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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归来,深圳苏醒

时间:2024-10-23 09:16:51

城市深圳的苏醒有不同的标志:上班族重新将地铁车厢塞满,环卫工人察觉到公交车站的垃圾桶里多出豆浆杯和装过各种口味包子的塑料袋,清晨出发的的哥会在进入关口时被堵在路上,以及晚上7点,小区空地上准时出现的广场舞大妈

像是一场交响乐的演出间隙,帷幕落下,深圳安静下来。

曾有人在春节期间去深圳旅行,慕名来到华侨城,发现创意园内一片空荡,不得不扒着暂停营业的旧天堂书店窗户使劲往里望。因为点不到外卖,一名留深过年的女士下楼步行1公里,仅仅找到3家开张的店铺—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一家五金店,以及一间空荡荡的理发厅。

多数深圳本地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他们不愿打扰布满三角梅的高架桥,不愿敲醒成排关闭的卷帘门,不愿惊扰小区外支着板凳下象棋的中年男人,也不愿吵醒银行门口裹着被子酣睡的流浪汉。

在这座信奉“时间就是金钱”的城市里,时间难得失效,城市仿佛凝固在琥珀中。

1137.87万常住人口,接近60%会在春节期间离开。他们多数去往湖南、广西和湖北,通常持续一周以上。然后,帷幕拉开,属于这座城市的旋律重新奏响。

在机场,迎接返深人潮的是“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移民城市总是希望尽力展示自己的包容姿态,但不是所有抵深人士都会因此感到自己是“深圳人”。

机场密集的圆孔曾使一名初次赴深的中年男人双目失焦。走出机场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只蜂巢中嗡嗡乱飞的蜜蜂,脑中正爆出浓稠蜂浆。

另一名在2月3日凌晨两点抵达深圳的男士信誓旦旦地宣称,深夜,至少有7趟航班的行李被同时安放在7号转盘上。1小时15分后,这名刚刚经历两小时飞行的旅客终于在密集的行李箱中发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春运期间,深圳北站东广场上,一座9.8米高、8.8米宽的环形雕塑曾有机会迎接至少461万人驻足瞻仰,其中包括274万名离开者和187万名到达者。但少有人会抬头看它一眼。疲惫的归来者与兴奋的旅客大多行色匆匆。只有淹没在人群中的环卫工人,会在黄昏前将穿着暗色雨靴的双脚伸进雕塑前的池子里,耷拉着肩膀,目光迟滞地享受短暂的休憩。

为了迎接突然多起来的人群,在距离火车站96米处的5号线地铁口,3名安保人员必须每半小时换一次岗。他们用扬声器不断重复同一句话:“带大件行李和小孩的旅客请乘坐您右首边的垂直电梯。”半小时里,这句话至少被重复了90遍。

29岁的王鸿广有时想即兴发挥一下,说点别的。但他从未有机会这样做。在轰隆而至的脚步声与行李箱滚轮声中,他没能来得及说上一句妙语,就迅速被人群淹没。

有时,他会遇上一些停下脚步问话的人。95%以上的问题有关地铁线路。答案重复上千遍后,他能在3秒内规划出一条合适路线并脱口而出。偶有失效。一次,一位打扮时髦的姑娘问他:“从这里怎么去非洲?”

正月初七傍晚,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红—深圳以这种方式迎接重返这片土地的人们。大部分人联想到“红云(运)当头”“红红火火”以及“开门红”,尤其是那些豪情万丈的创业者。

开年需要好兆头。出租车上,司机问一名赶去上班的女孩:“今天上班为了拿利市?”“是。”2016年5月26日,深圳的高楼大厦,最高处平安金融中心大厦高600米,是深圳市最高建筑没有任何一家公司的利市像腾讯那样声势浩大。2月3日,春节假期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腾讯大楼楼下等待领取利市的队伍从早上6点多就开始了。不过,也有理科男在楼下便利店中,精准地声称首位到达公司的人在凌晨3点38分就出现了。

