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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21

时间:2024-11-07 11:42:13

长途大巴穿出安宁,直奔楚雄,沿途风景几无变化,延绵的山势和低矮泛黄的植被反复出现,天空下的荒野、工地没完没了,像溃烂的赘生物依附着高山峡谷。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车上乘客不多,全都满脸困倦。抵达楚雄后,司机在服务区停车,让他们下来吃饭、上厕所。他不舍得餐厅二十元一份的快餐,只买了一盒方便面,蹲在路边开吃。十分钟后司机召集上车,没走几公里就遭遇变故:前方车队排起长龙。司机骂骂咧咧,抱怨不是塌方就是出事了。乘客连声抱怨,却又无可奈何。半小时后,大巴车仅挪动了约半公里,自堵塞的高速路口转向山下。司机回头解释,高速路走不了啦,只能走老路,多绕一百多公里。话音落地,又引来阵阵叹息。有人大声骂娘,司机再不吭声,车子一头钻入狭窄、蜿蜒的一级公路。左右的山势更加险峻,大叶滇朴、滇润楠和矮松铺满山坡,阳光倏然不见。不久,云层越来越黑,空气中涌出雨水的味道。

仿佛天意,来时大雨瓢泼,回时也将遭逢大雨。这暗示了什么?大雨说来就来,一阵隐秘的雷声滚过,大雨狠狠扑下,将车窗玻璃打得噼啪脆响。司机又在骂人,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翻滚。窗外暗如黑夜,大山和森林被肢解,连续传递着巨大的回声,仿佛在向大雨哭诉斥责。司机将车速降下来,车子慢慢腾腾向上攀爬,前方的车辆连车身和车型都无法看清。他想闭上眼再睡,但陡直的弯道不断将他从座位这头推向另一头;路况很糟,车身连续震颤、弹跳,仿佛随时可能跌下深谷——他擦掉车窗玻璃上的水雾往外看,右侧的山涧深不可测,稍不留神就有坠落的危险。他为司机捏一把汗。司机小心翼翼,像个紧张的木偶戳在驾驶座上;约半小时后,雨水渐弱,司机开始加速。后面一辆小中巴也在加速。事情来得很突然——两辆车猛然在加速途中狠狠碰了,大巴车被急于超车的中巴车一头撞向左侧山体,中巴车则擦过大巴尾部斜着身子向前冲去,在窄窄的公路上连续扭摆后骤然停下,车内发出尖叫。大巴车撞上山石的感觉十分凶猛,所有人几乎蹦了起来。他被狠狠甩出,脑袋撞上车窗。他听见驾驶座前方挡风玻璃碎裂的哗啦声。

大巴斜靠着山一动不动,所幸司机只是撞破额头——大约被飞溅的挡风玻璃弄伤的。司机捂着冒血的伤口大骂,挪到副驾位置打开车门跳下车。大巴车里的人全站起来了,纷纷下车。他也下了车,雨还在下,劈头扑向众人。他没受伤,更没流血。车上的乘客安然无恙。大巴左侧车轮就悬在路边斜沟上方。前面的中巴车就没那么好运了——前轮悬空,被矮松挡住的车身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掉入右侧深谷。车里的人连连惊叫,司机大声指挥他们不要乱动,更不要下车。大巴司机冲向驾驶室,你狗日的咋开的车?他大骂,随后不再吭声了——中巴车的险境远胜大巴车,身为同行,没理由再诅咒恶骂。

大雨折磨着每一个人。大巴上的乘客纷纷返回,即便车子出了事仍是安全的。中巴司机开了车门,一步一探小心下车,站在大雨中和大巴司机讨论如何脱险。他也站在雨中,并未回到车上。他湿透了。他听见两人说要么报警,要么大巴试着倒出来,用钢绳将中巴拖出险境。这是最简便的办法。大巴司机回到车上。此时,后面堵塞的车辆排出长龙,靠前的司机纷纷跑来看热闹,但由于雨水太大又立即返回。大巴司机重新发动车子,缓缓后退,回到公路中间。之后又下了车,手中已多了一副钢索。他将钢索绕在中巴车尾部拖钩上,大声让后面一辆小轿车再往后退。车队缓缓挪动,为他挪出空间。他开始操作——中巴车终于从深谷边缘退回公路。车里的人一片叫喊,像庆贺又像惊呼。他仍站在大雨里,望着两个司机浑身精湿而又耐心地将钢索解下,他们互相看着,哈哈大笑。中巴司机问大巴司机要不要抽烟。后者说可以,上我车上抽吧,但随即又说,我是空调车厢啊。那就算了。中巴司机说。算了。大巴司机附和。他收好钢索,爬回大巴,将它收在某处。景瓦仍未上车。大巴司机从碎裂的挡风玻璃上方探出头,问他咋还不上车。他忽然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于是抬头问他,还能走吗?

哪样?

