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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心,于一方茶室

时间:2024-10-22 06:09:49

脚踩错落排列泛着水的润泽的粗砺步道石,头顶是常青树浓到化不开的绿荫,走过覆着苔藓的石灯笼,偶有露水啪嗒滴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击破一片静寂。一种超脱凡尘的清凉之感油然而生。

文|钱童编辑|洪鹄摄影|王相波

经由露地进入一间日式茶室的人绝不会忘记那种感受。

脚踩错落排列泛着水的润泽的粗粝步道石,头顶是常青树浓到化不开的绿荫,走过覆着苔藓的石灯笼,偶有露水啪嗒滴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击破一片静寂。一种超脱凡尘的清凉之感油然而生。

露地是连接茶室的甬道,意在中断与外界的联系。而掩映在露地之后的茶室多被建成茅舍模样,像是藏在闹市中的隐者小庐,“以雪月之色涂抹墙壁,以岸阴山之弱光线设计窗户”,这就是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理想中茶室的模样。

拜访茶室青交庵是5月末的一天,晨光透过窗户斜斜洒在地面上,走过长长的走廊,茶道里千家设在北京亮马桥的茶室就在走廊尽头的黑色木门后。

10点一到,张南揽步入茶室,抱着一大丛花,微笑着向我们颔首示意。来不及脱下和服外面的罩衫,她赶忙将花材备好,用托盘托着拿到茶室壁龛处准备插花。花是从临近花市买来的当季鲜花,多半叫不上名字却又觉得自然而亲切。从中仔细挑选出合意的几枝,调整搭配,修去芜杂,随即插入挂在一旁木柱上的竹质花器中。她低头细致地修整花的角度,张开的和服后领些微露出颈部柔美的曲线。

藤状的花枝从花器中延伸出一道自然圆满的弧度,最后再略微撒上些水珠,如花在野。

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

第一次进入茶室的人很容易就被里面静谧的氛围吸引。不大的空间里榻榻米铺席上空无一物,黄青色的墙壁掺入了粗砂涂抹,原木的柱子被打磨得细致平滑,阳光穿过和纸留下一层氤氲的光影,鼻端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远离门的一侧,凹进去的壁龛里有一瓶古朴的插花,旁边挂一卷轴,上书“直指人心”。

现在流行于世界的日式美学概念—“侘寂”(wabi-sabi)之根源就要追溯到这样的一方茶室。侘,朴素、清新,一种简约之美;寂,古旧、磨损,一种岁月侵蚀之美。一方茶室之间,一切都需要时间的打磨,一切都是时间的馈赠。

日本茶道是在一个非日常的空间完成的身心体验。茶室的四处都擦得纤尘不染,铺席每天由学员用抹布擦洗两遍,茶室中看不到任何日常生活用品的痕迹,连插花、挂轴和点茶用的道具也要在每次茶课或茶会之后一一收起。这样的布置是通过营造一种非日常空间,借以实现从琐碎日常中的出离。

一席茶会开始后,主人一件件将道具搬出,并在客人面前演示清洁道具的过程,即便道具早已事先清理干净。在逐一擦拭道具的过程中,主人逐渐沉静自己的内心,而客人也会受到这一过程的感染,忘却一路的奔波劳顿,逐渐进入到茶的世界。主人奉茶,客人品茶,在每一次茶碗的转动中将象征敬意的茶碗正面转向对方,传递一种对他人的善意和尊敬,共享一碗茶汤带来的宁静时刻。和、敬、清、寂,这四个字贯穿于茶道仪式的全过程,并散落在茶室的每一处细节里。

茶道的仪式似乎长到难以理解,将道具一样样搬出,一件件清洁,仔细打一碗茶,等客人鉴赏完茶碗再将它们一一运回水屋,而这还只是四个小时完整茶会中的一小部分。

这样做究竟意义何在?

“手上的动作复杂但十分严谨有序,让人没有杂念关注日常的繁杂,这样既可以锻炼人们的专注力,又实现了一种对现实世界的暂时出离”,张南揽解释道。茶道里的每一样动作都有固定的顺序和角度。创造这些仪轨的茶人千利休希望通过极具仪式感的动作使人们逐渐平静,拂去杂思,从而沉静下来关照自己的内心。

第一次见到张南揽正是在这间茶室。彼时她就坐在龛前指导学生点茶,语调轻缓,却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典雅气质:一举一动都不疾不徐,不着痕迹,寂雅之美却渗入每一个细节。

日本茶道里的每个动作看似轻松,其实对身体掌控力有极高的要求。学会正坐是茶道入门时首先要克服的障碍。“脚后跟向左右打开,臀部轻轻落在上面,背要挺直,双肩向后打开,吸一口气,把气锁在丹田之中,身体像吊了一根线,腋下微微张开,下巴微微收紧,视线落在一张榻榻米的前方,双手交叠,轻轻落在腿上”,这就是正坐的架子,“架子做到以后,‘气’自然就出来了。”