一名员工在排了3小时队后领到第一份开年利市。这3个小时中,他见到了自带小马扎的同事和自带野餐垫席地而坐的同事。还有一位同事,在等待过程中被突如其来的饥饿侵袭,用手机软件点了一份外卖。匆忙赶到的外卖小哥被现场密集的人群彻底搞晕。

有人为此专门编写了一份“鹅厂开工利市完全攻略”,事无巨细地总结了如何利用体力和情商有效讨到红包。作者煞有介事地分析,讨利市需要备好双肩包、小板凳、充电宝、防风外衣、平底鞋和帽子,脸皮与笑容更不可少。

几乎每家公司都会在这天派发利市。在深圳,有超过350家上市公司,其中130家在香港、美国上市。数量庞大的码农平均每天工作12小时,在一线城市中排名第一。

这个激情充溢的城市,从来不乏怀揣梦想的人。每314人中就有1人准备注册新公司。慕容雪村曾形容深圳:“那种喧嚣混乱、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生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就像一出自发上演的、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电影。你是旁观者,但你随时有可能成为主角。”

为了当上主角,城中遍地是行走在刀锋上的创业者。超过447家孵化平台为近8548家创业公司提供着创业初期所需的场地与资本。

每个野心勃勃的创业者都能说上几个腾讯、华为或万科的起家故事,并评头论足一番。这里从不缺少资本神话—当地媒体善于讲述深圳企业如何绝地反击,获得上亿元融资的故事;这里也不乏落寞故事—未满20岁的少女,人生如过山车般跌宕,被捧上天,而后跌落神坛,成为资本泡沫的牺牲品。

十多年前开始在华强北工作的Bill感受到创新的冲击。有一年,他没能在腊月二十九收到对方允诺偿还的100多万元外债,只能东拼西凑借钱为员工发放工资。

心灰意冷的他放弃了回家过年的念头,在大年三十中午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到人潮汹涌的仙湖弘法寺烧一炷香,祈祷来年狠狠赚上一笔。

2017年2月8日,深圳荔枝公园东南口,市民从邓小平巨型室外宣传画旁经过Bill用一种洞悉世事的语气说,在华强北,每天被送到消费者手中的货品至少60%是山寨货。早些年,他见过太多偷鸡摸狗后成功洗白的企业家。这几年,他看到更多的是不可逆转的“颓势”—山寨货终究没能抵过创新的浪潮,40%的店家轰然倒闭,还有30%惶惶不可终日。

处境日渐艰难,但3万多名创业者没有就此放弃。这里是深圳,是喧哗混乱、动荡不安,充满各种可能的深圳。

当他们从短暂的休息中重新投入工作时,这座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尚未开张的店铺为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一丝不便。程序员金烁上班第一天上午11点23分点了一份19.5元的腐竹肉片饭,因为人手不足,这份本该在12点23分送达的外卖,整整花了3个小时才到达他手中。

也有人为了维持城市的运转,放弃了难得的假期。235路公交车上,一名叫王月灵的女司机度过了在车厢里的第20个除夕夜;除夕当天,一名出租车司机独自穿过安静的街道,将一位89岁乘客遗忘在车上的行李送到银湖汽车站的警务室;2月1日,登山途中迷失方向的女孩打通了塘朗派出所的电话,民警通过添加微信,共享位置,40分钟后在山上找到了她。

空城减少了一部分人的工作难度。没有来往车辆,路面畅通无阻,的哥不用担心客人因为堵车怨声载道。

行驶在宽敞的街道上,心情愉悦的出租车司机会告诉你那些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的事。比如,他们中10位至少有8位曾遭遇过拦车抢劫。尤其是在春节之前,黑暗角落里总有人伺机而动,以不体面的方式让自己更体面地回家过年。

