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姥姥来自马尔代夫

姥姥来自马尔代夫

时间:2024-11-06 08:47:24

我姥姥,山东泰安人,今年八十八岁,属龙。她在泰山脚下长大,却一生未登过泰山。

姥姥近年开始健忘,时常不认得人;唯独我去,她会在我一进门就唤我名字——我陪她看了十八年的电视,她不记得我才怪。

小时候陪姥姥看电视,是我结束每天的书法练习后最惬意的时光。她最爱看《动物世界》,她说:“这节目好,就这节目演的是真的。你看,谁游、谁飞、谁跑、谁爬、谁吃草、谁吃肉,老天一早都给定好了,再厉害的人也编排不了。”这些话虽然年幼的我听不懂,却也明白姥姥一定是泄露了什么大智慧,不得了。她坚决不准我看金庸跟琼瑶的作品,痛骂那些都是胡扯,然而她给我讲的那些睡前故事才真是我听过最扯的——怪力乱神,都是封建迷信。在她的诱导下,我识字后独立阅读的第一本书是《聊斋志异》。读后我只确认了一件事:全天下会讲故事的人,蒲松龄第二,我姥姥第一。同一个故事,姥姥每次讲,结局都不一样。起初我以为她别出心裁、故意为之,后来才弄明白那些故事她大多只记了个开头,后面都是随讲随编,竟都能自圆其说,真有文化。可谁能想到这么有文化的一个人,竟是文盲。

因无缘读书,姥姥犯过不少低级错误。某段时间,她被老太太们带着笃信某个气功大师,号称每天“吃太阳”即可强身健体,长命百岁。那段时间我每天被姥姥拉到窗户底下,盯着太阳看,不许眨眼。通常我“吃太阳”半分钟,就眼灼泪飙,回到书桌前看字帖上的字都是重影,再多看两眼,全世界都黑了。我问姥姥:“姥姥,你眼睛不疼吗?”姥姥自信满满:“有点儿,但身体里暖和,感觉有个太阳。”幸亏后来被我妈撞见,跟姥姥大吵一架才算作罢。多年以后她有点儿青光眼,我怀疑都是太阳惹的祸。

姥姥虽迷信,但她不求佛、不算命,自己信奉一套善恶因果论。姥姥给我讲了个据说是她山东老家的真实故事。一个农夫请来风水先生为他选址盖房。经过自家菜地时,农夫拦住先生,一再要求看看此处风水。先生脾气暴、心眼小,虽瞧出此处为凶地,仍应声道:“特别好,就这儿吧。”十年后先生途经此地,见一深宅大户,遂入门拜访,主人竟是当年的农夫。先生大惊,终忍不住发问。农夫解释说:“当时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肚婆在偷菜,唯恐扫了人家颜面,更怕惊了胎气,便拦了先生,没想到先生真说这是块宝地。如今看来,先生果然神算!”先生从此隐退,给世人留话:“风水都是跟着人走的,好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好风水。”

姥姥补充道:“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命自己修。懂啥意思了吗?”

我说:“做人要善良。”

姥姥是个善良的人。听长辈说,当年姥爷先一步离开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沈阳。后来姥姥带着几个孩子千里迢迢追随姥爷,自己已经吃不饱饭,路上还收养了一个男孩。后来途中走散,姥姥愧疚不已,定居沈阳后一直尝试寻找,三十多年后,终取得联系,至今保持通信。

大约上三四年级时,在陪姥姥看了好几年《动物世界》后,我跟姥姥共同爱上了一档综艺节目——《正大综艺》。节目中有三位英文很棒的台湾女导游,带观众去全世界欣赏风景。哪里的海都比不过马尔代夫——起码在电视上看起来如此。

“姥姥,你看过海吗?”

“没有。”

“山东没有海吗?”

“有。”

“那你怎么不去?”

“没工夫。”

“山东都有什么?”

“泰山。”

“那你去过吗?”

“没工夫。”

“姥姥,将来我陪你去泰山好不好?”

“就怕到时姥姥岁数大了,爬不上去了。”

“等我挣钱了,花钱叫人背你上去,买直升机飞上去。”

“好。”

“姥姥,将来我带你去马尔代夫,看海。”

“好。”

那些年里,我跟姥姥在《正大综艺》和《动物世界》里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但大多数地方姥姥都是一看而过,从来记不住名字,反而“马尔代夫”这个拗口的名字,像是刻在她脑子里。这逐渐演变成我跟姥姥之间的哏,只有家里亲人才懂。

“姥姥,将来我要带你去哪儿看海?”

“马尔代夫!”

每年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上,长辈们都会被我跟姥姥这一唱一和的老哏逗乐。其实家中的孙辈们都嫉妒我由姥姥一手带大,从小没有为生活琐事忧愁过,洗衣、做饭、大小家务全都不会,少爷当不了,倒像个废人。

父亲过世后,引发一系列家庭变故。姥姥就此结束了在我家跟我同吃同住十九年的日子,搬去舅舅家养老。此后不久,我休学在家一年,陪伴母亲,料理家事,学会了洗衣、做饭等大小家务。

就在我结束休学回香港的当天,姥姥在菜场门前的一块冰面上滑倒,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一开始我妈没敢告诉我,隔了多日,在大夫确诊姥姥没有致命伤后,我妈才对我吐露实情。全家人心里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姥姥摔倒,都是因为想你走了神。”

我只恨泰山不能移动,马尔代夫也无法化作一泓清泉,让我将一山一水呈至姥姥面前,弥补我的遗憾。

今年年初,我在沈阳老家待了数月,隔几天就去陪姥姥看电视。困了,就窝在她的床边眯一小会儿,如那十九年里一般平常。几次醒来时,我都发现姥姥正侧身注视我的脸,眼神里有种道不明的东西。半小时前,她还不认得房间里其他的亲人,可她一直叫着我的名字,翻来覆去地讲述我幼时的趣事,惹得其他家人嫉妒不已。

“姥姥,有一天你不会忘了我的名字吧?”

“郑执,郑执。”她像在念某种拯救记忆的咒语。

我将泪水噙在眼里,不敢直视她最近一次因摔倒而撞成青紫色的眼眶。

“那你叫什么名字?”

“啥兰来着,不记得了。”

“会写吗?”我调侃她。

她只“嘿嘿”一笑,懒得理我,奋力用手肘撑起身子——要看电视了。

电视打开,正巧某个旅游节目在播。屏幕里汪洋一片,竟是马尔代夫。

她努努嘴,意指海滩边上嬉戏的几个比基尼美女,慢吞吞地说:“穿得太少了。”我被她逗乐,调大电视音量,问她:“大海,漂亮吗?”她点点头:“漂亮。”

“这是马尔代夫。”我趴在她耳边问,“还记得马尔代夫吗?马尔代夫是哪来着?”

“知道。”她眼睛没有看我,始终盯着电视机里的那一片蔚蓝,撇撇嘴,很不屑地说,“我家。”

我泪如雨下。

(刘玉雷摘自《one·一个》,本刊有删节,杜凤宝图)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