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6日
因为摩托车,世界离得很近很近。
远行这种事,很多人总是巴不得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一股“东风”,一等就是一两年,在等待的日子里壮志未酬得像一个有故事的人。
在临近那一年国庆的前几天,我的队友“狗剩”去了趟厕所,当他颤颤微微地出来以后,突然对我宣布了国庆的摩旅计划。
我想,当人在狭小的空间思考一些伟大问题的时候,或许可以发现自由的真谛……
几天后,我们到达昆明,当天晚上在中铁取摩托车,正式开始了此次滇藏丙察察的摩旅。
昆明这座城市,马路上的电动车如过江之鲫。我夹杂在电动车中,试探着与他们保持统一的步调。我小心地观察着他们的脸,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等红灯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望向我;超车时,他们依然不忘回望我,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看明白:我跟他们不一样。
摩托车穿过一座隧道桥,桥底站着一个人,很高很瘦,衣服像是挂在身上。职业的敏感告诉我,这也许是一个无助的人。没来及想明白,车已经穿过了桥底。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往往来不及思考就已经不用再面对。
回到住宿点,我们打点好行程后穿上拖鞋来到街面的小店里坐一坐。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只有坐一坐、停一停,才能知道这个城市的人在说什么,才能产生关于这座城市的直观印象。从小店里出来,打烊后的商铺变得包容无比,每一个门脸前躺着一个露宿者,有职业流浪者,有进城务工者。我顿感失落,离开生活的地方几千里路,而我的心并没有因此变得强大……
2015年9月27日
早上,我穿上新衣服、新鞋、新头盔为摩托车加油。昆明这个城市虽然禁摩,加油站却也向手续齐全的摩托车开放,很有点价值中立的味道。去过的加油站多了,你就能看出来人们对于摩托车的态度真是形形色色,或热情、或好奇、或不解。我对摩托车的感觉,起初与自行车一致,那是一种说走就走的自由;直到有一次,伙伴泄完摩托车的机油,我钻到车肚子底下,郑重地将车盖拧上,那一瞬间,便是我摩托车情结的启蒙,那个螺母代表着我的力量。
接着,我去考摩托车驾照,看到那些头一次见面的人在一起练车,竟彼此开心得像老朋友。
从城市往郊外骑,这个过程里既没有城市的闹,也没有郊野的静,骑起来没有乐趣可言。但是看着身上的新装备,已然与摩托车融为一体,这些就变得可以忍受了。到了昆楚高速入口,我们停下车来商量着进入高速的策略,确保两辆车的速度、距离保持一致。我偷偷望向高速路入口,那里的人也很谨慎地朝我看,在一刻钟的时间里双方以眼神博弈,陷入僵持。想到为了闯高速在这里委屈求全,我顿时失去了心情,这种丧失不知需要看多少美景才能弥补。于是放弃走高速的念头,无论如何坚持走320国道,虽然绕远,却走得大大方方。
速度带来了风声,而风声来自远方。一种崭新的声音从心底发出,而后蔓延在脸上。
云南作为少数民族聚集区,在我们没有见到少数民族前,沿途先出现了红色的土地。沿着这样的线索,一路找过去,到了一个小镇。天下起雨来,我们钻进路边的房子里,见到了竹篓、水烟筒还有做饭的彝族女人。房子外头,有老人在扛着水烟筒走,他们像老照片里的人一般保持着传统,而年轻人口袋里揣着是方便又时尚的香烟。
当我们再上路时,斜阳正往西边沉下去。我骑得慢,此时我们离大理尚有数百千米,时间是个很大的问题。这时路上车少、人少,高速入口似乎亲切了不少。犹豫再三后,最终我骑了进去。
高速路上的四轮车见到两轮摩托似乎都感觉很新鲜:含蓄的人会偷偷看着我们,等被发现了就扭过头装作没看见;大方的人会减速鸣笛示意,甚至把脑袋伸出来,龇牙挥手,大意是我做了他想做却没做的事情。我被这股热情感染,在头盔里做着欢喜的表情,频频鸣笛回应,似乎在怂恿他;而第三种人,则特意摆好姿势开过来“别”我,显然这并不友好,但我也不怪他们。
记得曾经有一个晚上,我骑着摩托车,右拐时不经意间将头转向了左侧,突然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左边居然有一排树!那排树,多少年前就立在那里,我每一次匆匆右拐时,它都在那里;只因为我在既定的路线上来来回回,离得太近反而看不见。于是,我想走远一些,为了看到更多的“树”……
