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书网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品书网 > 杂志 > 我的智多星母亲

我的智多星母亲

时间:2024-11-06 07:05:18

再没有比写自己的老妈更费事、更害臊、更愚蠢也更无聊的事了。写好了是给自家人脸上贴金,俗不可耐;写得不好则免不了不肖子孙之嫌,还会遭别人嘲笑。

那些恨不得杀了才好的讨厌老太婆,想来也必是某户人家无上尊贵的娘亲;对自己来说这世上唯一神圣的存在,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普通老太太。夸不得,又藏不住,真是难缠之至,就连写作本身也多少变得蹊跷了。

说我家老妈与众不同,当然不是指她有吃生蛇,或是脖子伸得老长,一到半夜三更就舔油之类的怪癖,只是稍微比别人做得过分些,或者称执拗,要不就叫穷讲究吧!

几年前,她给我那在西班牙工作的弟弟寄去一个装满海苔、梅茶、脆饼等日本风味食品的包裹,可不知怎么回事,包裹最后没寄到弟弟那儿。她因此对整个邮政行业起了疑心,开始心怀敌意。自那以后每次去邮局,她都要把邮局配备的圆珠笔据为己有,再抓上一沓填写单——这些“战利品”就成了她开的小酒吧里的常备品。

要是就到此为止,那还不能算怎么怪,她对邮政部门的报复可是愈演愈烈。有一天,这“复仇鬼”给我打来电话:“明后天你会收到一张明信片。给回一张啊。”

“知道了。就这事吗?”

“就用原来那张明信片回啊!”

我一时没明白她说的意思,心想:又不是棒球,一张普通的明信片能这么传来传去吗?

“没问题的,”她怕被窃听似的压低了嗓门,“我已经在该死的邮局可能会盖戳的地方都涂了蜡,只要仔细把蜡刮掉,戳就没了。地址和内容是用铅笔写的,用橡皮擦掉就行了。这么一处理,明信片焕然一新,可以再用一次啦!”说到这,她痛快无比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吧,我仔细观察老妈寄来的明信片,果然发现在正面左上角涂了薄薄一层蜡。用刀一刮,邮戳随着蜡一起掉了。要照“复仇鬼”指示的做,正符合《邮政法》第八十四条“伪造有关邮政费用的代用票证、改造或消除已使用痕迹者”,被发现的话要处以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虽说是父母之命,但这可听不得啊!她不知道,我是拿另外一张新明信片写好寄过去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自以为报复成功,让邮局损失了七日元明信片费,所以扬扬自得,开心得要命。上面说到的这种多少有点古怪的独创功夫,其实源自老妈的天性,我从小便为此伤透了脑筋。

关于她的出生年月,她也是一会儿说是明治末年,一会儿又说是大正初年,随当时的心情变来换去。要强调年长功高,就说是明治末年生的;想方设法显年轻时,便坚持说自己生于大正初年。出生地也一样,谈起小田原,她就说:“哎呀,那是我的出生地呀!”话题涉及横滨,又吓唬人:“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横滨娃,所以得在这说两句。”提到新宿,便煞有介事地开口道:“就连我这新宿生的,对新宿如今这变化也……”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几个儿子姑且理解为,老妈是明治末至大正初出生于关东地区南部的。

她确实是新宿柏木某医院人家的女儿,同东京药专毕业、在这家医院当药剂师的我父亲恋爱,之后嫁到父亲的老家山形县。父亲家是开杂货店的,从文具到鸡饲料,从中小学教科书到普通图书,什么都经营。不久便是千篇一律的婆媳不和,而且媳妇一张刀子嘴,八面威风,不仅不逆来顺受,还对婆母颐指气使。心软的父亲夹在中间,哄哄这个,骗骗那个,到头来不知是因操劳过度,还是由于生来体弱,在昭和十四年(1939年)就突然亡故了。老妈冲出婆家,猛学三个月后,拿到了药材商执照,就在原先的镇上开了一家药店。债台高筑,还要抚养三个正处于发育期的男孩子,所以老妈千方百计想赚钱。想着想着,天性里某些古怪的独创癖就抬起了头。

一到夏天,乡下药房最好卖的就数盘式蚊香了。老妈注意到点蚊香可是项大工程,即便现在,这种盘香也还是不好点,用一根火柴很难点得着,当时的话就更是困难,都用木头尖上涂着硫黄的点火棍来点。老妈考虑到这太不方便了,要是能把蚊香的点火部分做成火柴头样就好了,只要在哪擦一下,就能“嘭”地着火,蚊香的主体部分也就随之点燃——这办法要是能成功,所有的问题就解决了,蚊香就会畅销,势必能大赚一把。

