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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1

时间:2024-11-07 11:40:43

长途汽车在山坡下停住,嘎吱嘎吱的轰鸣与瓢泼大雨交织混合,犹如衰竭的嘶吼。景瓦下了车,与司机一起察看陷入泥淖的左后轮。都未撑伞,雨水铺天盖地,在更远的西北方向拽出雾霭,因坝区的上升气流渐渐增厚,状如黑色的山。到处是稻谷收割后的香气,来自泥土、稻茬、水洼及雨雾本身,几只白鹭振翅疾飞,像白色的利剑,但由于大雨的原因无力飞得更快些。

司机蹲在雨中,嘴唇上粘住的烟蒂瞬间散裂,他狠狠吐掉。水洼里的积水很脏。车窗后面,几个乘客俯身探视的面孔被雨水扭曲变形。天空暗淡发亮,一只瘸腿的老狗耸肩蹿过泥泞的公路,对这辆陷入困境的汽车未看一眼。司机起身,骂骂咧咧直奔田垄,抱来几块石头抛入水洼;数量明显不够,他继续寻找。景瓦随他四处找来大大小小的石头,依样抛进水洼。两人折腾了十多分钟,总算将水洼填平。没人从车上下来帮忙。他湿透了,司机也湿透了。他不觉得冷。司机单薄的灰色夹克紧贴后背,露出窄窄的肩胛骨,像两把刀子。不错的户撒刀。千锤百炼,最好的钢火。二十七块毛巾包住,凭空一抖,毛巾齐刷刷断落。刀。他的好刀,红龙。木康检查站轻易不让刀流出陇川,被没收的可能性极大。除非藏在车底,一个隐秘之所,除了他和司机无人知道。他因此感谢司机,不忍心看他一个人跳进大雨里忙活。司机真瘦,像个永远吃不饱的阿昌人。实际上他绝不是阿昌,大概是老傣,或景颇,阿昌人皮肤更黑,像他这般黑,而且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你就是捏住鼻子也能闻到。司机的沉默寡言更像景颇。景颇男人都很沉默。石头一样沉默。

汽车轰鸣,车轮吱吱尖叫,积水向两侧飞溅,但挣扎多次仍原地不动,像精疲力竭的畜生般安静下来,蜷伏在湿漉漉的户撒大地上。雨水连续击打车窗,啪啪的呼啸声犀利清脆,如一颗颗子弹。司机无奈摇头。景瓦抹一抹脸,转身上车,招呼车上的人下来帮一把,一齐把车子推出去。车厢里大约六七个汉子,脸色慵懒阴沉,被这场意外弄得心烦意乱。另外三个女人反倒跃跃欲试。他又喊一遍。终于,一个大块头从车厢最后一排站起来,大步穿过车厢。另外三个男人见状默默起身,跟上他。四个汉子依次下了车,一头撞入雨幕。落在最后的小伙子——顶多二十出头,发出哇哇喊叫,似乎被没头没脑的大雨吓住了。一共五个男人来到车尾,景瓦一声吆喝,司机猛踩油门,车子低声咆哮,经过一阵疯狂抽搐终于冲出水洼。几个男人高声叫好。小伙子笑了。大块头拍着两手,号召大家赶紧上车。景瓦落在最后。这几个汉子他似乎认识,又似乎全然陌生。户撒坝子不大,骑一辆小摩托半小时就能将十几个寨子溜一个来回,谁敢保证这几个人从未来过他的院子买过他的刀?

