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位于美国国家野生动物制品保存中心的宽15米、高3米的货架上堆满了老虎、猎豹和其他大型猫科动物的标本。每一张照片都是无声的控诉
每一个走进这里的人，无不因那一排排紧紧挨着的高大货架上，密密麻麻码放着的大量野生动物制品而震惊。在这个占地22000平方英尺（逾2000平方米）的美国国家野生动物制品保存中心（NationalWildlifePropertyRepository）里，保存有130余万件用野生动物制成的违禁品，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其制作材料的来源是濒危野生动物。那些曾经在大自然中或自由驰骋或悠闲漫步的美丽生灵们—老虎、猎豹、长颈鹿、藏羚羊、大象、犀牛、海龟……如今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灵光，它们身躯的某些部分早已消失，剩余的部分则被制成了装饰品，像普通货物那样被分门别类地堆积在这个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大仓库中。
美国国家野生动物制品保存中心的前身，是一家1988年在俄勒冈州（Oregon）阿什兰市（Ashland）成立的隶属于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U.S.FishandWildlifeService)的国家法证研究中心（NationalForensicsLaboratory）。该研究中心于1995年6月搬迁至科罗拉多州（Colorado）丹佛（Denver）市郊的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内，开始接收在美国各地的海关查没的濒危野生动物制品。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全球范围内，野生动物制品的黑市交易十分猖獗。在美国，每天都有大批被查获的非法野生动物制品，被源源不断地送往保存中心。于是，只用了短短的6年时间，最初建设的仓库就无法满足存放需求。2001年保存中心再度易址。新址原先是军事部门用以存放化学武器的大型仓库，经过翻新和扩建后，保存中心还开设有专门进行公众科普和教育的场所。
■美国国家野生动物制品保存中心位于落基山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内，外观并不起眼，内部却藏有超过130万件野生动物制品。
■眼镜蛇皮制成的靴子。
■斑马蹄台灯。目前，美国国家野生动物制品保存中心隶属于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的执法办公室（OfficeofLawEnforcement），该机构所派出的200余名工作人员会定期在美国各地海关进行抽检。所查获的濒危野生动物违禁品中，只有15%会被运送到此处保管，其他的都被销毁，或捐献给科研、教育机构，或因执法的需要被移送到其他政府部门。尽管如此，上百万件的物品，对于为期仅仅一周的拍摄计划而言，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我采取了化繁为简的工作方法，在浏览了大多数藏品后，我将它们大致分为三类：战利品、药品以及时尚饰品。其中，战利品又有标本、皮毛、角制品和象牙及其制品等，而时尚饰品主要有衣物鞋靴和家具。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查看物品和制作拍摄清单，以确保我拍摄的每一幅作品都能清晰明了地表达出我的创作意图。
在拍摄清单中，我在美国的读者受众和非美国文化的读者受众之间做了平衡和妥协。我既会选择一些美国读者会感觉到震惊和诧异的物品，例如大象的足部制成的矮凳和虎皮制成的地毯；也会选择一些美国人生活中较为常见的鹿头标本和蛇皮靴子。我希望能用这些物品的影像去挑战读者的认知，制造不同文化、地域和经济层面的对话交流。在确定好清单之后，就是高密度、快节奏的拍摄，当工作进行到最后时，保存中心的开放时间马上就要结束，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小时的可支配时间。于是我只能在货架和货架之间疯狂穿梭，尽可能地再多拍摄一些物品，但事实上，最终我只完成了最初拍摄计划的很小一部分。■黑熊全身标本。
■棕熊的头部和皮毛制成的地毯（毯身未展示上图）。
■亚洲大象的足部制成的矮凳，坐垫上还蒙有斑马皮毛。濒危野生动物的陵墓
尽管在保存中心待上一段时间后，人们可能会对数量惊人的各种动物制品逐渐麻木，因为其中用各种动物皮革制成的靴子就有1600多双。但是当你看到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物品时，仍然会对人类是否具有善良的本性产生怀疑。比如，有一件老虎胎儿的标本。它从母亲的子宫中被剖出后，就被制成了标本，永久地蜷缩在一块浅米色的椭圆形木板上。
老虎、大象和犀牛被这里的工作人员称为“三大件”（TheBigThree）。之所以称为“三大件”不仅因为它们体型庞大，还因为它们被非法猎杀和贩卖的数量巨大。据统计，现在全世界只剩下约3800只野生老虎；平均每15分钟就有一只大象被杀害，仅2010年至2012年间，就有10万头非洲大象被盗猎者宰杀，2016年的一项研究预测非洲大象将在12年内消失殆尽；犀牛角的黑市价格为3万美元一磅，这使得全球犀牛数量急剧减少，其中生活在非洲肯尼亚地区的白犀牛是世界上最稀有的濒危动物之一。2018年3月，其亚种之一北方白犀牛的唯一雄性去世，只剩两头雌性犀牛，濒临灭绝。
据世界野生动物联合会（TheWorldWildlifeFederation）统计，在过去的40余年中，世界上存在物种的一半已经消失。在全球范围内，野生动物的非法交易都是大量濒危动物生存的最大威胁。因为盗猎者无论是为了取走象牙还是犀牛角，都必须先杀死这些野生动物，以免激怒它们而让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就算只是想获得藏羚羊毛所制成的织物，也必须先将其宰杀，因为它们不会像人类圈养的绵羊那样乖乖地让盗猎者为它们剃毛。除了非法的野生动物制品外，活生生的野生动物也在黑市被贩卖，爬行类动物是其中最为常见的，因为它们可以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存活较长时间，但就算这样，它们在贩运过程中的死亡率也高得惊人，更别提那些被灌了迷药的野生猿类和嘴喙被绑上橡皮筋的野生鹦鹉。
