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店员说得出这背后的缘故:拿瘤子的肿瘤科医生、技法进步的麻醉师、泌尿科大夫下班了,现在是他们的聚会时间。
这是一家叫作“柳叶刀”的烧烤店,也是在北京遇到下班的医生概率最高的餐厅。经营它的同样是一群医生,发起人之一的程丝就在北京一家医院工作。在这座城市,医生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巨大的焦虑、误解、危机,而开一家烧烤店,就是程丝和她的朋友们对抗压力的一种办法。
这个主意也是在饭桌上想出来的。刘安鹃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现在成了柳叶刀烧烤店的店长。跟同行聊天的时候,他发现大家都喜欢参加医学学术会议,这不完全是为了提升业务水平,也是因为每次开完会,晚上总有聚餐。“干我们这行的,太需要理解了”,而只有医生才最能理解彼此的难处,大家热闹地吃饭喝酒,毫无顾忌地聊聊天,“每次开会,晚上的那顿饭,才是本质”。
2017年,程丝和身为肿瘤科医生的朋友王建,联合其他14名医生,筹钱合开了这家烧烤店。店名源自他们上班的时候最常见到的顶级医学学术期刊——《柳叶刀》。除了刘安鹃全职负责烧烤店的经营,其他股东医生平时并不参与烧烤店的工作,他们还是每天在医院出诊看病,只偶尔在休息日来转转。
在这家烧烤店里,每个人都有一点填饱肚子以外的愿望。程丝说她最大的愿望是,在这里让更多人知道,医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上学的时候,她想象过当医生的样子——就像美剧《实习医生格蕾》里那样,穿着帅气的刷手服走向手术室,或白大褂飘飘,“走起路来带风的那种,超酷”。
然而在现实中,医生工作时从来没有这么酷。光是“白大褂飘飘”这一点就做不到,医生要随身带好多东西,白大褂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它飘不起来,也带不了风。
对程丝来说,医生的工作,意味着永远不能松懈的神经,总要加号、加班、加床位的工作量,还有一鞋柜的跑鞋。她曾经和同事们非常认真地讨论过跑鞋的重要性,每个医生都有跑鞋,这是“工作必需品”。一是因为出急诊时要跑步,穿跑鞋能快点去救人;另一个理由是,万一遇到医闹,讲什么道理都是白搭,只有一条路——赶紧跑!
“我觉得我做这一行最大的苦恼是,我想做一个好医生,想让病人信任我。可是有时候看着他们的眼神,又怀疑,又渴望帮助。那种感觉很无奈,也有点凄凉。”她说。
在医院,她经历过治愈瘫痪老人的喜悦,也见证过命运的残酷。当住院医师第一年,她遇到一个肿瘤病人,妻子残疾,父母瘫痪,全家都靠他,他病倒,相当于整个家都垮了。程丝试过很多种治疗方案,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看到报告的时候特别压抑,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这个坏消息。让我特别意外的是,我看到过好多病人及家属号啕大哭、怨天怨地,但是他们家人异常平静。隔了一天,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他要出院,不看了。”出院前,他还特意跑来嘱咐程丝,要注意休息,别太辛苦。“我觉得特别感动,一个病人走投无路了,却还想着关心别人。”
这些感受,在医院里没空跟人聊,出了医院其他朋友又听不懂,所以不用去医院上班的时候,她就会到烧烤店坐坐,跟听得懂的人聊聊。“算是一种调剂吧,换换心情。”
在店里,有时候她甚至会遇到患者。她发现有的客人就算吃完了,还是一直留在店里,到最后才不好意思地承认,他们想碰碰运气,想等某某医院的大夫来了咨询一下。《柳叶刀》高级执行主编威廉·萨默斯基尔博士(右二)在柳叶刀烧烤店加号似乎并不现实,但程丝说,她还是会试着帮他们分析,应该怎么办。有时候,病情并没有严重到一定要去大型医院就诊的程度,只是医患双方信息不对称,他们不知道该去什么样的医院,也不知道该看什么科室。
“我们自己知道的(信息),能帮就会去帮。我知道他们可能确实挺难的,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至于上一个烧烤店来咨询。”
王建说,他最大的初衷是建立一个“医生的据点”,给医生一个自己的地盘——既能在这里自由切磋业务,也能下班了来放松放松、倒倒苦水。“我们的门面,是不是很像《柳叶刀》杂志的封面?你一推门,就像是走进书里面,我们想让医生有种回到精神家园的感觉。”程丝说。
今年春天,店面重新装修,他们还特意跟设计师强调,要让这家烧烤店能为医生所用。烧烤店一楼近50平方米的就餐空间,在每天下午3点到5点的闭店时间内会变成会议室,租下场地的医生打开投影仪,就可以随时开始讨论。
店里的服务生小哥已经经历了好几场类似的医师讨论会。店铺两侧墙上贴着已发表的高分SCI论文,这些医生坐在论文下面,守着烤串、水果还有炒方便面,边吃边激烈争论。“都是医学名词,我听不懂。”服务生很认真地回忆,“但能感觉到,他们说的事好像特别重要。”
烧烤店刚开业的时候,SCI是他们试图聚集同道中人的暗号。因为医生大多有发论文的要求,所以他们提出,凭借SCI文章吃串打折。一开始设计的优惠规则是“发了SCI就免单”,但很快发现不行,“中国人发文章的能力太强了,这么吃下去就得倒闭了”,现在改成了根据影响因子打折,最高打7折。
尽管打折力度大幅度减小,这里还是成了最容易发现医生的地方。2017年秋天,《柳叶刀》高级执行主编威廉·萨默斯基尔博士,和带着女儿的《柳叶刀》亚洲区总编辑一起,专程跑去排队吃串。发现他的身份后,店里的客人纷纷递上名片找他合影,直到那时王建才发现,店里居然同时坐着广东省人民医院心内科主任、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心内科主任,以及许多“正在撸串的国内专家学者”。刘安鹃说,让他最意外的是,经常有大夫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人来。“他们发了文章,自己又不好意思炫耀,跟家里人解释他们也听不懂,就带着家人来,通过打折体现一下价值。”他模仿着他们的心声,“你看,我的文章能在这儿打折,能当钱使,爸爸厉害吧!”
连续出急诊的那段日子,程丝每时每刻都很焦虑,长了好多痘,内分泌失调,非常疲惫时总在想,是不是该放弃了。结果,就在急诊室,她见到了自己过去的病人——老人因为半边大脑中动脉闭塞,一度半身瘫痪,没法说话。结果,老人并不是来看病的。“程大夫……我现在……会说话啦!”逐渐恢复了语言功能的病人,用非常缓慢的语速告诉程丝,“不是看病……只是来……谢谢你……”
程丝说,就是这样的时刻,支撑着自己继续努力做一个好医生。不过,在烧烤店里,她恐怕算得上一个有点糊涂的老板。她会搞错店里办学术活动的时间,直到有人翻账本,她才意识到财务危机,“才20多天就打了3万多元的折出去”。
不过,这并不是最要紧的。对那些参与其中的医生来说,更珍贵的是在这家烧烤店里,所能拥有的那些暂时不做医生的时刻。
(张晓玛摘自《人物》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