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卷三 古船·老窖

卷三 古船·老窖

时间:2024-11-07 08:50:20

木梯斜切地面,尽头为窖室

r他迷宫一样的陈列,兼书藏

r赤小方砖筑就苞谷米粒般紧致的墙面,磨去棱角的条砖拉拔肋骨

r辉光下,它们如甩开锚爪的章鱼

r下陷的四壁,无法从沉默的大地索取出口

r几幅高拔的半拱彩窗画,洞开世外的树草花香

r他要在自己的故乡建一个神殿哪

r穹顶,花窗柱墩,和瘦骨嶙峋的肋骨

r耶稣的宝血,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凝成酒色

r希伯来和拉丁文的《圣经》及种种典籍

r哪一部不是远古精魂的遗存

r殿堂的穹顶,见不到米开朗基罗《创世纪》的肃穆

r莫奈的花园倒春色葱茏,一池海啸般燃着熊熊烈火的水

r湖面的荷塘不晓人世地淡漠从容

r太平洋的珊瑚在骸骨上开出花朵海葵的触须不再摇曳

r沉甸甸的糙石,和纹理清晰的鱼骨合一

r想必,那尾精灵般的鱼儿不曾料到

r皈依沉默之石是它宿命

r他说,架子上的地球仪只能是古董了

r海图上浮莲一样斑斓的大地啊,早已搁浅沉舰

r这地表之下的宫殿,是他矿藏的丰富吗

r不是的,她知道

r他心里另有迷宫,那才是毕生所藏

r她知道

r——殿堂

r苏语1993年5月20日于鲁汶

r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苏语发现这首诗。这是她造访威廉的地下书房即兴所为。和拉德克利弗的地下书馆相比,她更喜欢威廉的书房,那是个极具规模和艺术气息的私人书房,立体的空间结构或建筑艺术,和书墙的斑驳十分协调,这一切看起来甚至显得那样幽深,神秘。

r书是有灵魂的。威廉说。

r有一天我不在了,如果你不嫌打理烦琐,这书和藏品都可拿走。威廉还这样说过。

r那时,她只把威廉的话当玩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地表之下的书馆,果真会让她享有。洛夫坦言,之前威廉私下和他聊过房子的事,强调那艘老船和地窖下的藏书成为牵挂,他最难以释怀的是,克洛伊和露丝都没有要把他的书接管的意思,所以往后,如果他们搬进来就是。那艘古船,天气好时需活动帆桁,把帆布晾晒一下,还有上下成团的绳缆和索具。因雨水频繁,缺乏打理,木质的船和绳索容易腐朽。而满地窖的书,更是他的心病。

r“你们知道,我两个女儿长大后都不碰我的书了。”威廉难以释怀。

r在洛夫的记忆里,克洛伊和露丝打小就是威廉的甜心,而今转变这样大,会是什么原因呢?克洛伊从牛津来了邮件,感谢洛夫和她一直打理她们的家,并对这处房子的处理表态。她说房子挂牌也近一年了,始终没卖出去。百多年的老宅,供暖和排水系统难免落后,加上长期丢空,不仅潮湿且异味重,好些地方需要大修,因此,看的人多,只没人回头。她和露丝都在异国,不可能回来打理,更不会住了,所以,如果他们接手,倒可以折价。“只要你们愿意,搬进去住就好,更名手续再另找时间回去办理。”克洛伊写道。似乎之前他们一家就有商量过。安德烈和威廉交情实在非一般,以至外人常把他们当父子,甚至后来的几年,威廉一再要把古船拉到安德烈的住处,安德烈自然求之不得,可惜家里院子窄小。

