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公共场所,很少有没有监视器的地方。电影里蛇一样扭动并嘶嘶作响的摄像头,已司空见惯。能够确保不被摄入镜头的地方,除了家,想不出还有哪里。从前的间谍影片里,老特工谈话,总是去公园或类似的空旷之处,以防被窃听,现在即使是在荒郊野外,卫星也能把你拍下来。洗漱间按理是安全的,可变态的家伙到处都有,如果他正好是大楼的安保人员,偷偷装上几个也不奇怪。
网络时代更加恐怖,便利的代价是个人隐私完全被剥夺。电话易被监听,邮件易被监看,论坛、私信、博客、微博、微信,处处白纸黑字,只要留下痕迹,就永远无法消除。还想如林黛玉般焚稿断痴情?没门儿。
十几年前我就知道监控的厉害:冬夜上班,赶上下雪,同事闹着玩,开窗抓雪塞进别人脖子,互相追逐,直到走廊。过了几天,忽然被老板叫去,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大楼有监控录像,保安工作认真,检查录像带时看到这一幕,以为发生暴力事件。这事给我的震动不小,从此以后我小心多了。
巧得很,现在上班的地方,从办公室到餐厅和洗漱间,也有一条走廊,铺着地毯,落脚无声。每天经过,有时看四面无人,一高兴翻个侧身跟头,舒筋活血。偏就有一次,翻完跟头不过两秒钟,便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嘻嘻笑。同事说,你以为没人瞧见啊?上面有摄像头,人家还以为你在练蛤蟆功呢。
新春不久,餐厅一位员工被抓走了。这事说来他比窦娥还冤。那位俄罗斯小伙子,三十来岁,性情开朗,还挺幽默。某天一位女士排队买饭,身份证带子垂在口袋外边。小伙子见了,开玩笑地扯出来,说说笑笑,一番推拉,最后帮她塞回去。
没过几天,听说来了警察,把小伙子铐走了。原因据说是保卫处在监视器上看到两人逗闹的场景,顿时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报告上去了。要知道,在美国,性骚扰可是了不得的。新人上班第一天,就要接受有关性骚扰和其他骚扰及歧视的教育,以后每年都要复习一遍反骚扰条例,完成答卷,算年底总结的一部分。
尽管“受害的”女士解释说,他们挺熟,开玩笑开惯了,算不上“骚扰”。然而录像在手,铁证如山,小伙子还是进了局子,虽然很快获释,但因此丢了饭碗。更糟糕的是,在警察局留了案底。
但要和文字带来的危险相比,监控录像还是小儿科。在奥威尔的小说里,温斯顿害怕别人读他的日记,藏得严严实实,还在日记封面上放一根头发,后来改进到弄一粒“看不
出的白色尘土”,以便及时发现是否有人偷看过。但他心里清楚,这是徒劳的,因为“老大哥”无所不在。职业观察家固然是聪明的耳目,数以亿计的“吃瓜群众”也随时能不自觉地成为帮凶。
在《一九八四》之后,“为人所知”这件本来美好的事,就多了一道危险的影子。旧书重读,感觉不知不觉地异样起来,什么知人论世啊,知音啊,理解啊,听起来都可疑得很,不知是杯弓蛇影,还是杞人忧天。
比如孔、孟两位圣贤都谈论过如何识人。孔子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朱熹解释,先看他的作为,再看他行事的出发点,最后看他是否以所做之事为乐。视、观、察,一步比一步细致深入。这样下来,一个人还能隐瞒什么?
孟子的方法更简单,听人说话时,盯着他的眼睛,是正是邪,一目了然:“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所以,“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话初听似乎无稽,像是算命先生的自夸,但心理学几百年来的研究,尤其是在侦讯中的运用,证明孟子所言不虚,尽管正确率还达不到百分之百。
文字最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绘画稍好一些,音乐最安全,因为抽象,不易落实。理解音乐的人,称之为知音。《列子》有段著名的知音故事。“曲每奏,钟子期辄穷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孔、孟不约而同,都反问“人焉廋哉”。这句话今天听来,大有雨果笔下沙威警长恶狠狠的口气:看你往哪儿逃?而伯牙激动万分的感叹,则像是冉阿让无奈的悲鸣:我还能躲哪儿去?
或许有人会说,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干吗怕被监控?问题是,即使我单纯得像一只刚会游水的蝌蚪,我也不愿意别人窥知我每时每刻的言行,不管他是否别有用心。
未来的美丽新世界,肯定还会更加透明。对大脑的研究,将可直接窥视一个人的思想,即使他没有说出或写出。汉武帝时的颜异因“腹诽”掉了脑袋,但那时腹诽是无法证明的。脑科学的进步,将使腹诽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昭昭然而无所遁形。
(赵红星摘自《财新周刊》2017年第22期,邝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