你的车,还能开吗?

能啊。下了这道大坡就到大理。我去大理修车。

有回去的车吗?

有。会有对头车过来,回楚雄。

我说的不是楚雄。是昆明。

有。当然有。你要回去?

他点点头。

你疯逑了。

他一声不吭。站在大雨中回望,车队长龙逐渐散开,准备越过靠边的大巴和中巴,继续向前。对面的车龙也在松动,但无法预知是否会有返程的大巴开来。

你要是真想回去,就往回走。就在路边等着。总会有车来的。不过现在鬼才晓得到底几点能来。司机说,你要是不走,我就不管你了,我必须赶到大理修车。这么多人等着。

行。谢谢了。

他回车上拎了背包下车。沿来时的公路大步前进。雨水扑面,仿佛要将他一举融化;雨中的大山、森林、藤萝花草就像蹲伏的莽莽怪兽,肃然无声却坚定无比,犹如守卫着天空与大地。空气腥凉。他越过一辆又一辆缓缓移动、渐渐加速的汽车,顺着坡地向下走。很快就发现最初的判断出了差错——从高速公路拐入老公路至少二十多公里而非区区几公里。如果沿途始终没有返程的大巴,他不知道要走多久,天黑前能否赶回高速公路入口处。即便走到了,又是否有返程的大巴愿意在高速公路上冒险停下搭载他?但眼下,除了走就是走,没别的办法。他很快越过先前漫无际涯的车队长龙,实际上被堵塞的车辆没有想象的那么多。每一辆经过的车都紧闭车窗,面目不清的司机向他张望,似乎打量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车队正在解体,新的汽车从坡底缓缓爬上来,但数量不多。雨水噼啪敲打着引擎盖,阵阵烟雾在这些铁皮制作的仿佛一只只丑陋光滑的大鼻子上升腾,消散。他走得很快,此后发现可以慢下来,不必着急。身后的车队逐渐驶近,逐一掠过他向前开去,没人招呼他,更没车子停下,也始终不见从德宏、保山或大理驶向昆明的大巴车。这些车子多为严重超载的大货车,它们厉声嘶吼,被贪婪的司机施加的货物压得喘不上气;它们行动迟缓,玩命挣扎,密集的雨水增添了攀爬山路的难度与悲情,仿佛随时可能就地倒下、死去。他一路走到坡底,随即开始爬坡。来的车与回的车越来越少。山岭沉默厚重,湿漉漉的森林和草地青黑发紫,像累累的巨大伤痕。他冒汗了,一点也不觉得冷。大约一小时后,他已置身一个陌生的仿佛先前不曾经过的小山坳。粉色的花朵开满山坡,在雨中傲然而立。山坳里有一间专为大货车加水的砖砌小屋,门前一片砂石地。他走过去,门开着,一个年龄相仿甚至长相也相仿的男人坐在屋内。旁边一张肮脏的小床。

你好。他冲对方打招呼。有水吗?

男人蹙额看着他,仿佛他是个小偷或要饭的。水?给车加的水倒是多得很。男人说。

雨水小了很多。热腾腾的雾气从他肩上、头上升起。有开水吗?能不能给一碗开水?

男人戒备的神情渐渐消失。你从哪来?

昆明。

男人十分惊讶。要去哪里?

昆明。

男人笑了,更加不解。我听球不懂。他说。

我从昆明来,要回昆明。

男人不再问了。你可以在这里等回去的车,会有的。他为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开水,让他进去喝。他走进去,屋子小得无法转身。男人向后缩了缩,将椅子让给他,自己则坐到漆黑的床上。他贪婪地嘘嘘喝水。沿途走了这么长时间,真渴了。

这里叫哪样?

豹子箐。

以前有豹子?

有。多得很。男人望着他,眼神闪亮。你的意思是,你刚从昆明出来又回去?

是。

那你从昆明跑出来搞哪样?

回家。

男人近于抓狂了。终于不再纠结,不再追问。他问男人生意如何,他说一般般,混口饭吃。他说还有地种吗?男人说没有了,老婆娃娃在镇上开铺子。

两人沉默片刻。他问男人在此驻守了多久?男人说,差不多十年。够久的,他说。男人微微一笑,没作声。他又说,高速公路通车了,走老路的车还多吗?多,多得很,男人说,拉货的大车都往老路走,不收养路费。