r安德烈说起他起初到威廉家做客的惊喜。威廉说是邀请到他家听歌剧,后来话题竟成了史哲和海洋百科。那天,埃萨不在,他兴冲冲到了威廉家,进了门,威廉说带他去一个地方,威廉的语气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他以为那地方很远,不想,威廉指着门厅一侧的四方口子,让他沿着斜梯下去。就见有灯的辉光从那道口漫出,《罗密欧和朱丽叶》正荡气回肠地唱着“楼台会”。踏着斜梯下来,才发现这个家的精彩。触目所及,仿哥特的不高的穹顶下,书墙循环迂回,扶墙和书架上的陈设令他无比舒坦。他没想到威廉的书房设在地下室里,还挺有规模格调。打那时起,他就觉得那是个安置身心的好去处。

r苏语头一次来同样觉得喜悦,她没想到威廉爱书爱到这个程度,他的藏书量几近胜过一个小型图书馆,而一些只有博物馆才可见到的古旧物品,它们沧桑或朴素的面孔,和书一起,竟有相互抚慰之宁静。

r而今,苏语依然有种虚幻感,怎么这处窖藏的书会成为她的拥有?不知是处于威廉夫妇家庭会议的决定,还是克洛伊姐妹的折中,这房子的价钱实在是低的。这些年在欧洲也听到不少奇闻,某某人家,子女少且不生不育,老宅无人接管,只好低价售卖;某某家族,林中城堡无子嗣继承,为免古老的建筑废弃,急需大面积维修,于是决定无偿出让。类似的消息还真不少,尤其英格兰,不仅城堡,还有整个小镇的公寓只按每户一英镑售价出售——为让荒芜成无人区的小镇注入活力,政府竭尽所能。面对这样的新闻,苏语不无震惊。曾经的大不列颠,可是和古罗马帝国一样,在全球割地并兴建城邦,如今离维多利亚时代才多远呢?

r“欧洲没落了!”

r苏语觉得自己想远了。和洛夫一样,她心里对威廉一家充满感激。

r威廉走后,埃萨很快就进了养老院,房子的打理几乎落到洛夫身上了。他十天半月就到老宅一趟,割草,清扫落叶,开窗透气。逢着有太阳,还得扬开船帆晾晒。他得像水兵一样爬上网梯、桅楼、桅杆,把绳索顺开,支起帆布。遇上强风雨,则需收拢桅帆,以免风折。春夏两季,花园的草蹿得老高,几个礼拜不剪,就高及膝盖了。篱墙的青藤更是疯狂,油绿绿黑压压的,那东西和蛇蟒无异,看起来软塌塌的,却能穿墙过户,得定期修剪。

r是的,威廉彻底离开他们了,眼下,他们将把家搬到他的家去。之前,相当部分的房款已然支付,剩下的部分等贷款办理下来,就算付清了。

r一路上,苏语想起自己和安德烈头一回在威廉家的相遇,那时她才到俱乐部不久,还在学船潜和夜潜,作为高级教练的威廉和洛夫,自然常常在俱乐部出现,不过也怪,她竟不曾和洛夫相遇。有一次,威廉借着为俱乐部张罗派对的理由,把她邀请在列。这天来的全是俱乐部成员,几乎都不陌生。她终于相信俱乐部人才济济的说法。之前一直听说蓝鲸俱乐部云集各路豪杰,天文地理、艺术人文历史,无奇不有,他们集在一起却只为探索海底的愿望。那天,苏语就见识了民间乐队的风采。才进庭院,即见那艘久闻大名的古船威风凛凛的桅旌下,提琴架起,长笛、黑管、吉他、大号小号、萨克斯,除了钢琴和管风琴,乐器几乎无所不有,威廉说今天还有歌剧演唱。她想起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话:欧洲人于古典音乐,一如北京人和京剧、东北人和二人转,几乎童叟皆宜,无人不晓。她信。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派对是在宽敞的庭院里举行,餐桌不同寻常地长,铺着洁白的台布,银质的刀叉,水晶的酒杯,大伙站在老船的四围喝着香槟,席间乐队卖力献演。那吹黑管的,绑着长马尾,蜜色汗毛,雪白修长的手指和颈项,一双眼睛澄蓝如大海——此人见过,就在鲁汶校园,哲学系的,若没记错,应该是该系教授。头一次见他是在教学楼的楼道里,他站在廊道一侧,正和学生在说着什么,春阳的光辉朝一侧过来,笼在他栗色的发上,仿似他头上罩了光圈。据说,此人博学幽默,大学阶段主攻黑格尔并对其思想进行革新分支,云云。头一次到西人家里做客的她,竟闹了笑话。那天,客人早早齐了,喝了半天香槟,还不见主食上桌,血糖过低的她饥肠辘辘,心慌气短。之前她来不及吃早餐,这下好了,要出洋相了。难道威廉邀请客人来只喝香槟吗?所谓的西式大餐就这样?那么,条桌上那些精致的餐具只是摆设?从酒店请来的两个厨子,进进出出,频繁送来各种点心:橄榄、虾球、扇贝、肉串。厨子把食物送到面前时,她渐渐地顾不得矜持了。这不,当肠胃的痉挛稍稍得到缓解,音乐停止了,厨子再次出场,人们各就各位,主食上桌,真正的宴席才开始,而之前那个吹黑管的家伙就坐她身边。