他上了车,湿答答的衣服裤子不断滴水。他觉得冷。好在车里的人都关了车窗。司机回头说,前面加油站我就停车,你们换换衣服吧。

大块头、小伙子齐声应和。景瓦没吭声。他连一只包袱都没有。司机仔细看他,眼神复杂且充满怜悯。他低下头,似乎担心被认出。

车在窄窄的公路上疾驰,柏油路面如铁皮一样闪闪发亮。两侧的田畴平整宽阔,状如巨大的褐色地毯;路边很快出现甘蔗林,灰黑色和酱红色的甘蔗秆整整齐齐耸立雨中,犹如埋伏的军队。这条路他不太熟,但他知道陇川县城很快就到。他无法回头,即便回过头也无法看清远远退去和消失的户撒。它像苍老的面孔一般复杂。记忆清晰无比,此刻却深深藏在幽暗的某处如同伤口般难以展现。湿透的感觉真糟,冰凉的外套、短袖衬衫紧贴皮肉,一俟冷风从玻璃窗下钻入就像刀削般难受。他抱紧自己。司机招呼一声,将一条半干的毛巾抛过来,他伸手接住,随便擦了几把。司机自己还是湿的,却根本不在乎,仿佛早已习惯并能默默忍受。车窗外掠过一群麻雀,它们寻找雨水的缝隙疾飞。路边出现骑摩托的,开手扶拖拉机的,戴斗笠担肥的;雨水的力度丝毫不减,敲打公路的噼啪声令陇川大地也为之震颤。公路蜿蜒而渺无终点。他渐渐有些担心:究竟去往哪里?真能去往你想去之地吗?

陇川县城加油站。司机靠边停车,下去不久后就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回来了。另外几个家伙也先后下车,去卫生间换了衣服裤子。只有他,还在靠窗位置一动不动。司机回头看他,摇摇头。我等你。他说。景瓦也冲他摇头。司机让他下车。此时雨小了很多,他们待在加油站宽大的铅皮屋顶下。司机给他一张百元的钞票,伸手指向便利店。他摇摇头。司机说拿着,赶紧。将钱硬塞他手里。他不再反对,接过钱直奔便利店。还好,这里有长袖T恤,他花了六十元,剩下的钱他给了加油站一个小伙计,后者同意把自己的一条牛仔裤卖给他。他穿上后发现裤腰很紧,差不多勒到肉了。没有鞋。即便有也没钱再买。小伙计人不错,退他十块。他折好钱,揣入牛仔裤兜,出门走向司机。车子已经发动,大家都在等他。他默默上了车,低下头,没说一句话。

汽车在陇川县城车站停了五分钟就再次上路,秋后的寒气从湿滑的鞋底向上升腾,但总比浑身湿透好得多。他感激地望向司机。后者的背影瘦小而单薄,机械地重复换挡动作。雨差不多停了,雨刮在挡风玻璃上呜呜滑动,司机终于关了它。公路不再平坦,出城后愈显崎岖,两旁的榆树、枞树、桉树挺身而立,织出一片绿海;山体亦随之壮大,露出云南西部亚热带森林的本来面目——林木与藤蔓浓绿发暗,天空压住山脊,雨后的白雾形成壮观的云海。他打开窗户,山风扑面而来,气息香甜清冷,让人激动莫名。

马上到木康边检站了。司机说。

嗯。他说。

我认得你。司机说,仍未回头。

景瓦盯着自己湿漉漉的黑色帆布鞋。

车厢一片岑寂。男人女人要么打瞌睡要么发呆。旅程倍显沉闷。天空正在放晴,露出淡淡的青灰。

我兄弟买过你的刀。司机说,两眼紧盯前方。我没买过。

景瓦的目光从帆布鞋移向窗外。茂密的凤尾竹将天空剪碎,野松垂首站立。

去昆明?

嗯。他说。

昆明哪里?

他无法回答。

司机回过头,表情呆板,匆匆瞥他一眼。因为那一百元的关系,他获得了与之对谈的权利。他已无法否认这权利。

昆明,不好混。

嗯。

你的刀,万一搜出来——

搜出来算球。

就是,你还怕你打不出一把刀?

他没吭声。

刀王薛老八的刀你见识过?

