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我愿伴他在黑暗无际的汪洋上漂泊,那么这个人,大概是能让他回归蔚蓝海岸的灯塔。人与人,在某些时候,确实能有这般云泥之别。
1
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梦见陆宵。
梦中是凌晨三点,他在打游戏,我等着他打完,很轻地同他说了句话。他侧身过来,还是往常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你说什么?
我说:生日快乐。
昏沉的夜晚,有人推开门,透进来一线线光,夜晚忽然被染了个通透,静谧也戛然而止。来的那个人唇红齿白,及肩的发看起来柔软至极,捧着一束满天星,出口便是一声清脆的:陆宵。
假如说,我愿伴他在黑暗无际的汪洋上漂泊,那么这个人,大概是能让他回归蔚蓝海岸的灯塔。人与人,在某些时候,确实能有这般云泥之别。
至此便知,这梦是白做了。
2
陆宵还在玩儿泥巴的时候,他起手那么几下,我就知道他这要砌的屋子是西式还是中式。他十三四岁才开始长高,长势竟一发不可收拾。等到终于从一米五几的小冬瓜蹿成一米八几的挺拔身姿,眉眼也出落得极其凛冽,颇有点薄情的味道,又让人移不开眼。
沉迷于他无法自拔的小姑娘是不少。若是毫无人道地把姑娘们垒一起,能叠一座壮观的金字塔了。但我是谁,我是陆宵肚子里的蛔虫啊。盯着他的眉眼不过半秒,我便知道他唇边即将滑出怎样的话。
“抱歉,现在还是以学习为重。”
“对不起,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陆宵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山巅雪松,可望而不可及。但我想,大概只有我知道原因。
因为他家穷,走投无路的穷。他爸爸早年欠了一屁股恶债,东躲西藏极少露面,他妈妈原本就过得捉襟见肘,又因此被讨债的打进医院,没住满一个月自己跑出来了。
街坊邻居都知道的,每逢大年三十,喜气洋溢在街坊邻里,就有五大三粗的男人挤进他家要债。我奶奶每次坐在炉子边织毛衣的时候,都要叹口气:隔壁陆家母子真不容易,也不知道上辈子是欠了谁,要遭这种罪。
我去他家蹭饭的时候,听见他妈妈在厨房里对着他低语,“儿子,我们家没那个条件去高攀别人。”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话砸在心上,会是怎样的分量?
陆宵他只能把心越收越紧。
所以在极大多数学生荷尔蒙沸腾的时期,只有他,浑身充斥着寡淡意味,极少数人能近身。而我早就调侃过他:陆宵,追你的那些姑娘里,条件好的是多数,干脆找一个,以后想干什么大事也有了资本援助啊不是?
他不置可否。谁在那样落魄的岁月里,不会想着能有个人来拉自己一把呢?若是能遇到一个人,披荆斩棘只是为了向一无所有的自己奔赴而来,多少都会动心吧。
但他也说过,选择自己走过这片荆棘。所以我还是满怀希冀的。
他至少允许我,陪他共苦。
3
而我其实知道的,陆宵在这样漫长煎熬的岁月之中,悄悄把谁放在心尖的位置。毕竟我跟陆宵同穿过一条裤子,他的心意在何时忽然有了转变,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天我妈在院子里烧烤,又摆上了一桌麻将,原本大叔大妈们时不时还会照看烤架,到最后干脆使唤陆宵忙前忙后,霜冻的天气里他的眼睫毛都垂汗。
陆宵的爸爸突然来了,邻居们脸色都不好,但看几分薄面让他加入。他浑身都是浓重的酒气,才玩三局,输了之后发狂一般掀起了桌子,口中嚷着不玩了。
被他掀起的麻将桌撞到了一旁的烧烤架,而倒霉的我正立在边上,等候陆宵烤好的鸡翅膀。就是那个时候,他做了件事,让我觉得这辈子都得向着他。
他紧紧地拥住我往草地里摔,不要命地摔,我周身都缭绕着危险至极的气息,和他身上的烟火味道。
电光石火的刹那,我想,他是我的整个人间。
当我沉浸在这氛围之中,他却一声不吭,抬头望着对面那栋别墅。极大的落地窗,被薄纱的帘子遮去了大半,没遮住的正好能容下一个身影。我再看去,分明空无一人。
我赶紧催他,“不疼吗?傻愣着干什么?快去医院啊!”