r“你好,我叫安德烈,安德烈·戴维斯。”他伸出手来。看她是亚洲人,又是头一次见,他不好拥抱她,更别谈左右吻她脸颊了。

r事后得知那是威廉的安排,那频频把点心送到跟前来的厨子,是安德烈的指使,他从留学生那里知道中国人的饮食习俗,开场即上主食——他怕她饿。

r他开车的时候,她爱看他。正面看欢颜,侧面看轮廓,他直挺的鼻梁,鬓角和络腮胡,这些让他尤其具有线条和生命力之美。他知道她又在看他,澄蓝的双眸荡起涟漪,临时停车时,他会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他问她,要搜集威廉的文字难度大不大,她说有点,但会坚持不懈。她又提起在牛津时和朵拉的见面,尤其提到威廉和克洛伊的频繁光顾,以及那部和巴罗·怀特的评析著作相并的《双桅船》,她强调自己对这个意外的惊讶。洛夫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等她絮叨完毕,他才开腔。

r“那么,还真不是传言了?”

r“你早就知道?”苏语扬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早不告诉她。

r“我也只是听从牛津过来的学生提起,他们都读巴罗——”他解释道,“但他们并没说书的缺页是威廉或克洛伊所为。”

r“但我不愿意听信巴罗。”她起码认为威廉不完全是巴罗说的那样。

r“你知道,哲学虽然辩证,但同样存在极端的一面。”

r他知道威廉常前往英国,不少时候是到图书馆,但母语是英文的威廉去英国的图书馆也顺理成章,他每次回来必背回大包大包的书,所以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倒有几次,威廉和他说起,他老做梦到牛津上大学,那高高的四围塔楼有如古罗马围城,有种修道院的清寂,他极其向往。威廉说这些话时,已是图书馆的馆员,他为古籍的修复偶尔也到牛津去取经,或请求帮助。

r“你和威廉结交这么久,也不知道他出版有这本书?”她问出心里一直的疑问。

r“以前偶尔有传言,问威廉,他说那是胡言乱语,不必听信——难道我不该信任他?”

r说的也是。关于威廉的遗作重版,洛夫认为,威廉著作的再版,除了出版物的搜集,威廉那些不曾出版的文字,包括他的日记、私人信件等,有必要时,也可入册。苏语赞同,洛夫的想法竟和她不谋而合。她高兴着要说句什么,即见绿茵尽头那一片粉霞中昂扬的桅杆,他们到了。初春,疯长的草儿绿油油的,拔得老高,藤蔓压墙。今天的到来,除了收拾屋舍庭院,她还惦记着要在威廉的藏书里找找《双桅船》。若朵拉所说属实,那么,威廉到处搜集的出版物会藏在哪儿呢?她不相信他会焚烧自己的作品。其外,随着追索的深入,她越来越觉得威廉的神秘莫测,一如米歇尔说她:你所认识的威廉,只是一个表象。也许吧。不过,一直来她并非没有疑问,甚至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他那样一个深邃的人,绝不可能只给地理杂志撰稿,尽管他的笔锋和常人格外迥异,尤其他的修辞美学。