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消费国之一，被查获和收缴的非法野生动物制品只是冰山一角。据估计，美国每年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交易额高达20亿美元，全球范围内的非法交易额更是高达100亿美元，越是珍稀和濒危的动物，市场对其的需求就越是旺盛—这通常会促使犯罪分子使用暴力方式，非法猎杀这些动物，使得其生存数量进一步减少。这也使得野生动物成为除武器和毒品之外，全球黑市交易的最大宗商品。■虎皮地毯、老虎全身标本以及火烈鸟全身标本。墙壁上的海报写有这样一句话：请确保你的选择不会伤害濒危野生动物。
■沼泽鹿的头肩部制成的标本。沼泽鹿主要分布于印度次大陆，其鹿角可分三叉，如今仅见于印度和尼泊尔的部分地区，在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国都已绝迹。（上图）
■包含犀牛完整的鼻部和两个犀牛角的装饰品。（上图）在这背后，不仅意味着某些国家自然资源的急速消耗，而且与恐怖分子的活动密切相关。有证据显示，野生动物的非法交易为恐怖分子武装提供资金支持。这反过来又让盗猎者不再是单枪匹马，而是有组织地配备精良武器去行动。对抗和打击这些违法犯罪行为举步维艰，人们认为原因之一是量刑过轻，另外，非法买卖活动的隐蔽性越来越高。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的巡查官员表示，仅仅在美国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每天都要接收成千上万各种形状和尺寸的包裹。购买非法野生动物制品的消费者会在互联网上下单，然后通过邮递的方式收货。这些邮件上午到达，下午就会递送，所有的检查行动都得非常迅速，以避免拖延和遗漏。为此，在保存中心接受过专门训练的缉私犬就派上了大用场，野生动物皮革制成的靴子，即使是外层粘贴假皮作为伪装，也能被它们分辨出来。■美国国家野生动物制品保存中心中保存的野生动物制品大致分为三类：战利品、药品以及时尚饰品。其中，战利品又有标本、皮毛、角制品和象牙及其制品等；而时尚饰品主要有衣物鞋靴和家具。
■猕猴标本。猕猴共有22个亚种，分布在全球各地。
■虎头标本。
■泡有亚洲草花蛇和瘦蛇的药酒。
■蓝黄金刚鹦鹉标本。
■鲸鱼的脊椎骨。
■各式各样的象牙制品。全球范围内的消费者对于象牙制品的疯狂追求使得人们在野外已经很难看到成年公象了，因为盗猎者没有耐心等它们长大。(上图)除此之外，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向海外五个国家派出了专员，其中三个国家在非洲，这与象牙制品非法交易的猖獗密切相关。2013年11月，保存中心举行了“粉碎象牙”（IvoryCrush）行动。这次行动将25年来积攒在保存中心的约6吨非法象牙制品全部销毁，在此之后，中国、日本、菲律宾、德国和法国都相继销毁了该国境内的象牙库存，或者签署了相关文件，承诺执行销毁行动。如今“粉碎象牙”行动所留下的象牙碎片被装在整整十个巨大的箱子中，静默无言地盘踞于保存中心的一角。
消费社会，欲望无边
有人说，保存在此地的每一件物品，它的背后都有一个想要购买它的消费者。看着那些在自然界中威武强大的生灵们，在人类的手中沦为家居装饰品、昂贵的时尚配饰，或者是炫耀男子气概的狩猎标本、号称能治疗男性性功能障碍的药品，它们的数量之大、规模之巨，都不禁让我对人性产生怀疑。在消费社会中，人类的欲望就像童话中的那双红舞鞋，它不会因为一时的满足而消失。欲望满足的同时又带来了新的欲望，永无止歇。
之所以接手这个摄影项目，其中重要的原因和动力来自于我的父亲维克托·斯宾斯基（VictorSpinski）。作为一位雕刻家和陶瓷艺术家，他终其一生都在探讨这些主题：大众消费主义和当代社会经济行为所产生的副产品—废弃物。他经常会参照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物品来制造陶瓷艺术品，呈现出的效果可以以假乱真。他的代表作之一是一只垃圾桶，里面装满了日常生活中被人们随意丢弃的东西：酱瓶子、易拉罐、女人的内衣等。在我看来，他的作品旨在唤醒人们对现代价值体系中的拜金主义进行反思，特别是拜金主义对人性的扭曲和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逐渐侵蚀。
每当我着手自己的工作时，父亲的声音就会在我脑海中盘旋。我希望自己的摄影创作能延续父亲的思想，继续拓宽他所开创的领域。这次的拍摄也是如此，我希望自己每次按下的快门，都能让被拍摄的物品自己说话，让观者去猜测背后的故事；我希望通过镜头的凝视，告诉每一个人，存放在这里的“物品”曾经都拥有生命，与我们共同栖息在这个地球上；我希望用这一幅幅作品，去唤醒人们对自我行为的反思。当我们的消费行为导致这个世界上大量的生物消失灭绝，难道我们不应拷问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我们究竟应当担负起什么样的责任？
至少，改变可以从这里开始。当我们审视自身与自然界的关系时，不再是那样鲁莽和傲慢；当我们面对这个世界上其他美丽的造物时，不再将它们视为能够被明码标价的消费品；当我们反思自己无边无际的占有欲时，不再因为某些生物的珍稀而更觉得奇货可居。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真正领悟到，一头大象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有生命、它能呼吸，它也有情感和思想，而不是因为人类将它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标上了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