妮给我的一模一样,里面是两份大红证书,民间医疗机构有偿颁发的那种,和一张A4打印纸那么大的照片,是在郑州参加一次全国民间名医代表大会的合影。我把东西放回信封,关上箱盖,把箱子放回原处。我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挨个看了,又把衣橱打开,没有什么发现。地上的那只手套还在,我拾了起来,抖了抖尘土,手套还很新。我装在塑料袋里,屋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只这样的手套,也许另一只被那个女人带走了,仓皇之中她落了这一只。汪传法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姚院长说这是人参,让你拿去泡酒。”“我肝火旺,不适合进补。”“我可能也不适合进补,人参虽然是好东西,可要是不适合,还不如不用呢。”他掂量着纸包,“算了,还给他。”我拧动通向外面的屋门把手,街道上阳光灿烂,我去了几步,望向通往芦苇塘的小路,昨天晚上我从那条路上开车走过。我退回去,把屋门关好,关灯,和姚院长打个招呼,就和汪传法离开了宏济诊所。“传法,镇上有几个女人骑摩托车?”他抱着肩膀坐在副驾驶座上,右手抚摸着下巴颏。“不少,”他说,“摩托车现在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很多女人都会骑。”到花妮美发店前,我停车,在汪传法诧异的目光中走向旁边的三萍服饰店。他下车,快步跟上来。店主站在店门口,笑着问我:“你是要给自己买衣服,还是给家人?”两间店面,三面墙上挂满了衣服,右面和中间是女式,左面挂的是男款,中间两排矮柜摆着袜子、纱巾和一些饰品。我在角落里看见了薄纱手套,只有两款,上面蒙着一层灰尘。店主站在我身边,看我的注意力在女式手套上,她满脸疑惑。我拿起手套,一种短款,一种长及手肘,感觉做工粗糙,材质很不讲究。“只有这两种吗?”我问。“对,只有这些。骑车时戴上防晒又防滑。”她说,“颜色有银色、浅灰和黑色。”我从兜里掏出黑色手套,“你店里卖过这样的吗?”她拿过手套,捻了一下,“没有。你这是纯棉的,还带蕾丝花边,哟,怪不得手感这么好,大名牌啊!”“镇上还有谁家卖手套?”“卖手套的还有两家,但是我保证他们也不卖你这种手套。”她把手套还给我,“这种手套太贵了,咱们下面乡镇上卖不动。我们都是卖五块钱一双的。”“三萍,你说这件短袖衫我穿上好看吗?”汪传法指着墙上的一款红色T恤,“你拿下来,我看看。”三萍把衣服取下来,汪传法接过去走到大镜子前,比量着。三萍说:“传法你穿上试试,穿上才会出效果。”“不行,我肚子太大,穿上红色显得更突出了。”汪传法把红T恤展开在我胸前,“鲁松,你穿上试试,我觉得你穿上好看。”“红色不显胖啊,”三萍说,“这是我刚进的货,谁穿上都精神,这款式这颜色,今年肯定能流行起来。”我走出服装店,汪传法闷头跟着我上了车,他今天脸色时好时坏,让人捉摸不定。一辆厢式货车堵在派出所门口,是K县百货大楼的送货车,司机进进退退调整着方向,想把货车开进院里去,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站在车前,指挥着司机。“呔!打住,打住!”汪传法跳下面包车,沉着脸对货车司机吼道,“你眼睛有毛病?没看见撞上门垛子了吗?”司机踩住刹车,车下指挥的小伙子跑到汪传法跟前,“我们是来送货的,”他手里拿着几张单据,“冰箱和微波炉。”“我觉得能开院里去,”司机伸出脑袋,对汪传法说,“比你们这大门窄的我都开进去过。”“倒出去!停外面卸货,你俩抬起来。”汪传法对着司机猛一挥手,“院里铺的红砖,能禁得起大车轧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汪传法发脾气。我倒车,掉头,再次来到张霞家具店。她和穿红连衣裙的营业员坐在沙发上,两人挨着肩膀说着悄悄话。“张霞!”我叫了她一声,径直往里走。她跟上来。我停在几张餐桌前。“啥事儿?”她望着我,身上一股香水味四散开来,“你老是找我,到底有啥事儿?”“我不想打扰你,可是有些事情,又不得不问你——”我和她对视着。