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火花》的中文译本正式发行,又吉直树应邀到上海和中国的读者见面。因为回国还有漫才演出,他在上海逗留的行程不满三天,且已经几乎被各种见面会、电视节目塞满。
作为唯一的专访,我们的采访时间也在他到上海前的一个月里一改再改,是因很难被安排出大段的空闲。最终,采访在几个时间碎片里拼凑完成,午饭后的间隙,前往活动场地的路上,两个活动间的时间缝隙,并不是一次一气呵成的完整畅谈,这大概很容易在下面的文字中被发现。
在这样的匆忙里,又吉直树的回答即便简略,也没有显得慌乱,通常是先把微卷的长发别在耳后,延长思考的时间。他的气质温润,并不与他自己多次在不同场合提到的“死神”之类的绰号吻合。在台下,他更只像是一位作家,不会在言语间随便抛出一叠幽默的梗,没有搞笑的痕迹,在读过他的文字之后,这倒是意料之中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午饭时说起自己一个月要看10本书,这是长年的习惯吗?
又吉直树:是啊。大概从十八九岁开始就一直看。三联生活周刊: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又吉直树:主要是纯文学。日本的当代作家里,喜欢古井由吉、町田康、中村文则、西加奈子。
三联生活周刊:转换成读者身份的话,你怎么看待《火花》这本书?
又吉直树:两个想法不同的人物,从花火大会相识开始一直到最后深入交往,全书的整体也可以看成一个漫才作品。结构上也不错。作品中间主人公神谷说的话,逐渐对整个作品产生影响,作为读者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这本书为什么可以成为芥川奖作品中最畅销的一本?
又吉直树:我经常上电视,有知名度,这是很大的原因。实际上艺人、搞笑艺人写书的不光有我,还是挺多的。但我写的是文学,在文学世界里,作家、评论家把《火花》当作一个正经的小说,与现在流行的“艺人书”还是被不同对待的。平时喜欢文学的人,又知道又吉这个人,发现又吉还写了一个小说,他的书也许可以读,就会买书。这样的人可能有很多。比起我的知名度,小说本身和追求文学的人相联结,应该是重要的原因。
三联生活周刊:故事设定在漫才界,所以难免会被认为书写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德永和神谷,这两位主人公是否都代表一部分的你?书里有很多他们之于漫才的理解,也都代表你的看法吗?
又吉直树:二者虽然都不是我本人,但身上都有我本人的一种移情在里面。在如何看待漫才这一点上,怎么说呢,也许有时代变化的缘故,我自己作为搞笑艺人,在各阶段对漫才的看法有着微妙的变化,不同的看法之间也有碰撞。比如是以传达给观众为优先,还是以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优先?我自身也存在这种纠葛。不局限于漫才,对小说也是一样。我觉得这是非常普遍的一种纠葛。德永和神谷之间也有这种纠葛,也是最大的纠葛。
三联生活周刊:你现在更倾向于哪种理念?又吉直树:像神谷那样,完全不考虑商业,只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德永虽然崇拜他,但更多地考虑如何传达给观众,考虑技术上的问题,觉得有必要在这上面下工夫。现在的我,想拼尽全力做自己喜欢的东西,再摸索如何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传达给观众,创造出更有意思的东西。这是我正在尝试的。
三联生活周刊:坚持自己的神谷在小说末尾去整形医院给自己做了一对巨乳,为什么这样安排?
又吉直树:小说的前半部分,在咖啡店里,德永和神谷两个人对话,神谷的漫才论或者说艺术论是这样说的:破坏一个美丽的世界,会看到一个更加美丽的世界。我写的时候就大吃一惊。我的想法一般是“破坏一个美丽的世界,更容易笑”。神谷则认为不是容易笑,而是会诞生一个更美丽的世界。这一段始终留在我脑子里,我就去想,像Sprks解散演出这种已经很美丽的场景,神谷要怎么去破坏。读者们看到这个结尾,有的觉得很美丽,有的觉得这是神谷特有的一种滑稽。从小说整体上说,是在贯彻神谷的想法。
三联生活周刊:是不是因为已经成功了,你才说可以完全不考虑商业?而那些在现实中像神谷一样的人,也像书里的结局一样,始终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又吉直树:在日本,看了《火花》的同行业的艺人们都说“很怀念”,其中肯定有神谷这样的人。这些人可能本身就没有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传达给观众的能力,自身也很迷茫。但像书中的神谷那样坚持10年,30多岁了还在坚持的,如今在日本的艺人中也大有人在。
30年前,过了35岁还没有卖座的艺人是不存在的,一般都是20多岁就成名。也许是老龄化社会的缘故,现在电视上出现的新人基本上都是30岁上下,而20多岁的表演者都在剧场。我上电视也是30岁的时候,我的搭档当时33岁,这在搞笑界还算年轻的。所以三十五六还是没出头,是非常常见的。放在以前,可能就放弃了。和30年前不同,现在剧场的席位增加了,很多人都有了可以坚持下去的空间,因此坚持的人非常多,我内心里是非常支持他们的。
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到一些评论,很多人认为自己与《火花》产生共鸣都是因为主人公说“我们要颠覆的是‘努力一定会有收获’这句美丽的格言。”所传递出来的那种“丧”,你怎么看?这是你想要表达的吗?
