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很多孩子还不知道近视为何物,我就戴上了瓶底一样的眼镜,眼镜框的样式也没的挑,是黑色的四方形。我的眼睛本来挺好看,又大又黑,但现在被挡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不到了。
对于近视这件事,我自己是懵懂的,不能接受的是我妈,她的反应比我激烈多了。她开始反思原因,首先是我爱看电视。从此,我就再看不到电视了。之后,她又认为我的近视和整天趴着看小人书有关,后来装书的绿箱子就不知所踪了。医生说红色对眼睛不好,所以我不能穿红衣服、不能包带红颜色的书皮。我妈还学习了一套据说能够治疗近视的按摩操,每天给我做两遍,我被揉搓得直掉眼泪。
五年级时,我的近视到了700度,我妈决定让我休学一年。那一年是很特别的记忆,一个集体中的小孩忽然被“摘”了出来,被迫独自面对时间。很多抽象的概念我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感受到的,比如“孤独”“恐惧”等。
我妈还带我到北京看医生,我又累又怕,坐在视力表前的凳子上崩溃地大哭,因为我连最大的那个字母也看不清了,近视度数升到了900度。我去挑眼镜框,高兴地发现北京医院里的眼镜框竟然是五颜六色的,于是我有了一副红色镜框的眼镜。
从北京回来,我觉得妈妈从心里放弃了拯救我的视力。我重新上了学,看书时间长了她也不再训斥我,有时候偷偷跑去朋友家看电视剧,她也像不知道一样。可是随着我渐渐长大,我越来越爱美,我也继承和发扬了我妈的神经质,把近视继续搞成一件很严肃的事。
我不怎么敢和异性说话,即使说话也不看对方的眼睛。《围城》里有这样一句话:男人不和戴眼镜的女人调情。我想我一定不可能找到爱人,会孤独终老。有一天,我在大学宿舍上铺看书,忽然瞥到了放在下面桌子上的高度数眼镜。我被它一圈圈的瓶底螺纹吓了一跳,那真是最丑陋、最可怕的东西,我生命里的一切痛苦都可以归咎于它。
作为一个特别强调秩序感的人,有一个具体的痛苦根源会使生活井井有条。然而好景不长,这个根源很快就被挖掉了。大四的时候,世界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小时候想也想不到的近视手术,虽说当时技术还不成熟,但我还是坚持去做了。手术很成功,我马上摘掉了眼镜。
隔了几年往回看,很奇怪近视这么一件平常的事,竟然给我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也很奇怪那么大的痛苦说不见就不见了。什么是病呢?它未必局限于人吃五谷杂粮一定要生的那些病,病是把指甲盖一般大的痛苦变成弥漫在整个宇宙的痛苦的能力,是失去了一个痛苦,还可以再滋生无数痛苦来补充的能力。病还是一种心理,得到某物的时候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失去的时候却觉得匪夷所思、天道无常。有这种能力和心理的人,如果不愿意改变,那人生就永远处在一种以虐为乐的病中。
(聂勇摘自《高中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