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植物园标本馆,作为他考上最好的中学的奖励,世伯老魏得到馆长的特许,带他去看他出生那天的植物标本。
叶庭春记得彼时彼刻,偌大的标本馆里只有这一老一少的足音,被干燥后的植物标本封存在台纸和油光纸之间,散发出半是干爽纤维半是青涩植被的幽淡气息。一个标注了1990的标本隔档被轻轻推开,4月9日的标本是一枝垂枝樱,开到七分满的樱花在枝条上如瀑布一样垂挂下来,在干燥后发出微微的醺粉紫。12岁的男生完全被震惊了,他出生那一年,那个春天,有过什么样的场景,连他妈妈和奶奶都没有对他形容过,人总是健忘的,但被细心保管的植物标本却还原了被记忆抹去的一切。一切都绽放得恰到好处,颜色、姿态、流动的气韵,似可见到那晚月光倾注在花枝上,带来的如梦光影。
8年后,叶庭春的奶奶病逝,全家为她送行时,整个墓园恰好浮动着绿萼梅的香气,让人记起那句绝妙的诗:“天与清香似有私”,好像正是这股香气搭就了奶奶去往天堂的阶梯。那是3月初的阴冷早晨,叶庭春从守墓人那里讨到了一枝绿萼梅回家做标本。头三天,把它夹在吸水性强的纸张中,不厌其烦地换纸,仔细吸去花枝的水分,接着,用镊子屏息调整花枝,令梅枝表现出自然的形态。在他做好的标本上,几朵梅花侧转或翻转,犹如被清风吹动,可以观察到花朵的侧影和背面。
从那天起,叶庭春养成了一个习惯,家中每有重要的纪念日,他都要做标本留存。上大三后,他更成立了“封存时间”工作室,专门制作内嵌花朵和植物的塑封书签,交与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弟学妹去卖,帮助他们在经济上提前自立。幸运的是,他就读的大学是有名的园林学校,由春至秋,有大量的花材和变色叶片可作为植物书签的原材料。特别是春天,紫红朱砂梅、深浓宫粉梅、紫白玉蝶梅和琉璃绿的绿萼梅竞相开放,做出来的塑封书签,一侧配以做旧的照片,拍的是老图书馆的青砖灰瓦,暗红色的细条高窗,窗外是疏影横斜的梅花,那一刻,书签捕捉到了民国时代的一缕沉静余韵。
为了给植物书签配图,叶庭春拍遍了母校的数百个角落,那也是他为自己封存的美好时光吗?读完大四,他将赴澳留学,唯有塑封后的书签,可一睹故园的面貌吧。
做了两年的标本,叶庭春感觉青春时光正化作花香弥散在他的周围。干燥后的标本比鲜花的颜色更为幽淡,花瓣的肌理更为纤柔,质地更如世间最清幽的纸一样,散放半透明的幽光。也许我们回过头去看被记忆封存的时间,也是这样的感受:那些粗粝的线条和茁壮的香气已然消失,剩下的唯有恬淡的轮廓和安谧的余韵,仿佛近似觉悟、体谅和怜惜的情感,让人脸上紧绷的线条都放松柔软。
(孤山夜雨摘自《江海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