又比如,靠近皇岗口岸的某个小区内住满了香港老板包养的情妇。那个年代,港币比人民币值钱,如果运气足够好,碰上出手阔绰的香港老板,司机能获得一笔数目丰厚的小费。

温三义来自湖南攸县。在深圳,至少有4万名的哥来自那个800公里外的地方。他们中有三分之一会在春节期间回家过年,但更多人选择留下。

温三义喜欢夜晚的深圳。他讨厌明晃晃的太阳,他的眼睛在黑夜里看得更清楚—每天夜里,他至少在车轮上奔波250公里。

最多的时候,温三义一天要带6拨客人前往皇岗口岸。他会告诉客人,不远处的某一排路灯属于香港。但在深圳的19年里,他与城市的距离始终隔着一层4毫米厚的车窗玻璃。他既没有跨过一线之隔,将双脚踏上香港的土地,也没有登上过他向客人介绍了无数遍的、441.8米高的京基100大厦。

凌晨5点,城市仍处于黑暗中。深南大道从邓小平画像至新秀立交的路段上,25位着装统一的人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他们的灰色套装外搭着一件橙色马甲,脚穿平底鞋,各自占据道路一侧500米领地。他们的身影和扫帚来回飞舞,来回抚慰约5公里的路面。

凌晨5点的深圳,运送渣土的车子会在颠簸中撒落泥土,积攒了一夜的垃圾会被风吹散四处。环卫工人会在此时的城市街头,遇到熬了通宵的打工者、呼啸而过飙车族,以及趁着夜黑风高行动的偷盗者和抢劫者。

他们还会在繁盛的花圃中捡到醉汉,通常是些穿着随意的年轻男人,钱包与手机裸露在外,散发出呕吐物与汗水交织的气味。

他们每年观看200多次日出,早已对新一天的“开幕式”习以为常。

他们喜欢春节时那个尚未彻底苏醒的深圳。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可以远离交通阻塞和因为一个矿泉水瓶投诉他们的市民,远离那些面露嫌弃之色的路人。

他们中的两位,没能看到新一年的曙光。在2016年年底的一场交通事故中,他们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面包车夺走了生命。没有任何媒体报道过此事。忙碌的深圳人不会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总是低头俯身捡拾垃圾。

汉密尔顿·巴索说,纽约是一座到处是邻居却感觉不到邻里之情的城市。也曾有人这样形容深圳。一名后来小有成就的企业家,曾对媒体说起自己1993年初到深圳时的感受。那些年从内地前往深圳的,或是旧秩序的失意者,或是对新生活怀揣远大抱负的野心家,“都认准拼命赚钱的道理,谁也不想被人打扰。”

这座城市有260公里长的海岸线、23座郁郁葱葱的山坡及大大小小921个公园。那些顶着重重压力的深圳人,可以借此暂时避开密集的钢筋丛林。

春节期间,486万名游客占据了深圳的各大公园。以至于1200多名值班人员不得不24小时轮流值班。人流密集处容易发生意外,工作人员帮助游客找回至少70名走散的儿童,救助了2名落水者和2名登山客。

2017年2月9日,游客在深圳蛇口海上世界明华轮边合影留念节日过后,重返宁静的景点被再次归还给深圳人。

一名叫李君红的女士曾在2013年内至少30次登上过南山,独自一人,频率约为每周一次。山林中,空气潮乎乎的,混着泥土特有的清香—这会让她暂时忘记身处喧嚣的都市。

也有人躲进夜场。躲进cocopark声色犬马的酒吧街,躲进海上世界40多家异国情调的酒吧,躲进那些在废弃桥洞、破旧仓库或商场中举办的地下派对。

缭绕的烟雾与令人迷醉的酒精里,到处都是浓妆艳抹的漂亮姑娘和蠢蠢欲动的男人。有人亲眼见过,一个外国小伙与中国姑娘扭着扭着,将嘴巴凑在一起。

luxury的调酒师冯景轩长着一张精致的娃娃脸。最多时,他一晚上调制过100多杯酒。但最近,他有些无聊。深圳的年轻人要在正月十五过后才会重新涌入夜场,这些天,每晚光临酒吧的只有稀稀落落的五六个人。