r探索秘密的心是那样急切,以至她来不及把搬来的书撤出,把十多个箱子摞在窖室角落,就到威廉书橱前了。安德烈说过,威廉的藏书就像一盘沙拉,什么都有,有的按学科分,地理天文、文学艺术、历史自然,这样要清晰些,可是,有的他又按语种分,拉丁、希伯来、英、法、德、荷,意大利、西班牙,等等,而眼下还有一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满满当当地堆在过道里。

r“我认为威廉那本书不可能收藏在家,尤其那些缺页。”洛夫站在窖室的接连地面的窗口,他正修剪篱墙上的藤蔓。他说威廉既然不想让人知道,就不可能把书带回比利时来。

r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她想。然而,她还是禁不住搜寻的冲动。她一个个书柜地浏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甚至任何两个书柜的接缝,那些非直立的、倒置、卧放或书脊向里的,她还一一顺了过来,威廉的著作,专门存放在一个书柜的下方,海洋地理及生物系列,书脊上的书写格外夺目,只偏偏没有《双桅船》。直举半天的脖子又酸又痛,心里依然觉得四周的处处角落都有可能找到那本书的藏匿之处。她坐在窖室书房的书桌前,她看着迎面墙上那幅古旧的油画,画上有三个人:一个佩戴徽章的将军模样的男人,和他面前站着的两个少年,一个手上举着一艘漂流的帆船模型,另一个把玩着帆船上的绞索。似很有意境的一幅画,蓦然就想起威廉那首诗《我说,和你去航海》——这首诗是不是从这里来的?苏语在心里问。

r以往威廉伏案的情景,此刻她能感受。她感到被某种丰沛包围,是因为置身于这书的浩瀚,还是这个藏于地表下的远离烟火的纷繁所在,它的诡秘令人觉得这里秘密不少。桌面上还有几本摞起的书没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性学三论》等。正好,之前在牛津她还拜托朵拉给找《图腾与禁忌》,看来不必了。抬眼从贴着窄条的地面小窗往外看,能见帆船的局部。曾经,威廉就从这里探望庭院里那艘永远搁浅的老船吧,那一高两低的桅杆和繁复的索具,尽管在帆幅折起而腾出的空阔里显出几分寥落,也还威风凛凛。原来,一直以来威廉的这些举动,是有着深远的心理背景的,远不是那些怀有流浪情结的舞文弄墨者所言,什么对远古航海梦想的缅怀、对古典造船工艺的崇尚,不是。如米歇尔所说,她对威廉其实真的不了解。

r此刻,苏语脑子里的“是”和“否”,一如风中绞索,撕咬不停。她蓦然觉得,这偌大的地下老窖,处处是潘多拉的盒子,不知道该打开好,还是强迫自己住手。一个人去世后,他背后的秘密该如何处理?谁才有权利处理?这个问题一时无法得出答案。索性把洛夫叫下来商量。

r“你不需要考虑这些了。”安德烈很干脆。

r似乎,威廉对自己的后事,一切早有安排。他和安德烈早有商议,万一哪天他们走了,一切就交给他打理。

r“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有两个女儿啊?”苏语觉得事情有悖常情。

r“威廉似有隐衷,没在我面前流露,但别奢望克洛伊和露丝回来处理这些杂事。”

r原来,洛夫早和克洛伊联系,希望她或者露丝能回来收拾一下,既然要把这个老宅出让给他们,那么她们父母的一些遗物还是该保留的。克洛伊的回复是,她们把该收拾的已经收拾,重要的东西已经拿走,现在屋里的一切,他们都可“随便处理”。