你做哪一行?男人小心翼翼地问。听你口音不像昆明人。

他无法回答。只能含混说,他凭手艺吃饭。男人竖起大拇指,凭手艺吃饭不得了。别人抢不走,也学不来。

他没说话。

兄弟,我给你讲个人,也是个手艺人。我们村的李东才。他是个杀猪匠,牛得很,一刀就死,直插心脏,不会有第二刀。后来狗日的跑去大理卖扎染,不出三年就不行了,亏得一塌糊涂;回到村里发现手艺也不行了,放久了,生了,而且村里冒出个新的杀猪匠。他就天天喝酒,喝完酒打老婆,打得鸡飞狗跳。有一天隔壁羊古村的杀猪请他去——好不容易有个亲戚请他了。他醉醺醺跑到羊古村,三刀才杀了猪。第一刀下去,猪没死,一呼噜跳起来冲出去,五个壮汉好容易重新按住,拖回来。李东才手抖,杀第二刀,血喷得满脸都是,又杀第三刀,总算死了。他抖手抖脚坐到一边,人家也不说他。他自己倒酒喝,没喝几碗说他走了,主人家赶紧收拾两副猪下水给他带走。他拎刀回来,路上看见一头小猪仔,他一把按住,抽刀就杀。这回倒是牛×,一刀就死,像从前一样正中心脏。但是立马有人跑来拿住他说,你狗日的活腻球了,咋随随便便杀人家猪啊。猪的主人家也赶来了,把李东才堵在路上,说你赔我的猪。他说我是个杀猪的,有猪就杀嘛,赔个鸡巴!你看看,老子一刀毙命,没让它受半点苦。主人家一声吆喝,村里大大小小呼啦跑来二三十号人,拎锄头的拎锄头,拿棍子的拿棍子,三下五除二将李东才打个半死;后来有人通知他婆娘,女人赶紧邀了一帮堂兄弟赶来羊古村救他。只见空空荡荡的烂泥巴路上躺着血糊糊的李东才,村子早就关门闭户,鬼才晓得哪个打了他。女人和几个堂兄弟拉他回家,半夜就死了。死前李东才只对他婆娘说了三个字:一刀死。天晓得,他说的是那头猪仔终于被他一刀杀死了,还是他这最后一刀把自己的命送球了?

他默不作声。男人半晌才开口。你说嘛,可不可惜?

可惜。

好好一个手艺人。照我看,最后那三个字,李东才是说给他自己的。

他没吭声,望向门外。雨停了。石棉瓦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声音轻灵安静。

好不生生一个手艺人,你说他跑大理卖哪样扎染?吃饱了撑的。

这是命。他说。

是命。男人一声叹息。狗日的,他认不得他婆娘肚子里已经怀了儿子。后来婆娘改嫁,儿子也成了别人的。你说说。

他久久不说话。越来越冷。湿透的衣服裤子紧贴身体。他脱下来,在背包里找出两件半干的换上,向男人道别。男人起身陪他走出去,一起在公路边站了很久,依然没车返回。他索性继续甩开步子往前走了,走出很远时回头打量,男人还站在小屋门前,像黑乎乎的树桩。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搭上一辆自大理祥云开来的大巴车,车子不久重返高速公路,向楚雄方向疾驰。此后一切顺利,他在安宁的服务区吃了一份二十块的盒饭,上车后疲惫不堪却不敢睡去,担心未干的衣裤鞋袜会引发感冒;一直挨到天黑,汽车驶入西部客运站,他下了车,猛然觉得自己像首次抵达,或从未离去。庞大的昆明就待在夜色中,如无穷无尽的谜。他熟悉的气息重新回来了,浓浓的下水道臭味裹挟烧烤味油炸味垃圾味;昆明竟没下一滴雨,路面干爽,天空澄净。他打了权姐电话。她很吃惊,也由衷地高兴。你打车过来吧,马上过来,我在店里等你。

熟悉的蓝月茶庄让他鼻子微酸,就像一个逃出家门的孩子终于回来了。权姐早为他准备了一份外卖,他一面吃,一面告诉她自己的想法。

我想找个专卖民俗工艺品的地方,开一个户撒刀店。行吗权姐?

你早该这样想了。我借你钱,先开起来。

小小咋整?

不缺这点钱。她说,你多卖几把刀,我就跟着你发财啦。

他默默吃掉晚餐,将盘子桌子收拾干净,又帮权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权姐为他沏茶。还是香气扑鼻的生饼,还是几只小小的青花瓷茶盅。

对不起。

莫说这种话。

我回不去了。

是回不去了,也不该回去。我们出来了就不要随随便便回去。我就从来不想回去。

小小她爹的养鸡厂办起来了?

差不多了。他要干得好,我这边就帮他搞销路。你看,咋个都过得走。

她微笑着望他,两眼闪闪发亮。

我想打出好刀。

你就是干这个的啊。不像我,卖化妆品,倒腾茶叶,搞传销。你说我哪样没干过?我倒真想有你这把手艺挣饭吃哩。老天饿不死手艺人。

他跟她讲了那个听来的杀猪匠的故事。权姐哈哈大笑,琢磨这个“一刀死”究竟指什么。

我要是他,我还是会跑大理卖扎染。她说。

他没吭声。

死就死了吧,可你瞧瞧,死前还是一刀杀了小猪。不丢脸。

讲故事的男人说,他就不该去大理,好好杀猪就行了。

不一定呢。真不好说。你要这样想——他要坚决不回豹子箐,坚决待在大理,干不了扎染再干别的,他就不会死。

也对啊。

你们不一样。

是不一样。他杀猪,我打刀。

你要打一把牛哄哄的好刀?