他的脖颈因此有了一道深深的烙印。我心痛的同时,竟莫名又多了几分骄傲——他身上这块印记,是同我有关的。
4
说实话,我是愿意陪他,像传说那般上天入地下黄泉,可命运偏偏不允。
对面小别墅上住着的小姑娘,终于同我正式打了个照面。摸着良心说,她大概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姑娘了,长长的卷发垂在肩侧,礼貌地立在她妈妈身边,安静地听着长辈们的寒暄。
“以后就是邻居了,我们刚搬来不久,希望孩子们能处好关系呀。”话是这么说,但小姑娘的妈妈,姿态之中惯有的矜贵,仍令人生出疏远之意。
我一副很稳重的模样,朝着小姑娘笑道:“我们会好好相处的,阿姨,”而后转向小姑娘,“你好,我叫江千千。”
而她,直直地看向立在一旁低着头倾听的陆宵,笑着,有一个甜死人的酒窝,“你好,我叫林梦。”音色清脆,像极了融冰时节山涧的声声清泠。我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眼陆宵,他仍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神情,但狡黠如我,将目光从他的侧脸缓缓后移。他的耳根一寸寸染红的同时,我的心也一点点凉了。
这一幕后来在我的梦里数次重演,如果我能改写命运就好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林梦从陆宵的生命中抹去。
5
然而我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命运向未曾预设的轨道前进。
原本没什么大碍,看起来只是林梦对陆宵一见钟情,陆宵害羞罢了。毕竟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他们几乎不碰头说话。那时的我觉得,这个小姑娘,同从前成群结队的小姑娘是没什么区别的,陆宵有自己要忙的事情,学业、奖学金、光明的前程、一洗家贫。搞不好陆宵一努力,不到三十岁就走上人生巅峰了。
但我似乎想岔了。或者说,陆宵自己突然走岔了。
他有一次竟然被我碰见去网吧打游戏,那会儿我刚和泡泡堂里的搭档打完一局,就碰见陆宵在对面狂点鼠标奋勇杀敌。我很想冲上去拍他脑瓜子:你妈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怎么能这样?
挣扎半天,我还是安安静静地离开了,可能最近压力太大,他也需要找个宣泄口吧。然而陆宵去网吧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连班主任都发现了。我就蹲在办公室门口偷听。
班主任很生气,“你是我们的年级前三!成天泡网吧,不高考了?!”
陆宵打个哈欠,“老师,您看我成绩有退步么?”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慵懒地掀了掀眼皮的模样。
班主任钢尺往桌上一摔,“这就是你玩物丧志的理由?”
陆宵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老师,人总有自己的梦想和选择。”
“呸,打游戏能有什么出路。”
接着陆宵被赶出来了,正好碰上蹲在墙角的我。我一脸无措,他倒是很自然地把我拎了起来,“千千,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打游戏都是免费的,他们说我打得好,让我带他们玩,点卡替我充,网费都是他们给。”
我心里纵使有千万句“胡扯”弹幕一般滚过,但对上陆宵那张脸,我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陆宵,我信你的。”
陆宵,可能全世界都对你保持质疑的态度,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是会站在你这一边的。要是你爱打游戏,等我能赚钱了养你都成,你也别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咱俩开心就行。
那你呢?信我吗?