又吉直树:这不是我自己想写的东西。有一些艺人、后辈们中途放弃了,转到别的职业。但他们对于我们这些还没有卖座的贫穷的人,有一种“愧疚感”。久别重逢的时候,发现大家虽然贫穷,却都在追逐自己的梦想,而自己为了吃口饭换了工作,感到愧疚,看电视的时候也不好受。
这个事情一直留在我心里,我不觉得他们应该有什么愧疚感。具体地说,如果只有卖座的艺人,漫才界不会这样繁荣。一定有这样不卖座的人参与,才能举办漫才大会,才会有漫才的电视节目。观众在剧场里期待各个演员登场,这样漫才的文化才能成立。其中有一组两组的人没有卖座,但是没有他们,就没有整个漫才。我强烈感受到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一个结果。这个我在《火花》里有一定的表现。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尝试用简单的话概括小说里最核心的表达?
又吉直树:可能是人生没有“badend”这句话,放弃的人,坚持的人,这句话将他们连接在一起。
三联生活周刊:书名为什么叫《火花》?又吉直树:首先,在故事的开头部分,焰火打上天空,正在说漫才的两个人的声音被焰火的声音覆盖掉。焰火虽然很壮观,但是构成焰火的却是一个一个小小的火花。一方面乍一看非常繁华艳丽,一方面又马上熄灭。也有一种“刹那”的感觉在里面,就像青春就是一种短暂的东西,所以起了“火花”这个名字。
另外,火花也是我最初进入漫才界时组合的名字,“线香花火”。再有就是芥川龙之介的《某傻子的一生》,书里有一句:“突然,他头上的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泡,亮了。好像在他头上突然燃烧起火焰来一样。”书中神谷的“傻瓜二人组”的名字也来自这本书。
三联生活周刊:问一个比较细节的问题,德永和神谷之间短信的后缀,经常有很奇妙的表达,比如“大批的桃子”“哭喊的金桂”之类,这是漫才艺人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吗?
又吉直树:绝大多数艺人不会这样做。因为我们是使用语言的工作,我自己和后辈有时会这么做。不算多,但有实例。
三联生活周刊:你在很多场合说起自己喜欢太宰治的作品,其中最能打动你的是什么?
又吉直树:《人间失格》,小说里主人公大庭叶藏和朋友竹一两个人一起看了很多画家的书。竹一看一个画册,说这画的是妖怪。大庭叶藏说这是凡·高画的。艺术家严肃的作品,结果被人说成妖怪。大庭叶藏说我也要画这种妖怪,做出这样的宣言。我非常喜欢这个场景。大庭叶藏在父母面前装好孩子,心里却有主意说我将来要做什么。这给我一种很正向的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觉得太宰治和搞笑艺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又吉直树:比如自己把失败、犯傻、愚蠢的自己宣扬出来。我觉得这点和艺人很像。不是单纯的犯傻、愚蠢,太宰治用最美的语言,一种自恋式的表现方式来表现失败。这里面就产生一种落差,让人发笑。这和现代的艺人非常像。
三联生活周刊:小说里写到“艺人是不会隐退的”这样的话,怎么理解?
又吉直树:是德永说要放弃的那段吧,比如,职业的拳击手,有很强的打击能力,打架的时候,拳头可以当作凶器。搞笑,虽然眼睛看不出来,但练了5年以上的人,也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不是伤害人的力量,是让人发笑、愉悦别人的能力。即使不干这行,能力还在,今后也能继续让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