他点头。

那就好好打。

打不出来咋办?

打不出来就打不出来嘛。人还被尿憋死?

我没想过。

先打了再说。好好打,玩命打。

嗯。

你还没打出日本人要的好刀。

没有。

七彩刀?

差不多是七彩刀。真正的户撒好刀。

莫输给日本人。

他想起傣族园冰冷刺骨的池水,想起他举刀狠劈却纹丝未动的木桩。想起那个被摇滚乐和石胖子撕碎之夜。某种东西从此远去了,再也无可挽回。

你给我踏踏实实待下去,踏踏实实打你的刀。权姐说。

你相信我?

当然相信。

为哪样?

我第一次见你就认得,你就是干这个的。别的你干不了。

谢谢,权姐。

谢我搞哪样?我实话实说啊。

听你的,好好待下去,好好打刀。

这就对了。

我想找到那个日本人。他手里有一把七彩小刀。

咋找?

认不得。

莫急。该是你的总是你的。跑不了。权姐望着他。哪怕打不出来,也莫多想。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嘛。想想哪些是你的,想想你已经打了多少牛×的刀,就行啦。

晚上他仍睡隔壁小屋,这一夜异常安稳,一觉睡到权姐开了店门才翻身下床。洗漱完毕,两人直奔昆明最大的民俗工艺品集散地:景星花鸟市场,找到一间甬道街中段的小铺面,每月两千租金,约两平方米,足够摆放刀了。铺子背后的旧院也以相同价格出租,可安心住下、生炉锻打。连续三天,他们跑了便民服务中心和街道办,料理相关手续;三天后,他从蓝月茶庄正式迁往甬道街,在那个破旧四合院的偏厦住下,在几乎荒废的院子里打造火炉,从附近的如安街菜市场买来梨碳;权姐还帮他从人民东路的机床厂淘换了一座铁砧。一切收拾停当。权姐为他缴了一年租金,临走又给他一张银行卡,告诉他钱虽不多但可应急;万一有事,随时给她电话。

就此安顿下来。民俗园的记忆渐渐淡去,甬道街上的气息越来越浓。他斩除了院里没膝的荒草,沿倾败的围墙砌好火炉;炭火舔舐炉壁,急切呼唤着上好的钢材;他连续跑了多家钢材店、废品收购站,大量买入弹簧钢,一一拾掇齐整。很快,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撕破甬道街的宁静,最初遭到周围商铺主人的抱怨和攻击,但很快就习以为常了;或许因为他的刀寒光四射、气势逼人,无人再敢跑来理论。他整日沉迷在打刀的艰辛劳作和美妙创造中,几天后已打出七把不错的好刀,又花三天工夫联系上芒井和芒东的刀鞘刀把批发商,七把精美锋利的户撒刀随之诞生,齐刷刷悬挂在他小小的店铺四壁,等待着新的顾客。

他从未查过权姐给他的卡上有多少钱。他打定主意,一旦生意好起来,他将原封不动地还她。

甬道街的生意人大多来自云南省外。四川人、湖北人、江浙人、福建人,他大概是极少数的云南人之一,更是唯一的户撒刀匠。最初结识的朋友不是店主,而是每天为他送盒饭的小子。都叫他小鸽子——长得极瘦,大眼睛尖下巴,一身白色堂倌制服有些大。第一次送外卖时,小鸽子告诉他,连续订满一个月快餐可享受八折优惠。他问了价钱,每餐十块,饭菜都还不错。他掏钱订了。小鸽子笑着说,大哥,我福建莆田人,这条街上的人都叫我小鸽子,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们的喜福餐厅就在前面正义路步行街,欢迎指导工作,我随时恭候大驾。小鸽子从塑料箱内掏出两只餐盒,今天免费,算我的见面礼。感谢大哥对我工作的支持!他笑了,接过餐盒,不知该说什么好。小鸽子扎紧塑料箱,抬脚跨上单车,一个潇洒转身,如美国牛仔般打个呼哨骑车远去了。他无法判断他的年龄,看起来十八,或二十,没准更小,不到十六?哪里是福建莆田?套餐十分爽口,他庆幸免去了后顾之忧。不远就是正义路,几分钟就到。他恍然想起当初和阿玉阿敏来过,甚至,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内衣店——挂满墙面的红色黑色和蓝色乳罩仿佛晾晒的鱼一般微微晃荡,他远远看着,却无法走近。最终低头走回甬道街,坐在小小的仅可容身的店铺里发呆。阳光耀眼,刀和刀的气味环绕着,给他新的力量,新的安慰。他决定此后再不去正义路了,永远不去了。那里就是禁区。小鸽子每天中午、下午各来一趟,来了就停好车,直奔他院里,看他抡锤打刀,取刀淬火,看得十分入迷。

我操,原来户撒刀这么简单!小鸽子说。

你来试试?