6
这个问题的答案,时至今日我都没找着,我感觉这辈子是找不着了。
陆宵的成绩依旧平稳,高考前还呈现递增趋势,最后一战,他没有悬念地拿到了重点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而我跟着他,去了同一个城市,不在一所学校,但在同一个大学城区。
最烦人的是,林梦的学校距离他更近。
上大学之后的社团活动极其丰富,陆宵节衣缩食,打工挣钱,买了一个游戏笔记本,又通过学校有名的游戏社团,加入了电竞队伍。
那时候电竞职业在大部分人眼中,还只是个不正经的玩法,年轻人最爱。父母总爱说,等他们懂事了就明白,不能靠这东西吃饭。
但陆宵,偏偏就打破了人们的这种固有观念。他加入电竞队后,整天琢磨,当上了队长,越打越来劲,还打去了明星对抗赛。
当著名歌手兼电竞爱好者的粉丝唏嘘的同时,陆宵和队友几乎是一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赢了!赢了!!
陆宵还未结束学业,就拿着一份可观的薪水去打职业电竞了,而粉丝也从纯男性慢慢地变成女性占比更多,每次直播,评论区都会有人刷:天呐,陆宵好帅!陆宵你有女朋友吗?你看我行吗?
他每次直播,我都要蹲点围观的,每次遇到这种评论,我就冷笑一声,打字道:陆宵不找对象的,谢谢。
我室友倒是觉得好笑,“你这样给他招黑啊,这么说来那些妹子岂不是都没有希望了?”
我端起泡开的红茶,轻轻吹开茶叶,“那倒不是,只有一个人有希望吧。”
室友赶紧凑过来,“你在说你自己吗?”
我一愣神,涩涩回应,“当然。”
当然不是我。我不是不明白的。
7
我知道陆宵拒绝了林梦多少次邀请,但没想到小姑娘竟然比我想象得更大胆。在一次十分激烈的电竞比赛尾声,陆宵和他的队友被粉丝们簇拥着走过通道。走了好长一段路,都还有粉丝尾随。那天我就在他旁边,示意他身后还有人,他正想回头劝粉丝早点回家,一转身,却愣住了。有个人冲上来扑在他的怀间,甜甜的气息,我在一旁嗅了个清清楚楚。
是林梦。
陆宵眼眶不知怎么有些红了,把她推开,低声对她说:“赶紧回去。”她眼眶也泛着红,摇着头,不愿意走。
腻歪。我拉了陆宵,转身就走了,留她一个人浸在夜色里。我侧过脸去看陆宵,忽然看到他脖子上那道当初被烙上的疤,瞬间就恍了神。陆宵突然将我的手臂轻轻摆开,“千千,小梦她一个小姑娘留着不太安全,我送她回去吧。”
这下,是我一个人留在夜色里了。
8
那天之后,我就一直不在状态了。我真的不介意陆宵跟我演一辈子的戏:千千,你是我从小到大关系最好的玩伴。
那你最好的玩伴,今天跟你要一样东西,成吗?
我不要名利,不要众人追捧。我就想要,你能稍微喜欢我一点点。
陆宵最大的电竞对手许林跟我表白那么多次,我可曾分毫动过心?他也是个被姑娘们捧手心都怕摔了的人啊。
陆宵还是保持着每周都会同我一起吃饭逛街的节奏,偶尔还带我打游戏,只有在许林突然从路边蹿出来要约我的时候会稍稍皱眉。对于这样半路杀出来的邀请,起初我是拒绝的。
但渐渐地发现,没有什么新的事情能引起陆宵的注意了,关于我。如果和许林约会,能让陆宵稍稍皱眉,那我也乐意。在他生命里难以令他的情感泛起波澜的我,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极端的人。但谁说极端的人就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原以为全世界,至少陆宵是和我同一战线的。
我好像彻彻底底地错了。
9
我错在高估自己在陆宵心目中的位置,也错在从未想过许林也许有别的意思。
重又见到许林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他已经大半个月没在我面前秀存在感了,今天跟我发消息说这边有个很有意思的派对,让我一起来玩。果然,一个人在你心里没什么分量,就占不了你心里多大的地方。我跟许林,是同一种人吗?