他还是没回答。

十座寨子的人都跑去看。听我兄弟说,比一幢房子还大。

一根房梁那么大。

我说嘛,你打刀的咋可能不去见见?没人见过那么大的户撒刀。

司机仿佛洞悉一切。一天前的大雨并未阻断消息——那个躲在树上偷窥两天两夜的人被发现了。人们齐刷刷看着偷师者从树上下来,手脚瘫软无力,默默站在大雨之中。人群肃然。偷师者低着脑袋走进黑夜。都看清了他的脸,都知道他是谁。刀王薛老八并未出门,他坐在门槛上点一支烟,眯着两眼盯着偷师者消失之处。院里的刀刚刚淬火,二十八名壮汉散落四周,无声喘息着。宝刀已初具规模——圆月形刀口像其模仿者一样散发着隐秘的光亮,刀身挺括,脊骨绷得笔直,如一面黑色的墙;刀锋在雨后的清冷月光中明明灭灭。仍无人说话。这对偷师者来说不啻于最大的羞辱。薛老八抽完烟,一声吆喝,墙外八条汉子拉紧绳索,将巨大的宝刀生生拽起,另有五人将它翻转过来,薛老八又一声吆喝,外面的汉子松下绳索,宝刀落地的声音闷得像在户撒大地上狠狠亲了一口。炉火重新点燃,二十八条汉子依次拽紧绳索,将它送入更大的红砖炉灶,熊熊炭火吞没了它。不久又将它徐徐拽出,大如桌面的砧子等着它。二十八人抡起铁锤,依照薛老八的指令连续敲打。叮叮当当的巨大响声延续此前三十多天的余威继续在户撒上空回荡,仿佛无休无止的雷鸣,仿佛这群阿昌汉子找回了打刀祖辈的雄心,要为这把空前绝后的刀王耗尽心力。

没人提及景瓦的名字。

他踩着巨大的敲打声回来,掩上门,和衣躺在床上,不久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于是起身脱得一干二净。这个在今年阿鲁窝罗节上败给薛老八的准刀王再也无法入眠。响亮的锻打声接连敲击心脏,甚至要将他的血肉和骨头一并砸碎、消灭。他蒙住脑袋,裹紧被子,但极富节奏的叮当之声有增无减,那把硕大无朋的户撒刀正劈开黑暗及一切障碍物。他瑟瑟发抖,如同高烧发作。阿鲁窝罗节上,景瓦刀以两条毛巾的劣势败给薛老八。后者获得宝刀锻造权之后向全户撒放出消息:他将以一百年来户撒最精湛的刀法打造这把耗资百万之巨的天下第一宝刀。这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三个月后,薛老八的院落炉火熊熊,昼夜不息,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成为全户撒为之惊惧而骄傲的音符,坝子四周的群山之魂亦肃然起敬,白天与黑夜的精灵也纷至沓来,共同见证一把宝刀从初具雏形到反复锻造的全过程。滚烫的刀身将天空烧得通红,如古老的秘密沸腾翻滚,在二十八条汉子的铁锤下持续发出转世般的高歌和哀叹。景瓦如薛老八一样深知烧红的钢铁就是活物,是有待征服传承的骨血,一头不断被你亲近又不断拿你折磨的猛兽;淬火之后,血红褪去,青烟升腾,仿佛将它内在的邪恶一并耗尽,成形的刀告诉世人它臻于极致的天使模样,一种冷硬无私、优美无瑕的内在被展示被释放,就像从未出世般纯洁。他没能窥破薛老八的刀法,据说他将以失传三百年的七彩刀技艺锻造它;他也无法洞悉二十八条汉子先后落锤的顺序,尽管他仔细计算和精心推敲了无数遍,然而薛老八的招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和所有前来探访过的户撒刀匠——所谓七彩刀法和一般的锻刀功夫没有分别,既无诀窍,更无秘密,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挥锤打去,一遍又一遍让天空和大地充满它单调至极的叮当响声。景瓦死死捂着耳朵,不久又松开,睁大眼睛瞪着布满锻打声的黑暗;他感到自己哭了,小腹发冷两胁隐痛。青娜推门而入的时候他一动未动。青娜拉亮电灯,在光线骤亮的一刻他闭上眼。真不是时候。响声还在继续。

我听说了。青娜说。

他回过头,睁眼看着她。我要走了。他说。

青娜坐在床沿上,拉他的手。你哭了?

没有。

你明明哭了。

他擦掉泪痕。觉得精疲力竭。

走?去哪里?

昆明。他脱口而出。

就待在户撒。她说。死不了。

我要走。他说。

青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一手捂脸。叮当叮当的锻打声仿佛来自地狱。他们为什么不骂他,唾弃他,揍他?没一个男人靠得住。青娜说。我爹本打算把几亩地都给你。他起身握她的手,被子滑落,露出他苍白消瘦的仿佛失血过多的身体。皮肤的颜色和他黝黑的脸形成反差。刚从雨后黑夜里伸来的手又湿又凉。你一个阿昌人,一个刀匠,一个这把年纪还离过婚的刀匠……我爹从没说过半句嫌弃的话……我们傣族人不计较这些,不会像景颇人一样计较……他似乎全没听见。她不过是要留住他。显然不可能了。叮当叮当的敲打声敦促他下定决心。这念头一旦蹿起便势如燎原,再也无法挽回。我要去昆明。他说。明天就走。青娜怔怔望着他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你不用等我。他说。鬼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不要等。找个好男人。她还是不说话。他起身挺立,硕大的阴茎在灯下勃动。锻打声突然停了。他似乎看见二十八条汉子重新将宝刀翻一个身,送入炉火。