小鸽子抡了几锤就放弃了,说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他应该多订一份餐,否则哪来的力气抡锤呢?他笑而不答。但下一次,小鸽子往他餐盒里多加了一只荷包蛋,冲他眨眨眼。别客气,也别声张,算我友情赞助。小鸽子说,你要觉得亏欠我呢,我就每天一个鸡蛋入股。以后你卖刀发达了,记得给我这个大股东分钱!

他花两天时间打了一把小小的佩刀送他。小鸽子举着刀,被它的锋芒和气势镇住。太值啦大哥,他说,早知道我每天送你三个鸡蛋啊!此举大大拉近了他和小鸽子的关系。五天后,小鸽子给他介绍了两位福建客人,他们买了两把便宜的小刀,抱怨景瓦的户撒刀太贵,一般游客根本消费不起。他告诉他们自己在民俗园中的户撒刀价,对方摸着锋刃说,大哥,那是民俗园呀,不是花鸟市场。你看看甬道街的东西哪有上千的?三五百都嫌贵;你的户撒刀倒好,一上来就五六千,七八千,还有三五万的,我的老天,你该上顺城开一家精品专卖店啊,跑这儿来干吗?他无言以对,深知他们说的是实情——甬道街长约百米,两侧一间接一间的小铺子全用铁皮搭建,如一只接一只四四方方的鸟笼,每间铺子不过两三平方米,店家就在小小的店内腾挪;这里是民俗工艺和花鸟虫鱼的集散地,大多销售廉价低端的旅游纪念品,很难卖出高价,即便靠近光华街口的玉器古玩店也如此,充斥着大量B货,满足的是外地游客廉价的消费欲望。真正的好东西藏在数百米外的景星大楼,但铺面租金太高,已远远超出他和权姐的承受力。福建人劝他降价打折,他摇摇头,我的刀就值这么多钱。他说。对方也摇摇头,那你的刀绝对卖不动的啦。要不,你打得糙一点,价格自然就低了,自然就有买家。你看看这条街,哪家铺子生意不好?不都是薄利多销嘛!

他不想改变。每天至少打造两把上好的户撒刀,在铺面左右两壁及面街的隔板上摆满。他相信识货者总会买它,不识货的,不卖也罢。他无法打造任何一把粗糙之刀,那样的刀就不是户撒刀了,买家又何必找他?中午,小鸽子送完整条街的外卖后跑来看他打刀。他看一阵,从竹筐里拎出刀,站在天井中逆光挥舞,幻想自己成了纵马拼杀的英雄,嘴里呼呼叫喊着。之后,他气喘吁吁将刀还他,说你的刀是真好,他问何以见得?好刀嘛,你一上手就知道了,就那种感觉,何必解释?

生意很差,连续半个月没卖出一把刀。此外,他与前后左右的店主也不来往——左手是卖丝绸披肩的四川人老王,右侧是卖虎皮鹦鹉的浙江人老周;对面卖的是小手饰小挂件,两侧店铺一卖鱼食,一卖竹雕。从老王店铺往前数七个铺面,卖的是颇有特色的文化T恤和手鼓,店主是湖南妹子,约二十出头,留短发,皮肤白如细瓷。小鸽子似乎喜欢她。

她叫西美。对,东西的西,美丽的美,大概姓张,或者姓刘。小鸽子挠挠头,你说她漂亮吧?

还行。

他说的是真话——还行。西美刘海很低,遮住额头,看上去不算太漂亮,但逢人就笑,一笑两只眼睛细如弯月,满脸温柔便消散在白皙丰润的瓜子脸上。她似乎十分快乐,从不为生意忧心;她的生意也确实好,游客大多会从她店里买几件便宜的写满“昆明我爱你”“谁牛跟谁走”“我很穷别理我”之类的文化T恤,顺便带几只脆生生的手鼓,自认为买到了最能代表昆明的纪念物。

她的T恤都自己做自己画的呢,你说她不是昆明人,还算不算是昆明T恤?小鸽子笑嘻嘻地说。手鼓嘛,是仿造非洲鼓的浙江水货,和昆明更扯不上边啦。

她多大?

二十一。老家湖南郴州。

你一清二楚啊。

小鸽子满面通红。你说我对这条街上哪家老板不清楚?你左边老王家,四川资阳;右边老周家,浙江温岭。再往前,福建的老薛,再往后,江西的老张。你说嘛,哪家我不清清楚楚嘛?

来昆明多久?

西美?两年,整整两年啦。和我刚来喜福餐厅的时间差不多呢,一前一后。她刚开始跟她舅舅来的,后来舅舅把这儿理顺了交给她。你看看,她这生意做的。大哥,学学啊。

学哪样?