r这样的话,令人不舒服,尤其纳闷。洛夫说,埃萨曾经透露,威廉走后,她并没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她是出于尊重,还是缺了勇气,不得而知。曾经,从埃萨的讲述里,他们的生活是非常温馨的,尤其威廉和他们女儿之间的感情,格外让人羡慕。那么,他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演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r那么,她不需再有顾虑了?她首先打开威廉宽大书桌下的抽屉,里面除了一些废弃的卡片,多是各种笔、作图工具、订书机等,有些杂乱。她陆续开了几个抽屉,发现有各种草图和照片,比如,各种古帆船的局部以及古典建筑的局部或整体,最终,在一本羊皮做外封的记事本里,她找到了那张夹在中间的烟黄色的条纹稿纸,上面写有这段文字:

r买下这处老宅后,两房地的庭院,看起来宽敞又空荡,就谋划着在前后庭院置放一两样古旧之物。相当一段时日,我四处奔走,从本国到邻国,寻遍港口码头,只在老城墙外寻着一尊黑铁锚。那是款古老的铸铁大锚,流线古典,那样子与其说粗犷,不如说是温柔无比。柱形的锚杆挺拔壮硕,锚冠顶端凸台毅然昂起的双体茎柱,仿似两个倒钩,饱满的头冠,仿佛黎晓撑出地面的骨朵儿,蓬勃壮硕。那挂缠绵首尾的锚链,宛如女人的麻花辫,一浪绞缠一浪,缠绵之意令人回味。大凡航海时代那在水上漂流的都是男人,在偶得机会登陆的时刻,温柔的女人蛾子般扑腾在怀,怎不令人儿女情长?是谁把生命的图腾应用到一具引索定深的锚犁上,合成一个雌雄共同体?这不是一具冰冷的物体的铁,而是活生生的生命雕塑。是谁的大脑和心灵生出如此烂漫之花,能以冰冷沉重的铸铁造出如此诗意浪漫的杰作,并赋予它灵魂和语言?说来实在不同寻常,令人惊叹。最终,从航海辞典上,查到了这个信息,原来,锚最初的设计者是航海家兼哲学家(英吉利人),这么一说,又是情理之中。

r这段文字写下的时间应该不短了,不知是威廉随意的记录,还是散文、随笔中的一段,从中可见威廉的心迹,那是说,最初他并没计划要把一艘帆船弄回家来的,他不过是想“置放一两样古旧之物”罢了,那么,这艘船后来是怎样来的呢?

r接下来,苏语在记事本里读到这样的字:

r这些年,我常坐在这个地面前的窗口旁,观察地面上的行人,我知道我在等待一个人,甚至更多,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也许,还有另一种潜意识下的惊恐,我害怕有人会突然从小窗外投入一把火,把我小小的博物馆和藏书付之一炬,那些陪伴了我半生的书,它们从大西洋的西岸,甚至各个城市的角落和旧书店得来,日积月累,多么不易……

r苏语心里一震,“在等待一个人”?威廉为什么要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再次把安德烈叫下来。

r“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认为受了某种麻烦或潜意识里的东西困扰,老多疑。”洛夫说。他坦言威廉常把这种感觉和他说,并没直言,只偶尔说起也是含糊带过。

r“事实证明,他并不是多疑,不是吗?”

r洛夫耸耸肩膀,回头继续忙碌。他已经把花园收拾好,扬开的帆布没干,索性让它哗哗地展着,他转身到屋外去开邮箱。不知道埃萨银行账户销户的事完结没有,如果银行没有继续来信,就算结束了。人生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竟成了众多符号从注册到消除的过程。人从母亲的子宫里娩出之后,首先在产科医院登记在册,随后到神父面前受洗,在教堂的生命墙上入册,再向政府户籍处报到获得户口、学生卡、医疗卡、银行账户,一旦死亡,这所有的注册,便相继消亡,最后剩下坟场墓碑上的姓名——一个上帝据以照看的名字。