“问吧,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吴兵出事前,有没有告诉你想出门?”“没有。他什么事情也不告诉我。”“那你后来发觉了吗?”“发觉什么?”“他收拾了衣服,卧室里有一个新旅行箱。”我说,“你是不是觉得他想出门?”“你不是很明白了吗?”她很不屑地啐了一口,“他想和那个婊子私奔。”“他的相机呢?”“你是想买还是怎么着?”“你拿给我看看!”她走进里面的一个房间,拎出来一个蓝色的尼龙包,放在餐桌上,从包里拿出一部带变焦镜头的相机。我拿起来,觉得应该就是吴兵那天中午把我和杜雪堵在我宿舍时,挂在他胸前的那部。“你是在哪儿找到相机的?”“这个尼龙包在皮箱里。”“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有照片或者胶卷吗?”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衣服和铁砂袋子,没有照片。”她皱着眉头,“你什么意思?”“我能把这个机子拿走吗?”“你出多少钱?这个相机买的时候好像花了三千六百多。”“我需要里面的胶卷。”“那你把胶卷拿出来就是了。”我拨动快门,把胶卷走到头,取出胶卷。“有什么办法能把她抓起来吗?”“把谁?”“花妮这个骚货啊。财二蹲了大牢,这下她可更放开了,一天到晚招蜂引蝶。”她说,“你想个办法,把她逮走,我把两个相机送给你。”“抓人需要证据。”“现在谁不知道她和吴兵相好?勾引有妇之夫。”“她也是有夫之妇。”“哼——”她突然有些不耐烦,笨手笨脚地把相机放进尼龙包里。我对她说谢谢,她也不答理。我攥着胶卷走出家具店,上车向北开去。宏济诊所的卷帘门仍然敞开着,看来姚院长还在里面收拾药品。我松开油门,摘到空档,面包车滑门而过,到商业街尽头,左拐,驶进芦苇塘里的小路,清新的气息立刻涌满车里。我想象着那天夜晚,在枪声响起之前,一个女人离开宏济诊所,骑上摩托车在夜幕下行驶在这条小路上。水鸟叽叽喳喳的叫声划破四周的寂静,芦苇在阳光下随着微风款款摇曳,自有一种曼妙的风情。浮着水草的水面上,偶尔有一种名叫水车的小虫快速划过。穿过芦苇荡,往右不远就是她家的索桥了。四下没有一个人影。我把车停下,掏出装在塑料袋里的那只蕾丝手套。手套仍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尽管在污浊的地板上被抛弃了几天,那种香气还在。没错,这是她的香气。我拿出从相机里取出的未冲洗的胶卷,这上面会是什么内容呢?我决定去县城把胶卷冲洗出来。我驶出芦苇荡,拐弯上了大道,没有回镇上,径直往县城驶去。行驶到潘桥村时,我收到了杜雪的传呼,“忙不忙?你在哪儿呢?”后面是她的手机号码。村头小卖部有公用电话,我停下车,给她回电话。两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店门前的凉棚下下象棋。“我在去县城的路上。”我说。“你自己?干嘛去?”“单位有点事儿,去趟公安局。”“哦。”她停了一下,“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起来,你那天说的,想带我去你姐家。我这几天没啥事儿,你哪天有空?”“我——”我愣住了。“那就看你哪天有时间吧。”她说,“还有个事儿,我不知道怎么办好,邹城卢老板打电话说今天过来,你说度假村这个项目还接着做吗?那天在玉娥家,我听着你好像没什么兴趣。”“我的意思是不做了,”既然她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实话实说,“这样算不算对卢老板违约,损失很大吗?”“卢老板没提违约的事儿,这人很通情达理,他说我们如果还想接着做就做,不想做就把钱给他退回去。”她说,“现在终止合同损失不了多少钱,钢筋水泥砖头都可以退回去,赔点运费,平整地基也没花多少钱。那就按你的意思,卢老板来了,我就把钱退给他。”“我下午回镇上再跟你联系。”“好吧。”“杜雪——”“嗯。我听着呢——”“我爱你!”下棋的两位老人眼角瞅着站在柜台前打电话的警察,默默交换一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