小鸽子看着他。专卖适合这条街上卖的东西啊。

我的刀配不上甬道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低头四顾,店铺内整齐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刀。街道办专门提醒,所有的户撒刀必须入鞘,它们精美的锋芒暂时收敛,卖相顿失,看起来更像伪装的工艺品,远非闻名遐迩的户撒刀。

卖几把啦?

他没吭声。

也就我给你介绍的福建人买走两把小刀吧?再这么下去你肯定活活饿死。别忘了,你不单卖刀,还要付后面房租呢。

你也让我降价?

小鸽子两手撑在隔板上。不是降价,是可以试试打点小的,实用的,好看的,漂亮的,年轻人喜欢的。懂我意思?

他还是摇头。

小鸽子也无奈摇头,猛抽一把解腕刀站到街心,举刀挥舞,高声大喊,瞧一瞧看一看啊,全中国最牛×的阿昌户撒刀呀!景氏户撒刀王呀!走过路过绝对不要错过呀!一分钱一分货呀,瞧一瞧看一看啊……

他吓住了。真有不少游客聚拢来看刀问价,但立即被居高的价码吓走。小鸽子向他挤挤眼,看见了大哥?事实胜于雄辩嘛。他前后环视,西美正立于街边向几名游客推介手鼓,举止淡定从容。她今天穿一条绿色撒花长裙,典型的云南少数民族长裙。傣族。真像傣族。他想起阿玉。但西美和阿玉截然不同。他看见她笑容满面,两只眼睛弯如细月,将乱糟糟的四周悄悄照亮了。小鸽子回头呆呆看她,扭头对他说,漂亮吧?你看,真是漂亮。据我所知,还没男朋友呢。

那你试试瞧。

怎么试怎么瞧?

他微笑摇头。

大哥,我知道你是老手。教两招!

我不行。他笑了。

靠,还谦虚上了!一看就知道你经验丰富、阅人无数。

他使劲摇头。

教两招嘛,会死呀!我明天多给你两个荷包蛋。

他想了想。你要是喜欢她,就去追她。就去和她讲话,送她东西。

送什么?

花呀,吃的啊,穿的啊……

靠,老土呀,送花!小鸽子趴在隔板上压低声音。我送了她一个月免费外卖啦。我告诉她说她中了我们喜福餐厅大奖,免费享用一个月外卖。靠,我自己掏的腰包啊。

那就和她说话。陪她聊天。

太难了。小鸽子眯起眼睛继续望向西美。她已经卖掉手鼓走回店里。实在太难了。你说奇怪吧?真他妈奇怪,我对任何人,这条街上任何一个人都能神侃十几二十分钟,唯独她,唯独这位西美大小姐,我是一点办法没有。我连和她说三句话的胆量都没有。只要走近她的铺子,我就觉得我他妈快死了,心怦怦跳,喘不上气。她门口的空气好像有天大的问题,比北京雾霾还狠。

他哈哈大笑,却帮不了他。他只是个打刀的。要操心的必须是刀。他仍在花权姐的钱,尚未赚得一分一厘,连一个盒饭钱都没挣到。这与民俗园的境遇天差地别,那里游客通常不顾价钱,只要相中某把好刀立即拍板。钱在民俗园不成问题,在花鸟市场却是天大的问题。

小鸽子无奈告辞,说餐厅事多,明天再来看他。小鸽子走后,他更加迷茫,仍不能卖出哪怕一把小小的匕首。前来好奇打探的游客也十分有限,通常看一眼高价标签掉头就走。而不远处,另一家也卖纪念刀具和舞剑的铺面却生意火爆,价格通常比他低十倍不止。那也算刀?没有锋刃,没有钢火,仅仅是徒具形状的破塑料而已,人们为何看上这么破这么假的烂东西?

生炉,烧火,埋刀,锻打。叮叮当当的敲打之声渐渐成为甬道街上挥之不去的音符,也渐渐成为某种另类而不合时宜的背景,被众多店家瞧不上、不搭理。他渐渐发觉,自己更乐于享受打刀时光而非如何贩卖。一旦从沉实的铁砧前起身,换上阿昌民族服装,走到店铺内呆坐,仿佛从欢乐的山峰跌落谷底。孤寂、烦闷、无所适从,无法面对甬道街上熙来攘往几乎迈不动步子的游客。他十分不解——这么多的人,难道都不认识阿昌户撒刀?都不需要一把阿昌户撒刀?这些人,难道与民俗园内的人截然不同?大约两周后,总算卖出一把一臂长的腰刀。买刀者是个老外,说一口不错的中文,称自己来自美国,在中国做访问学者两年了,一直收藏各种民间利器。非物质文化遗产,他说,你明白吗?他一面登记其姓名电话住址,一面说他似曾听说。美国人并未讲价,六千元买了此刀,连连称赞他技艺超群,说自己走遍昆明还没碰到一家户撒刀店,你是头一家。过去听说民俗园里也有,一直没机会去看看呢。你听说过民俗园那位师傅吗?景瓦点头,告诉他不仅听过,而且很熟。美国人问他那人的刀如何?他摇摇头,刀不错,可还是差那么一点。我的刀,也差那么一点。差什么一点?美国佬说。他默默摇头,将六千元钞票塞入空空荡荡的挎包,一言不发。