我们进到服务区里,坐下来吃一碗泡面。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冷了。借着月光,我看到泡面里漂着一层没有化开的油,在这个时间点上,服务区的开水也凉了。超市里的人在整理几箱月饼,看到这一幕。我才感受到节日的氛围—今天是中秋节。月光之美,各美其美,圆圆圆月、月月月圆。在月光之下、在节日之中,我赶路的心情稍稍轻快了一点。
长途跋涉的经验多了,我已习惯了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并能够忍受孤独。其实每个夜行的人,心中都在不约而同地怀想着一盏灯火。
午夜,前方见一灯火辉煌处,大理到了。
2015年9月28日
早上,我妈打电话过来问我昨天有没有吃月饼。我说吃了,而且告诉她吃了好几个。血缘之间彼此的关切显得如此幼稚,往往吃得越丰富就说明过得越好,为此我补了一句:“中午要去吃火锅”。随着你懂事起来,对父母说去吃火锅就慢慢变成了一种任务。这种恩情背负起来,像一座山,不管去哪里,总会拖住你。你去远行,是绝不能说的。在这座山面前,我总是让自己看起来快乐得像一只小野兽。
挂完电话,看到一家冒着热气的小店,进去要了一碗米粉。普普通通的一个米粉,需要放上十多种佐料,店家的勺子在不同的杯盘间游走,食客们看得认真,像小孩一般默声无语,那神情简直是在朝拜。
外头的小路上不仅走着彝族女人,还走着白族女人。
从小店出来,这些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女人成规模地出现,一直到洱海边,越来越多。洱海以及路上走着的女人,这便是我对大理的全部印象。
去往怒江的公路在山坡上穿行,梯田、绿草、白房子,漫山遍野,独独见不到人迹。在一弯道处迎面骑行过来一辆摩托车,我心中大喜!低头摸索,找准喇叭一声鸣笛,电光火石间,这一枚声音犹犹豫豫,隐隐约约,追着那辆摩托车的背影,最后一起消失了。按道理,后面应该还有摩托车过来,我摆好手型,带着相当高的预期准备着。可是一直等到晚上结束,再也没有见过一个摩友。
我的摩托车“狒狒”在山头上上下下,最后一个下坡走了16km。到山脚时忽见一家小卖部,在满眼高粱的山沟里,小卖部作为现代社会的象征,对我们诱惑实在不小。停好车,我用欣赏的眼光扫了扫周围的环境,只见灯箱上赫然写着“超市”两个字……不管是在喧嚣里还是在喧嚣外,不论做人还是做营生,自信多么重要啊。
这个小店的地理位置险要,下坡稍稍右拐能径直进到坪里来,进去了就得买点什么,坐上一会儿再走。男主人长得敦实,脸上还没有常年与路人打交道的职业冷漠。他心满意足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爱现在的生活:坐在小卖部里,守着老婆跟儿子,守着生老病死,间或干一点其他副业,生活闲适而又目标明确。
店里来了一个邻村的人,他走进来将手里的水筒烟点上,就这么跟男主人聊了起来。作为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将女儿带在身边;作为农村的孩子,出了门,他的女儿也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尽管如此,大人们谁都没有提起她,仿佛她并不存在;尽管她坐在最中间,但谁也没有想过让她加入这场对话,而让她做起了沉默的听众。她需要再长大一些,那时,她就能得到应有的礼遇。
他们说的话头是这样的,今天有一个村民骑摩托过来,问店里有没有鱼卖,男主人说没有。村民骑着摩托车转身就走,一转身就被刚刚下坡的小汽车撞断了腿,于是村民把他的摩托车寄存在小卖部,他也被抬到医院去了……在闭塞的乡野,人们靠这种方式交换信息,也用这种方式勾兑出一桩桩坊间传闻。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是在这个孤独的地方,经口口相传,最后村民断掉的可能是大腿、是肋骨甚至是脖子;撞人的小轿车不是积极承担责任,而是肇事逃逸后被抓回来赔了很多钱,因此那位村民再也没有回来领他的摩托车……我小时候,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大人们也就地取材,用这样的故事教育小孩。在炊烟下,在鸡舍旁,故事已经融入了一日三餐,渗透到了汤里。
别过小店,发动车子,我们一头扎进夕阳深处。每当在田间山头荒芜久了,就会渴望人烟,眼前就会出现一片素静人家,店面的招牌是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成的,通讯信号不一定有,这样的地方是集镇;镇子经过得多了,小里小气的高楼出现了,县城就到了;过了县城,霓虹灯、酒店出现了,挤在路上的小汽车不是灰头灰脑,路边的出租车司机不是很在乎生意的样子,于是,大城市到了。集镇、县城、州府在各自的山头里窝着,一个老婆婆,如果她这辈子顺利,儿女亲人在身边,这一生她都不用迈出县城。