你咋不让我跟你走?她说。

我怕。他说。我怕我养不活你,我怕我站不住脚。这几年我没挣着钱。根本没挣着钱。铺子租金、刀鞘、银饰、进料……你都清楚。还欠芒东老六家一屁股债……

我自己养活自己。青娜说。

算了,算了。他光溜溜赤裸裸地抱住她。你端盘子扫地?

我自己养活自己。

算了,找岩保。和他结婚。

青娜挥手抽他耳光,十分响亮,这反而让他痛快了。

他一动不动。

青娜推开他大步往外走。他呆呆看着自己的老二软下来,如死尸般垂头丧气。他期待叮叮当当的敲打之声。但它消失了。这就是今晚的全部。寂静让他心烦意乱,像把小刀子割他的肉,放他的血。他没料到青娜很快又推门回来,更没料到她手里攥着一张卡,告诉他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大约三千块钱,半年来在户撒村口替他卖刀攒下的。就这么多啦。他紧紧拥抱她,想和她再睡一夜。青娜半夜就走了,没发出一点响声。天亮的时候,回荡在户撒上空和他脑海深处的叮当叮当的锻打终于止歇,另一场大雨正在天边酝酿,雷声和乌云汹涌而来;除了那张暗红色的农行存折,青娜,这个二十出头的傣家姑娘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他知道她也没法在户撒待下去了。他拎刀走入清晨。现在,他差不多就是一个遭到全户撒唾弃和遗忘的阿昌刀匠,一个卑贱无耻的偷师者,和一条瘸腿流浪的老狗毫无二致。

狗日的薛老八,狗日的刀真大,他们说薛老八这把刀比他妈的一幢房子还大。司机喋喋不休。景瓦不再搭腔。对方也不再说了。汽车马达的轰鸣空洞响亮,冲向沉默的大山,被茂密的森林轻轻抹掉。

那真是一把好刀。从未见过的好刀。那么大,那么亮。半夜他爬上树梢向院里俯视,薛老八的团队实在不厌其烦。翻身,再翻身。远超普通户撒刀规定的十六遍之多。他无论如何打不出这样一把宝刀。太大了,完全超出想象。再说也并非他擅长的腰刀——一把三尺长三指宽的刀,下料、进炉、锻打也就一天工夫,碰上特殊定制且价格高昂,他差不多耗费十天搞定它;刀锋吹毛即断,淬火极其讲究,别人无法打出这样的刀或薛老八那样的刀就因为全然不懂得阿昌人的淬火技术。短短两三秒钟的停顿你必须细辨刀锋与清水咬合的嘶嘶之声,哪一声更脆,哪一声更沉,由脆到沉之间有整整九种声音,如一群天使跳舞,一伙鬼魅低吟。就看你耳朵和手腕的能耐了,看你能否抓住天使的衣角鬼魅的舌尖;九种余响声声不同,间隔不过0.01秒。你非得具备一双出类拔萃的耳朵,五根无可挑剔的手指;一百个户撒刀匠能长出一双这样的耳朵这样一只右手已属奇迹。狗日的薛老八就有这样的耳朵这样的手,结了茧的又厚又黑的耳朵能牢牢捉住刀尖上火光明灭的跃动和声音与声音之间辽阔的空白。那只手严格听从耳朵的号令,如幕后的剑客。户撒刀削铁如泥。薛老八的脸沉在幽暗中,苍老,深邃,凝重。这张脸就是户撒。宝刀至少两吨重,刀背如鲸鱼般雄伟,月亮形刀尖直指万物,刀把粗重沉实,谁有本事握住它?