此后再无生意。他起身走向西美的店铺。笑眯眯的西美正坐在门边吃枇杷,让他赫然想起吃芒果的阿玉。见他来时,西美赶紧从身边袋子里掏出一串枇杷递给他。景师傅,来,甜着呢。

谢谢。他拒绝了。

生意好吗?西美说。

不好。

卖出几把?

他默不作声。

小鸽子说过,说你生意太差啦。这么下去早晚要关门呀。

他低下头,看着她剥掉枇杷皮,扔到脚边的垃圾筐里。她的手又细又白。她的皮肤白如细瓷。难怪小鸽子迷恋她。

是啊,咋跟你比。

没事的。生意嘛,慢慢做。天知道财运什么时候就来了。你挡都挡不住呢。刚开始的时候都这样。

都这样?你也这样?

刚开始我也这样呢。我大舅急得要死。我说不用急,我后来进了手鼓一起卖,马上就好起来了。西美望着他,仍满面笑容。要不你也试试,搭什么东西一起卖?

他摇头,十分坚决。我就想卖我的刀。我自己打的户撒刀。

也好,有时候,顺大流也不行。坚持就是胜利。西美的语气坦诚爽朗,毫不做作。会好起来的。哪有天天赔钱的道理嘛。

他告辞回来。甬道街上人头攒动,大多数游客奔向前后左右的店铺,唯独撇下他的。可知撇下了藏于鞘中的好刀?他索性抽出几把,放在搁板上示人。不少游客举刀细看,最终放下就走,神情仿佛被此刀凶悍的刀锋与外观镇住而不是为其工艺惊叹。小鸽子说的没错,这里原本就不适合户撒刀。那什么地方适合?民俗园?再也回不去了,也绝不再回去。

小鸽子中午跑来,告诉他说自己想了一夜,终于明白的确该送一束鲜花给西美。送玫瑰,还是别的?他说,我也不懂,玫瑰吧?傻瓜都认得玫瑰代表哪样。小鸽子满脸通红,问题是,大哥,她万一拒绝呢?

不会。你看她对哪个都笑得那么甜呢。

她不回湖南了。我听她说,她想在昆明结婚生子。她喜欢昆明。

就买红玫瑰送她。今天就买,把她留在昆明。

万一——

不会的。

你保证?

她还送我枇杷吃呢。咋可能不要你的玫瑰花?

枇杷?我靠,大哥,你有种。为什么她从不请我吃东西?连她一颗瓜子都没吃过啊。

买花去。现在就去。

小鸽子打个榧子,转身就跑。半小时后,他手捧一束红玫瑰回来了,花瓣在人群中闪闪发亮。

什么时候送她合适?

天擦黑吧。

听你的。

小鸽子将玫瑰放他店里,他打一杯水,精心洒在花瓣上。黄昏时,小鸽子兴冲冲跑来——头发精心修剪过,标准的三七开,上过发蜡,在路灯下闪闪发亮;行头也换了,一身休闲西服,蓝色牛仔裤。比平时帅多了。

怎么样?

很好!赶紧去吧。他将玫瑰给交他。小鸽子捧着红玫瑰走向尚未打烊的西美店铺。他走得很慢,瘦小的身影在早已稀少的人流中竟十分高大。没走几步就站住了,回头望着他。周围有人冲他打招呼,小鸽子一一慌乱回应,低头跑回来,满脸通红。我靠,险哪,差点被她发现啦。我不敢。真不敢呀。太恐怖了,比我跑几十公里送外卖还恐怖。

去吧,她会收的。你信我。

小鸽子吸一口长气。真的?

真的。

好吧。好。你看,你快看哪大哥,甬道街上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啦。

小鸽子将玫瑰花藏在身后,沿甬道街店铺后面的狭窄过道往前走,偷偷摸摸犹如罪犯。他再看不出平素那个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小鸽子。他在店里等着,暗暗祝他好运。仍然无人留意他的店铺,留意整齐精美的刀。红色的黑色的桃花心木刀鞘,藏式的珠缀白族的款式,一把刀三个民族,凝聚了千百年来的工艺与匠心。你们看不见吗?你们真他妈看不见?