r苏语最终走向书墙之间那个古色古香的小木柜,柜子看起来是西班牙的风格,线条图案极其古典,面上遮盖着一块刺绣。

r柜门打开,尘埃的味道扑鼻,蓦然蹿出一尾爬墙虎。苏语一个哆嗦,恨不得念了咒语把那软巴巴光溜溜的东西赶走,她心里忐忑,觉得有什么不对,又确定这里头有什么秘密,难怪这四足怪物一直忠诚看守?霎时,那怪物爬出了柜子,朝墙上爬去。

r这是个设有三个隔层的柜子,上面一层堆满横条稿纸,都还没用过;中间一层是各种笔和墨水瓶,那些样子古老的多款鹅毛笔看来只是收藏,几个墨水瓶竟是空的;第三层是些杂物,笔记本堆得老高,镶着黑白照的小木框,破旧的老怀表就有好多个,表链子团成一团,提起来窸窣作响。在柜子的内侧、两部《圣经》的中间,她发现了那个青铜色的紫檀雪茄盒子,不大,四面黄铜压边,棕色底子,面上以切割细腻的玳瑁所镶嵌的花纹格外复杂精致,那应该是一款维多利亚时代上流阶层的消费品,曾经,在一个藏品丰富且不同寻常的古董店铺里,她见过这种雪茄盒子。这精巧的古董,如此煞有介事地夹放在两部古老的《圣经》之间,看起来别有意味。她禁不住好奇,把盒子拿起,放在掌心上,轻轻按了一下交合处的按钮,“啪”一声,看到夹层里盘着的一团银色链子,稍稍拎起链子,又见一个怀表,透过稍有摩擦过的表盖,她看到内里镶嵌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两个头靠着头的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左边那位显然是威廉,小小少年,意气风发,满怀憧憬,西装领带配小皮鞋,头发明显才为这一身打扮专门梳理过——类似的照片她看过洛夫的,如果没错,这应该是威廉的第二次圣餐仪式上所留。他旁边的少年,着白色亚麻衬衫配深色卡其布长裤,外披硬挺的暗纹外套,小人儿比威廉稍小,看起来羞涩清秀却满怀深情的模样。威廉弟弟?她想。从五官神色上又寻不出端倪。

r把怀表拿起后方才看到底子有块暗纹绸布,布垫沿盒子边沿折叠,和内里夹层同色,还以为是内层底子呢,不经意地“多此一举”,指尖轻轻剔动,发现绸布底下硬撑撑地抵住纸片样的东西,似乎那隔层的绸布不是布片而是一个袋子——雪茄盒的内层底子何须一个袋子呢,还在一头的口子着了线绒拴带的,如此慎重,里面那纸片是什么?她想。就轻轻剔开口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把纸张扯了出来。是张烟黄焦脆的纸张,硬冷如圣日课上耶稣的面包片,已被虫蛀得洞洞眼眼,像一面方形的小罗筛。沿着纸片折角轻轻掀开,展平,是一张16开纸张,但因为大面积的虫蛀和溃腐,能看到的只是虫子嘴下留情的剩余、几个带着齿状边缘的零碎的单词或短语,显然是老款打字机所留下的字体,有的还不全:

rDis□iss(标题位置)

rInviewof

rViol□te

rhomo□exual

rmil□ta□y

rabsence

rpr□hibit

rNavy

r7/□/194□

r仿似一纸军事密码。不过,从个别单词看,她还是看出了点什么,直觉有什么不对。索性尝试着补全那些被虫咬的单词。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填字游戏,此时,英语的麻烦来了,在一组字母中间,有时甚至可以填入多个字母,只好尽可能地填上,而后,根据短文的大概意思取舍,于是,补全并标注词义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rDismiss(v:解雇,辞退,把……免职)

rInviewof(phr:由于,居于,鉴于)

rViolate(v:违背,亵渎,侵犯)

rHomosexual(adj:同性恋的;n:同性恋者)

rMilitary(ady:军事的,军人的;n:军队,军人)

rAbsence(n:缺席,离开等)

rProhibit(v:禁止)

rNavy(n:海军)