茶道的学习在日语中被称作“稽古”,取稽古照今之义。稽古的另一层含义指反复练习,茶道、书道、花道以及古典乐器,诸如此类需要练习来提升的艺能都被称作稽古。茶道里每一个动作都有严格的顺序和角度要求,除此之外还要配合禅宗的“调身调息调心”。同样的动作,不同的人做来完全是不同的感觉,靠的是个人修为和体悟。

张南揽第一次接触到茶道是在大学时代的选修课上。日本茶道三大流派之一的里千家(另外两个流派是表千家和武者小路千家)最早开始在中国传播茶道文化,建在北京的两间茶室其中之一就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日语系,每周都有里千家的老师前去授课。在大三时,她遇到了和田老师,一个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系的优雅女性,“非常聪明,有着深厚的知识积淀”。张南揽像入了神一般看赤红的帛纱在老师手中翻飞,惊诧于那种美,更惊诧于老师在细致而繁琐的茶会流程中精准的时间掌控力。机缘巧合之中,张南揽成了和田老师的助教,一做就是四年。她平时帮助老师准备上课的道具,偶尔课间,老师也会抽空教她一些点茶法。茶悄无声息地浸润了她的大学时代,因为这种出自兴趣的开端,张南揽并没有觉得学茶苦,反而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老师问她,“你想去京都学茶吗?我给你写推荐信。”她的学茶之路从此正式开始。

京都的里千家学园为里千家总部直属,授课老师都是家元(日本茶道花道等传统艺能的流派领袖,类似于族长)身边德高望重的长老级人物。老师们轮流上课,各自都有不同的教学风格。有一位岸本老师教课非常细致,走的是传统的严师路线,看学生手做得不对了会拿起扇子,“啪的一下打在肩上”,同学们都怕他。张南揽也怕,却因而更加认真地准备每一次茶课。上完课一个人练习的时候,她会对着镜子仔细抠每一个动作。她甚至疑心过:“我大概是岸本老师最讨厌的学生?他有时候看完我点茶,一句话也不评论。”

张南揽到京都不到半年,岸本老师因病去世。一次,张南揽和之后也来到里千家学习的岸本老师的女儿聊天,后者对她说:“我知道你,我爸爸跟我说过你,他说虽然你刚从中国来还做得不好,但你是那个里面做得最认真的,能看出你是真正想要学的。你的眼睛里有其他人眼睛里都没有的光,在看别人点茶时你的眼睛连眨都不眨。”说起这些时,张南揽眼中亮亮的,噙着泪,“现在回想起来老师那时是多么急切的想要教给你更多的东西,或许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身体不好……”

京都学茶的日子是旧时苦行般的学徒生活:每天清晨4点起床,深夜12点入睡,除了密集的学习课程,还要阅读大量茶道文化典籍。在日本传统美学的浸润中,张南揽像饱蘸了养分的青竹迅速拔节:200多套点前手法,加上正逆顺手的不同变位,400多套稽古在反复练习中逐渐内化,融汇成一种共通的身体感受。修行的内容则是从对身体感受的直接表达逐渐走向旁观、体悟,以及对茶道纵深领域知识的不断扩充。

但茶道是学无止境的。除了茶道本身的基本内容,学好茶道还必须在花道、香道和书道上有所精进,每个部分铺开去都是一条条纵深的知识链,勾连在一起则变成了“道学识”的复杂网络。那段时间,张南揽深切地感到,“每天都有新的东西要学,知道的越多,问题也就越多,想要了解的也就越多。”

从京都学成归来,张南揽被派回茶道里千家北京事务所,成了一名茶道老师。除了在位于亮马桥青交庵茶室的茶道同好会道场里教学,每周她还要外出去日本大使馆、中国佛学院和北外等地授课。在浸润着季节感的一场场茶会和一次次茶课之间,时间一晃过去了12年。但张南揽身上几乎看不出时光流逝的痕迹。从正式迈入茶门的第一天开始,每次上课她都将头发妥贴地挽在脑后,平整的和服上不见一丝褶皱,眼神总是淡淡的却又透着专注。因为喜欢茶道,她成了一名茶道老师,成为老师之后那份喜欢却因为多了一份责任而变得更难割舍。

张南揽回忆自己的学茶经历,觉得这一切都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有一根线穿起一粒粒散落的珠子。她说自己不太去思考未来,生性不喜欢想太多,只专注于一步步做好眼前的事,如此就是19年。里千家的同事李昂与张南揽共事已有两年,在他看来,张南揽虽然谦和,但内心却对茶道和自己的职责有着很高的标准,但她却并不会把这种强加给别人,“张老师无嗔,而且忍耐力极强,甚少与人发生争辩”。