一排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打打闹闹,从他店铺前鱼贯而过;领头的男孩高大帅气,回头和其他几个男孩大声说王雅琪有病,说了吹三瓶就留下过夜临了又反悔,害得老子醉一晚上。其余男孩附和说,明晚继续灌她,脱她裤子。他们哈哈大笑。路过景瓦店铺时,几个男孩好奇地聚拢,一人反身操一把砍刀,抽刀出鞘。我靠,好刀啊。男孩夸张惊呼。整一把回去看哪个杂种还敢惹你?男孩问他多少钱,他说上面有价。男孩看一眼五千八的标签,大声说我靠这卖的哪是刀,是他妈寂寞呀!几个男孩嘻嘻笑着,一起研究此刀,问他究竟比前面的工艺刀好在哪里,为何贵得如此离谱?难道像青面兽杨志的宝刀,杀人不见血?高高帅帅的男孩立即模仿泼皮牛二,让拎刀的同伴将刀架在他脖颈上,狗日的,有种你试试这刀究竟是不是杀人不见血;同伴作势要砍,他猛地抽身向后,笑作一团。我日你妈个逼,你还真想宰了我去搞王雅琪啊?你狗日的良心被狗吃啦——

放下!他一声大喝。

男孩们愣在原地。

放下刀!

高个子男孩上下打量他。不给看?怕我买不起你的刀?

不给随便看。

我操,五千八?我买了!

男孩掏出钱包取卡,他说我这里不刷卡。男孩冷笑,将卡交给身边男孩。你去一趟,景星大楼下面就有ATM。快去快回。那男孩接过卡转身就跑。高个男孩冷冷盯着他,目光嚣张凶狠,仿佛出笼的鬣狗。另外两个男孩站在两侧,也狠狠盯他,一言不发。

你有钱我也不卖。

我操,你凭什么不卖?

因为是我的刀。

男孩继续冷笑。我非买不可,否则我投诉你。你要关门还是做我这单生意,你看着办。

小鸽子还没回来。天知道西美的店铺里发生了什么,两人谈得如何?他一言不发,拎一把好刀在手,抽出来,紧握着,迎着阳光细看。他沉静的举动令人胆寒。取钱的男孩回来了,二话不说将一沓钞票拍在搁板上,喏,五千八。景瓦似乎没有听见,缓缓拎刀。高个男孩一脸茫然,不敢伸手要他相中的那把砍刀。他举起一张百元钞票贴上刀锋,手腕轻轻一抖,钱币齐刷刷断作两截飘落地上。几个男孩有些傻眼。高个男孩摇摇头,赞一声,好刀!他走上前来,将一沓钱抓在手中,不停冷笑。我操,你既然卖刀,给你钱又不卖。不卖算球,我还懒得花这钱呢。男孩弯腰,将地上两半断落的百元钞票捡起,一沓钱塞入口袋,冲他做一个OK手势。行,你有种,你就守着你牛×哄哄的刀过一辈子吧,我告诉你,你就是白送,我也不要。爷不陪你玩了。说罢一声吆喝,率领其余男孩没入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他嘘一口气,还刀入鞘。左右店铺的老王、老周啪啪拍手,连声称赞他有种。户撒刀看来名不虚传啊。他们从店里走出来,想仔细看一看那把好刀。他却还刀入鞘,不再吭声。两人不咸不淡说了几句话,各自回去了。街上重回平静。梧桐叶随风奔走,仿佛长了毛茸茸的小脚。稀稀落落的游客已满脸疲倦,随意挑挑拣拣却懒得再买东西。

小鸽子从街头走来,手里空着。

送出去啦?我说嘛!他笑了。

小鸽子哭丧着脸。我给她花,约她今晚去人民电影院看好莱坞大片。她说不行,不能随随便便接受玫瑰花。她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你要送就送别的吧,康乃馨呀,香水百合呀。我傻眼了。她一边说,一边笑呢。两只眼睛眯在一起。我觉得她是取笑我,可又说得在情在理。我说,花你不要,那晚上的电影呢?西美说,晚上有事,要去什么讲堂听什么讲座,忙着呢。我只能说你真上进真积极,她说趁年轻嘛,年轻就该多学多练。然后,然后我就撤了……

花呢?

扔了。

扔了?

你还要我抱着它丢人现眼?

他颇感意外。原以为西美将痛痛快快接受的——哪个姑娘不喜欢小伙子送花?即便送花人是小鸽子?

你真喜欢她?

小鸽子点头。脸色比死还难看。

真喜欢就接着追。送别的,让她给你机会。

我看我就剃头挑子一头热!

刀也千锤百炼呢,何况追个美女?

真伤着我啦,大哥!

女人嘛,水做的。

我靠,你到底是经验丰富还是口头革命家?

就这道理嘛。

下一步咋搞?大哥你教教我呀,免费送你两天外卖!

他摇摇头。

还送东西?

他不置可否。

送什么?

小鸽子在他店铺前惶然四顾,如一条找不着北的流浪狗。

送什么呢,你说我还能送她什么呢,难不成把你送我的刀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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