r依然是一堆乱码。而英语的一词多义依然是考验人的,有的词性该选动词或名词还左右不定。她耐下心来,就发现,尽管句子中间不少地方出现了空缺,但按照词义似乎还依稀看到短文中的因果,并触摸到句子递进的方向,于是,索性为句中空缺的部分理解如下:

r“鉴于(某某的)同性恋(倾向,事实,记录?),……违背了军队(制度),……给予解雇……”

r最后落款的“海军”上,看到依稀褪色的盖章。

r她于是确认这是个文件,一个和解雇相关的文件。某人因有同性恋倾向(记录)被海军解雇?这个人是谁?威廉?埃萨和他生活了半个多世纪,还生了两个女儿,怎么可能?

r不可能!

r她在心里和自己说。正找洛夫,抬头就见他从斜梯上下来,手上举着一封信,神色有些异常,她稍有愣神,旋即转身,把那张焦脆的纸张给他。洛夫接过来。

r“是什么?”

r“我也不知道。”苏语回头又递给他另一张,“这是我猜着补缺了字母的。”

r“估计是文件。”洛夫说。

r他认为苏语补全的单词没错,尽管断裂得零碎的词句无法拼回完整的原意,但结合前后词汇短语,能凑出一个大体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说起多年前威廉和他提起的一件事,那件事让他长时间里感到痛苦。

r“估计是这件事——”洛夫若有所思,“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并非关乎名节。”

r“你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件事?”苏语看着他。

r“应该是——”洛夫蹙起眉,“这看来并不是那么简单,我直觉今天这个发现才是个开端。”

r“什么的开端——”苏语诧异道。

r“我一时也说不清,看来,当初威廉缘何拔根一样离开美洲,是有苦衷的。”洛夫咬着唇。

r“你是说,这个文件和威廉相关?”苏语直起腰来,“我是说,你的意思是,这是解雇威廉的文件?”

r“我目前不能肯定,但它让我想起威廉曾经不经意透露的一些过往。”

r“什么过往,你和我说呀。”苏语急了。

r“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我肯定,如果解雇的真是威廉,那对他肯定是个冤枉——”

r安德烈情绪激动,他的手甚至痉挛似的抖着,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手上的信件。

r“有封从西班牙来的信,是去年的了。”他把信递给苏语。

r尊敬的阁下,威廉先生:

r我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显然冒昧,甚至打扰。敬请原谅!

r我是老鹰的房东胡安娜。抱歉地告诉您,老鹰在一月前离世了——他走得很安详,葬礼是一些好人给办的,还算体面。由于他一直独居,除了偶尔光顾的几个音乐伙伴和老兵,似乎不曾见过有亲人往来,所以,我也不知道和谁联系较好,此刻,之所以能给您写信,是因为我在他一些旧信封上看到您的地址——似乎,和他一直保持通信的人,就你,绝无仅有的一个,想必你们关系亲密,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噩耗告知,尽管是个不幸的消息。

r现在有个问题我需要您帮助解决,那就是老鹰的遗物,我想您能来清理带走,因为老鹰不在之后,我的房子有新的房客要用。当然,这于您是场意外,我为此感到抱歉。

r谢谢!

r胡安娜·德·塞万提斯

r于巴塞罗那

r信件竟然是一年前的!

r苏语脑袋有瞬间的空白。怎么可能?威廉走后,埃萨还在的,还有她和洛夫、克洛伊都有开过信箱的。

r洛夫说,要不是今天清理邮箱,这封信也许一直不被发现,信件很薄,信封的大半插入信箱底部和内侧衔接的缝隙里,剩下的边缘紧贴于信箱内壁,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r“那就是说,很快得到西班牙去一趟?”

r“那肯定了,毕竟房东的房子这样占用不是办法。”

r夜晚的郊外,格外祥和宁静,天气变暖了,鸟雀成群,鸽子在屋后的树上咕咕叫着。这个夜晚,他们没有回校。

r将近凌晨时,疲惫的苏语蜷在安德烈的怀里进入梦乡。

r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