12年的酒吧生涯赋予冯景轩超强的察言观色技能。他知道如何用白兰地、朗姆酒和红石榴糖浆调出一杯带着香甜果味的低度酒,以博得年轻女孩的欢心;也懂得将一杯用西柚和金酒调制的“红宝石”适时推到那些野心勃勃的男人面前,并优雅地告诉他们:“希望你像红宝石一样,到哪儿都会发光。”

总有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略带伤感地向他倾诉曲折的情感经历,诉说这个城市充满诱惑,感情有太多不确定性。当然,也有人在酒精作用下,对他夸夸其谈自己的创业项目,告诉他深圳有多么适合像他这样怀揣梦想的人。

他们叫他“冯”。冯有时会将一个精致喷壶里的酒喷一些在纸巾上,让自以为懂酒的男人通过气味辨别种类,然后嘴角露出一抹坏笑,告诉这些给出花样答案的男人,不过是二锅头。

深圳的苏醒有不同的标志:上班族重新将地铁车厢塞满,环卫工人察觉到公交车站的垃圾桶里多出豆浆杯和装过各种口味包子的塑料袋,清晨出发的的哥会在进入关口时被堵在路上,以及晚上7点,小区空地上准时出现的广场舞大妈。

又或者,空荡荡的华强北重新热闹起来。一出地铁口,双耳会立刻被一种规律的音律充斥:“发票发票发票”“美女/帅哥,要不要装电脑?”

再或者,莲花山公园里6米高的邓小平塑像前不再挤满合影的游客,空地重新被自带野餐垫和风筝的居民占据。公园角落里,回乡度过春节的家长再度用超过1500份征婚启事结下革命情谊。在这些征婚信息中,80%是女性。尽管深圳当地62.5%的单身女性认为,遇不上合适的另一半可以不结婚,但她们的家长显然不这样想。

创业者和投资人不再晒国外海岛的落日。像春节前的大多数日子一样,深夜加班后,他们将励志文转发到朋友圈;或者坐在深圳湾创业广场上的咖啡馆里,热烈的讨论中不时冒出“融资”“商业模式”之类的词语。

这些时刻,你都会意识到,那个高速的、注重效率的城市正在苏醒过来。

那么多人提到深圳的特殊性。他们告诉你,这里年轻、自由,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愿意付出努力,都有实现的可能。30多年前来到深圳的人曾经验证过这种可能性。他们不甘现实、渴望成功,组成了这座城市最初的移民。

他们中有不少人曾被一首叫《夜色阑珊》的歌曲吸引至此。2015年,在深圳举办的五条人、张玮玮与郭龙的演唱会上,这首歌被作为结束曲。歌兴渐浓,张玮玮与郭龙放下手中的乐器,拉起两个姑娘,在台上跳起舞。

已经没有多少年轻的深圳人知道这首曾经红极一时的流行歌。更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叫周峰的原唱者于2011年6月消失在深圳街头,至今不知所终。在百度贴吧上,仍有人在2017年1月27日,孤零零地发了句“周峰,新年快乐”。

如果你曾在夜里飞抵深圳,你会见到歌中的景象:“晚风吹过来,多么的清爽。深圳的夜色,绚丽明亮。快快地飞跑,我的车儿,穿过大街小巷,灯光海洋。闪耀的灯光,伴我心儿在歌唱,问声美丽的姑娘,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我的青春,我的世界,在这时刻,如此辉煌,我的希望,我的向往,幸福时光,永远难忘。”

阑珊夜色下,什么都可能发生。比如到达和离开,比如梦想的孕育,比如生命的诞生。1月28日00:02,随着一声啼哭,一个6斤4两重的女婴从母胎中落地,成为今年深圳市人民医院妇产科的第一个金鸡宝宝。

又一个春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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