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闯和林佳妮像地下工作者一样保持着秘密交往,他们每个星期至少要通一次信,诉说着彼此的思念。有时候,林佳妮会用零花钱买一些诗集寄给他,他则寄一些亲手炒制的茶叶给她。
暑假到了,林佳妮回到了云窝镇,林镇长去车站接她。谢闯正好从山上砍柴下来,他戴着草帽,拉着板车。见到林佳妮,相视一笑,然后把帽子又压低了一些,像个特务一样跟在后面,那一车柴,好像是他秘密运送的枪支。
他们在云窝镇上设立了一个秘密的联络点,联络人就是邮局的胖阿姨。暑假期间,他每天都给她写信,信就放在胖阿姨那里。午饭之后的云窝镇昏昏欲睡,太阳在天空无声地燃烧,树叶在斑驳的墙壁上演着皮影戏。林佳妮打着花伞,提着镶满珠片的小包,去买冰镇汽水,顺便拐到邮局取信。
这段地下的恋情持续了两年时间,两年之后,林佳妮终于毕业了。林镇长去学校接她。往日整洁的校园,变得十分杂乱,到处都是纸片和摔破的热水瓶。女生宿舍有一道门岗,男性一律不得入内,林镇长也不例外,他只能站在那里抽烟,等着她收拾东西出来。
门岗外面挂了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白粉笔写着名字,凡有汇款或者信件的,名字都在上面。林镇长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女儿的名字。他就跟看门在大妈打了招呼,取了信。信很厚,寄信人那一栏,写着“内详”两个字,字写得方方正正,应该出自男生之手。他看了一眼邮戳,心头一紧,这封信竟然是从云窝镇寄出来的。这时,林佳妮已经拉着箱子下楼了,他赶紧把信折好,塞进了口袋。
口袋里的信像一只不安分的刺猬。他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脑子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借上厕所的机会,他撕开了信,信一共写了七页,他迫不及待地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信的落款是“爱你的闯”。这四个字,像四根钉子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读着信,双手颤抖,冷汗直冒……在回家的路上,林镇长一直沉着脸。他觉得当务之急,是尽快给女儿找一个人家,不给谢闯可乘之机。
林镇长通过关系,把林佳妮安排进了县人民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刘医生则忙着找未来的女婿。她一心想把林佳妮嫁到上海去,托人找了一个月,却只找到一个有小儿麻痹的男孩。男孩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看了林佳妮的照片后,都很满意,后来,还偷偷到云窝镇上来打听情况。说来也巧,他们正好问到了张寡妇,张寡妇把林家人说得一文不值,还说林佳妮上学的时候作风就不好,跟人私奔过,还刮过孩子呢。男孩的父母听了,鼻子一捏,回了上海,再无音信。女儿嫁回上海的希望破灭之后,刘医生也变得现实起来,把目标放在了县城。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一个叫余自鸣的人,他是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家里条件很不错,父亲是县纪委副书记,母亲是县卫生局副局长,最重要的是,余自鸣的母亲也跟她一样,是上海知青,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人选确定后,刘医生开始做林佳妮的思想工作。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林佳妮起得很晚,穿着睡衣,正对着镜子梳头。刘医生推门进来,拿了梳子,开始帮女儿梳头。在镜子里,林佳妮看到母亲一脸憔悴,便问:“姆妈,你没睡好吗?”刘医生欣慰地笑了笑说:“是啊,一晚上都在想你的事,越想越睡不着。”林佳妮心头一紧,故意问:“我有什么事要你这么操心?”刘医生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是你的终身大事啊。”林佳妮一听,娇滴滴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一直陪着你们。”刘医生说:“傻孩子。”林佳妮的心有点虚,脸上飞过一朵羞涩的云。刘医生单刀直入地说:“我最近听到镇上有人在传,说你跟谢闯一直没有断。”林佳妮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说:“怎么可能?”刘医生笑了:“没关系的,姆妈没有怪你的意思,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我也是过来人,我懂的。但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跟你讲,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终身大事是一定要慎重的。”林佳妮有些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头。刘医生说:“我知道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我今天只想跟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林佳妮忍无可忍,索性捂起了耳朵。刘医生说:“如果不听,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她找了张凳子,坐下来说:“从前,有一个男人,家里条件很好,人又长得标致,追他的女人很多,其中有一个女人,是他的同学,长得很普通,但特别有心计,想方设法接近他,并且和他确立了恋爱关系。男人对她很好,可是女人很花心,在外面乱搞,后来被一个已婚的情人搞大了肚子。她硬说是这个男人的种,要他一定跟她结婚。男人信以为真,准备把她娶进门,他母亲从别人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死活都不同意。女人见状跑到悬崖上,以死要挟,一不小心,掉下了悬崖,摔断了腿,她趁机敲诈了一大笔钱,找了个老光棍,把孩子生了下来……”林佳妮听完,冷笑着说:“可是,你这个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刘医生笑了笑说:“当然有关系,因为这个傻男人,就是你父亲。”林佳妮惊讶万分,又迫不及待地问:“那这个女人呢?”刘医生咬牙切齿地说:“她就是谢闯的母亲,那个折脚婆。”林佳妮一听,脸色煞白,觉得天旋地转。她没想到,林家和谢家上一代有那么多恩恩怨怨。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痛苦地喃喃自语起来:“这,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真的。”刘医生把女儿揽在怀里,叹着气说:“结婚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它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林家和谢家水火不容,就是我们同意了,谢家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到时候,你会更加痛苦。我不想让你往火坑里跳。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的事,还要你自己拿主意。”刘医生说完,掩上门走了。
母亲走后,林佳妮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怀疑母亲的话,但是很快,母亲的话一一得到了印证,她曾听谢闯说过,他母亲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但是为什么跳下来,他却故意隐瞒了,他为什么要隐瞒呢?她还听说,谢闯的父亲比他母亲大了十多岁,长得又穷又丑,如果不是有孕在身,她怎么可能会嫁给他呢?……这些问题,折磨着她,她越想脑子越乱,好像要裂开了。夏天明亮的光线,正从窗户里照进来,照着她苍白的脚,她却感到浑身冰凉。她爬到床上,裹住床单,身体瑟瑟发抖,脑子里闪过谢闯母亲的脸,那是一张苍老而恐怖的脸,让她不寒而栗……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如果真的嫁给谢闯,父亲可能会被她活活气死……即使她不在乎父亲的感受,一意孤行,谢闯的母亲也永远不可能接纳她的。在这个世界上,她可以爱上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爱上谢闯。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