糟就糟在老妈当时最爱看的书是《居里夫人传》,虽没打算靠改良蚊香来得诺贝尔化学奖,可她想到居里夫人是人,她也是人,没有什么人家能干成自己却干不成的道理。于是老妈在药房里废寝忘食,将自己参加药材商执照考试时那点可怜的药品知识倒腾来倒腾去,终于成功地给蚊香主干部分添加了点火药。没想到她刚试着在火柴盒的擦纸上一擦,那火力太猛了——哪里是什么蚊香,分明是熏香烟花!眨眼工夫火星飞溅到废纸篓上,起了一场小火灾,结果消防分队队长把我们家臭骂了一顿。可是药量减少的话,又不容易点燃,就是没法把握适中的量。

随着夏日暑热渐渐消退,老妈的研究热情日益枯竭了,她最爱看的书《居里夫人传》,不知何时也给塞进了书架最里头。老妈的“化学家时代”就这么无所建树地结束了。

不过在那种时候,就算顺顺当当造出一种十分方便、一擦即燃的盘香,也不知能否卖得出去。当时正值太平洋战争前夕,想来也没什么客人会为图那点方便特意赶过来。那时候“方便”可是“奢侈”的近亲,而奢侈则被视为大敌。

一开战,物资渐渐匮乏,老妈的独创功夫甚至波及我们穿的衣服。在风雪交加、咫尺难辨的山形县,冬天得裹上罗纱斗篷。有一年初冬,老妈把我塞着卫生球的斗篷拿出来一看,原本长遮膝盖的斗篷这会儿还不及腰——大概是我这一年长得太快了。上学前,老妈见我把短小的斗篷拉来扯去想拽长点,便说:“把这件给弟弟穿吧,我给你做件新的。”虽说我也从“给你做”这句话里觉察到一丝不祥,那时却还无心怀疑她,于是欢呼雀跃地去上学了。上课时我眼前飘动的尽是新斗篷。放学时大雪霏霏,披上斗篷的同学问:“哎,井上,你怎么回事?没有斗篷吗?”我回答:“是的,不过我今天会有一件新斗篷!”我兴冲冲地踏着积雪回到家一看,斗篷确确实实做好了。

可这斗篷不过是块蔓藤花纹的包袱皮儿,正中间剪了个口子,好能伸出头,衬里上缝了各种各样的碎布片。这斗篷裹得严的话或许不会不暖和,但我实在穿不出去。从那以后,每当我许下什么无法实现的诺言后又食言,遭人责备“别尽摊大包袱皮儿”时,总会记起那件蔓藤花纹的斗篷。老妈的“大包袱皮儿性格”似乎已经准确无误地遗传到我身上,想到这一点便够烦的。“什么样的父母养什么样的儿女”“有其子必有其父母”,这些格言似乎都是真理。

有些时候,我对老妈这种独创癖也反其道而用之。刚进新制中学时,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肚子饿。早晨肚子塞得再满,一到第三、第四节课还是咕咕乱叫,于是我背着老师啃饭团,中午冲回家又干掉两三碗饭。当然肚子确实是饿了,再加上在课堂上偷吃盒饭,在当时该算是英雄壮举,所以我动不动就来上一次。有一次,这种把戏连续三天被老师发现,结果班主任老师跑到我家里来了。我想,不采取措施的话肯定得挨骂,于是等老师一走赶紧问老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早餐盒饭绝对不被发现呢?”

老妈本准备对儿子上课吃盒饭好好教训一通,就这一句话,估计一下子刺激到她那根独创癖神经,于是说教之事立马被忘到了天边。她说了句“这个嘛,简单得很”,马上从书架上取下个书的外包装盒,拿糨糊和剪刀把饭盒改装成一本书。说得准确点,是将饭盒四周都糊上封皮,合上是一本书,揭开封皮就是饭盒,再掀开饭盒盖子,便露出盒饭。她让我将盖子藏到书桌里,等老师走远了就吃盒饭,走近了就合上封皮纸放到桌上——真是太有创意了!见我看得目瞪口呆,她赶紧喝令:“明天赶紧试试!”

就这样,训人的一下子成了共犯。我免了挨骂自然可喜可贺,可一想到自己在独立生活之前只能依靠这个胡作非为、变化无常的老妈,就不免心生不安。记得当时我还后悔,不如干脆让她骂一顿算了。话说回来,这个早餐饭盒也没派上啥用场。第二天的第三节数学课上,我吃盒饭时轻而易举就被老师发现了。因为用作书皮的外盒上贴的是亡父藏书《近代剧全集》中的一册——明明上数学课,桌上却摆着《近代剧全集》,当然要露馅了。数学老师一看到饭盒便咆哮不已:“如此愚弄教师实属可恶,得赶紧告诉你妈妈,让她狠狠教训教训你!”

“老实说,这是我妈的杰作。”听我这么说,老师大感失望。自那以后,学校再没就偷吃盒饭的事向我家提什么警告,大概因为知道母子同谋后都目瞪口呆了吧。

(心香一瓣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冬天的富士》一书,本刊节选,沈璐图)
   

热门书籍

热门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