木康检查站的协警十分钟后放行,没查出任何违禁品。汽车继续上路,司机回头看他,笑了。他报以微笑。此后,沉甸甸的睡意扑面而来,他紧贴椅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近黄昏,司机大声说,过保山啦,前面就是大理,今晚十点前赶到昆明。车厢里出现嗡嗡嘤嘤的说话声、打电话声、莫名抱怨声;整整七个钟头的行程让人疲惫不堪。车窗后的残阳摇摇欲坠,血色涂抹大地,芭蕉树、凤尾竹反复出现,最终被无穷的炭黑一口吞下。大块头抱怨太饿,司机终于说,前面加油站就停车吃饭。景瓦一点不饿,也不渴。他抬头四望,一片漆黑的云块如巨石般压在天边,下方出现保山的轮廓,灯火延绵跳跃,如户撒的群星闪烁不止;汽车从高速路上穿越昔日的昌宁府保山继续向前,车速飞快,夜风像大鸟般呼喊,最后一抹余晖终于被黑暗抹掉。加油站到了,司机招呼乘客下车。站内的餐厅灯火通明,饭菜香味终于让他饥肠辘辘。可手里只有十块钱,还是司机给他的那一百元剩下的。他走进餐厅,问服务员十块钱能吃点什么,后者答复说只能买两个面包充饥;他悻悻回身,在小卖店买了面包和矿泉水,独自待在角落里吃着。司机消失一阵之后抹着嘴巴向他走来,显然吃得不差。

给我看看。他说。

哪样?景瓦说。

刀。

景瓦一声不吭。

你藏哪里了?给我看看。要么,卖给我,你去了昆明才有饭吃。

景瓦摇头,更不告诉他刀藏于何处。司机咧嘴笑笑,像个劫匪,告诉他说如果到了昆明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以去北站找他一个远房外甥,随便找个什么活计先干着。昆明那种鸡巴地方,最重要的是先吃饱饭。他说,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景瓦问他:在昆明干过?他说当然,当年做过生意,被昆明人坑得差点跳楼。不要轻信昆明人,记住我的话。实在不行,你就回户撒。景瓦默不作声。夜色罩住他们。司机消瘦而结实。要我给你地址电话吗?

哪样?

我外甥的地址和电话?

好吧。他答应了。他知道司机既非老傣,也非景颇,更不是阿昌,他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也是地地道道的陇川人。

我会还你钱。他说。

不用,兄弟。一百块钱算鸡巴钱。混好了请我喝酒。我的车就停在西部客运站。

一定。

户撒人很少往外跑。你是第一个。

他没说话。

不怕手艺废了?

他一言不发。司机拍拍他的肩,掏出电话告诉他自己外甥的号码。他谢了司机,向小卖店服务员要了纸笔,写在上面,小心揣好。

你没得手机?

他摇头。

你有种。

汽车于夜里十点半才抵达昆明西部客运站,夜色黏稠,一个陌生而巨大的城市令人讶异地待在黑暗中,像个难以形容的怪物;灯光繁复铺张,高楼又多又大,像他在梦中见识的电视片段,却因为它们存在于世界之外而十分隔膜,很快,他已站在一盏狭小昏暗的淡白色路灯下面,被下水道、垃圾、工业污染共同制造的臭气紧紧包围,弧形车站的穹隆挺立在暖红色的霓虹之中,大量的赶路者拖着大包小包从此经过,卖煮玉米和烤白薯的小贩待在停车场出口处,满眼期待。凉飕飕的风中没有一丝香味。他从车底排气管道上方摸到了它——临行前他爬到车底,用胶带纸严严实实裹了一层又一层才作罢。现在,他重新爬下去,将胶带纸一圈圈松开,扯烂,把它取出,再爬出来。司机站在身边。

我看看。他说。

他交给他。刀鞘是缅甸红木,绘有双龙,鞘身微微上扬,刀把是传统的芒井村老佟家的细梨花木做的,握上去舒适熨帖。司机抽刀,但只抽出一半,似乎被它的锋芒镇住了。典型的上窄下宽造型,刀尖必有弯月。上过油的刀身气味腥香,接近刀把处刻有小字:户撒刀王,景。这个景字犹如印章,被小小的圆圈套住。

司机送刀鞘,递还他。好刀。真是好刀。

它叫红龙。他说。

这名字牛逼!有它在,你走遍昆明也不怕。

他微微一笑。司机和他握手,两人站在杂乱的停车场里道别。

去哪里?

认不得。

有钱吗?

有,我带着卡。

会取吗?

会。

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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