是同一种人吗?卑鄙,黑暗。
当他身边的那些兄弟,把林梦绑在仓库的时候,我心里只跳出了这两个词。我看着绑在椅子上被打晕过去的林梦,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想过了无数种情节,结局无非一个,她光荣牺牲,为了不让陆宵在电竞比赛因为威逼而向许林低头妥协。
许林是揉着眼睛走出来的,一副懵了的模样,然后问我:“千千你怎么来了......”
我很平静,“别装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林梦是陆宵的女朋友,能对陆宵产生威胁?简直……”我话音未落就被许林的兄弟抢了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我都看见了,陆宵亲自送她回家,俩人亲密得很。”
许林反手一巴掌抽在了男生脸上,“闭嘴。”他竟紧张地看向我。
“有什么好紧张的,都做出这种事了,还在意我的情绪吗?”我也不是不知道,陆宵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林梦的邀约。
我曾在夜色里问过陆宵,“阿宵,你是不是喜欢林梦?”
他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喃喃自语,“我对她……还不够冷淡吗?”
因为打电竞的对手太多,又碰上了最难缠的许林队伍,怕别人伤害她。最致命的,还是骨子里的那种自卑。所以陆宵把她放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甜蜜地,悄悄地回应她的喜欢。
我只有在求佛上香的时候才会念一念,满天神佛啊,让陆宵喜欢我一回吧。那我想,陆宵大概是在每回夜色阑珊的时候,在院子里假装看星星,然后望向她家的窗台。心里经久不散的喜欢,浓得要满溢了吧。
许林全程没怎么出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倒是他兄弟,气势汹汹,“我们拼了这多年,就这样被他们这群小白脸骑上来了?”
“谁说陆宵是小白脸?他电竞技术比你好太多了吧。”我忍不住反驳,他手里的啤酒瓶哗的一下就在桌沿敲碎了,指向我。许林想拦住他,却被他拿着碎瓶子指了回去。
陆宵终于到了,在白雾茫茫的,冬日的清晨,出现在仓库门口。我望向他的那一眼,让我恍然梦中。忽然就明白,什么叫一眼万年。
我正要开口,却被许林的兄弟抢了先。他当着陆宵的面,字字句句直戳人心,“看你应该很喜欢陆宵吧,那我现在替你把她绑来了,想怎么着,你看看?”
陆宵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知道百口莫辩,难以置信地看着许林。
许林的兄弟看起来已经没有了理智,挑衅地对着陆宵,“你说,我这瓶子,扎她,还是扎你?”他指着仍在昏睡的林
梦,大笑道,“我就往手臂、脸上,这些不致命的地方扎,你放心好了,要命的事情,我们不会做的。”
陆宵冲到他面前,“别碰她。”
喜欢一个人,就可以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是吗?
瓶子狠狠地在陆宵手臂上扎了一道,他脸色一瞬苍白,脚下却还站得稳稳的,“来,继续。”
大概是陆宵不要命的言行激怒了他,他要扎向陆宵脸上的瓶子忽然转了方向。
就是那个瞬间,我冲上去,往陆宵身前一挡。突然间,全世界所有的光明都无所遁形,黑暗太过嚣张。我听见陆宵喊我的名字,千千,千千……也听见了那个没脸没皮的许林喊我,江千千!
真没意思。陆宵这辈子,只有这一天,喊我喊了最多次,也最温柔吧。
10
陆宵,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我知道,自己攒了快二十年的人品都用来遇见你了。坦白跟你说,我觉得自己命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你。光鲜一点地说,陆宵,你护过我那么多次,换一次我回报你,是应该的。
陆宵,我好喜欢你。
11
消毒水的味道已经忘记嗅了多久,如果能说话,我真想说,陆宵,带我回家吧。昏昏沉沉之间,耳旁机械的声音始终绕个不停,真烦人。陆宵,帮我把它们都按个静音吧。
陆宵,我刚才梦见你了,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梦见你,来年的春天很快要到了。
总有一天,你也会梦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