晚上十点,到达六库。六库作为怒江自治州的核心区,显得比大理更具活力,烧烤、禁毒标语,显示出这个城市丰富的夜生活。一个老百姓在这里生活,生老病死,需求远远能得到满足,在这个意义上天下大同,不用去远方。
2015年9月29日
翌日早上我们离开六库。一路上迎面而来的客车源源不断,上头载着远道而来的百姓。对州里的人民而言,去六库意味着有重大的家庭事件发生,那里有最好的医院和学校,有最高规格的政府办事部门,有第一手批发市场,以及只有六库才有的去他乡的交通线路。人们带着各种期盼来到六库,也许一年才去一回。
从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开始,怒江峡谷出现了,日出日落,她一直伴随着我们,一直到达西藏。怒江出现了,我的恐高症也出现了,所以不轻易贴着峡谷骑。
这一次我们利用国庆中秋假期走滇藏线,每天纯骑行时间超过10小时,不可避免每晚要走上一段夜路。我多想再从容一些、再慢一点,然而,我们却是追赶时间的人。对于偏离路线的景观我总是怀着矛盾的心情,在赶路的压力下,“狗剩”作为理工男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没有丝毫立场,留下我在岔路口和路标下,艰难地思考着那个关于值不值得的古老命题。在途经知子罗记忆之城时,这种挣扎得到了释放。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才配得上这样遥远的名字?为了一窥其貌,于是它就变得非去不可了,我们为此多走了30km。
知子罗位于山顶,摩托车在盘山道上爬坡,路两边是山、是庄稼、是少有的里面住着人的老房子,路中间不是牛和狗,就是没有大人看管的幼儿。
一个放牛的小男孩看到了我们,我们停下车看着他,他害羞地将脸转过去,低头摸起牛尾巴来。他摸得既轻又温柔,这头为他消解尴尬的老黄牛既是牲口,又是玩伴。等我们走开后,他重新抬起头朝我们望过来。
怒江流域是中国聚居少数民族较多的地方,这里的少数民族似乎没有计划生育,一个年轻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守在家门口张望,在没有邻居又不用下地的日子里,孩子是她生活里的唯一。等她的孩子能上学了,就要寄宿在几十千米外的县城小学。山顶的知子罗是怒江栗粟族自治州原先的州府所在地,在七八十年代历经几次搬迁后逐渐空城,没有足够的生源,学校被慢慢撤走,这使得山下村子里的小孩从小就要到新县城里上学,一个月回家一两次,或者由爸妈骑着摩托接回家,或者自己坐班车回来。大人并不觉得小孩苦,小孩更不懂,因为从他们生下来时,所有人就是如此。
半山腰有傈僳族与怒族村妇支起凉棚做小买卖,我们一边喝着消暑的饮品,一边听他们聊起当地的生活。他们信奉基督教,山顶的基督教堂远近闻名,是当地最时髦的建筑。老百姓很简单,播下什么样的火种,他们就开出什么样的火苗。就宗教而言,他们得到的是诚诚实实的快乐,宗教使他们维持着一种安全的情感氛围。
喝过了、聊过了,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再停留,这才起身往知子罗走。
这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搬迁的村落至今保留着当年的大部分痕迹:大礼堂、公社楼、文化宫顶着一颗红星,作为时间的证人立在岁月里;墙壁已斑驳,颜色已风化,上头的标语却仍然可以分辨出那个年代的火红口号。
下山的路上,我们再次看到放牛的小男孩。我们朝他挥手,他大概知道我们要离开了,这次他没有低头。
夜晚,我们倚着怒江前行,月光还有些中秋节的余亮。这条发源西藏,流经云南汇入印度、缅甸的江水,带着万里奔腾的力量雷声滔天。倚着摩托靠在江边赏夜的小青年,表现出对这条江水的依赖……百米开外就能见到停放的摩托车,有些地方只见车不见人,数量之多,一度让我这个赶夜路的人多起心来。因地处山区,摩托车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十多岁的小男孩就能伴着大音响自如地穿行在怒江边,后头载着亲密的小伙伴。应该说这里的人是相当爱摩托车的,拥有自己的一辆摩托,是他们长大成人的象征。
由于怠慢了行程,我们预定的计划落得越来越远。但还好有明天,还好有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