上图:张南揽在做茶会筹备工作

下图:张南揽指导学生点茶

张南揽自己做点前当被问到遇到最大的困难和障碍是什么时,张南揽的回答颇令人意外,“体力上的”,她说。冬季烧水用的茶釜十分巨大,生于江南的张南揽身材娇小,要提起来很困难。张南揽说,对于人生想做什么她始终非常清楚,“从来没有疑虑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有些想做欲做之事,是不是有精力、时间来完成的问题。“所以我遇到的所有挑战都是精力和时间上的挑战。”

“有十教一,而不是有一教一”

一般而言,连续跪上半个小时人就会觉得腿部发麻,而课程多的时候,茶道老师们可能要从早到晚连着跪上数天。加之里千家在中国的文化传播属于涉外交流活动,身为事务所驻在主任的张南揽除了日常的教学外还要处理大量事务性工作,行程已经细化到每一分钟,每一项工作都必须细致对待不能有丝毫差错。

难免遇到状态不好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地尽力隐藏,不想把自己的不好的状态带给别人。“如果觉得这一会很晕,就会找一个借口出去避一下,透透气。”

出现在学生面前的张南揽永远是精致而一丝不苟的。除了偶尔能从面色上看出疲态,她始终保持淡定平和的。学生还在不断增加,繁忙的授课安排加上各种管理事务,张南揽现在鲜有时间做自己的练习。而一旦能挤出时间,她仍希望能看更多的书以便吸收更多的茶道知识。

张南揽说,“自己做到十分,才有可能教别人一分。”

日本茶道内涵丰富,除了茶汤相关的仪轨,一名合格的茶席主人还要在插花、书法、香、怀石料理与和果子制作上有所涉猎,每一个部分学到的东西都能成为茶道共通的滋养。

插花教给她,要去发现花最美的表情,然后恰到好处地把它表现出来,让花自己述说自己的故事。学茶时,不同的人适应不同的方式,有的人习惯一次输入大量的内容,而有的人喜欢在反复练习中逐渐领会,张南揽说,“作为一名茶道老师,我希望自己可以发现每个学生的不同需要和特点,然后引导他慢慢学下去”茶道教学的指导都是一对一的,老师要在每个步骤纠正学生的动作,因而一次茶课能够容纳的学生数量有限。越是学得久的学员教起来越是轻松,已经入道入门的学员,个人修行的成分会增加,这个时候作为老师的角色,“就是做他的一面镜子,让他看到做的是好还是不好,一点一点地修整。”

理想状态下,还要调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茶道的细节之美。感受光,感受香,感受花的生机,感受器物之美,感受主客心灵相犀的瞬间,感受茶室里处处涌动的自然感,感受“蝉声渗入岩石里”的寂声,甚至透过墙壁的阻隔感受屋外的自然。

日本美学家冈仓天心认为,为了接受主人传递的信息,观者必须培养一种合适的态度,正如同欣赏一副杰出的画作时,为了理解它,你必须躬身于它的面前,平心静气地听它细致的低语。这是一个以心传心,共同完成感知的过程。

但很多时候,一些信息却无法完成传递。比如该如何感受茶室里精心营造的季节感,动作做到什么程度是恰到好处,主客之间如何才能出现内心的共鸣,茶道里有很多不可言传只能感受的部分,因为不可言传,所以茶道老师们选择不使用语言加以讲解。张南揽说,“感受不到,可能是修为不到,也可能是时机不到”,总之要自己通过练习去寻找,旁人灌输不进,强求不来。

平和如张南揽也会有许多坚持。茶道中的很多规矩,张南揽认为每一条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任何一个看起来非常完美的、非常规矩的东西,背后要成就它往往有很多的付出。而现在很少有人愿意去做这么多的付出。只有你做到这些付出,做到这些割舍的时候你看到这个东西才是非常纯净的。”

茶道里有些规矩在入门之前就被反复强调,如不能带手饰,不能使用香氛,女生头发要扎起来,禁止穿短裤,必须穿白色袜子等。曾经有个女学员带着闪亮的水晶美甲来上课,张南揽说除非她卸掉指甲,否则那天的课她就不能参加。“会有学员觉得这些规定不近人情,但没有办法,我不想为你一个人来破这个规矩。但你问我觉得她那个手好不好看,我也觉得很漂亮,非常漂亮。”她认为茶道是一个以形入心的过程,“茶道的审美是节制而向内反省的,在这个洗尽铅华没有什么修饰的空间里,过于华美闪亮的指甲没得十分无力,也与茶的空间格格不入。”

“寂”在茶人身上的表现莫过于一份寂心,它是一种有“余裕”的美。游刃有余,悠哉悠哉,不偏执,不痴迷,不执著。他们爱美,是追求美,传递美,而不占有美,折损美。张南揽爱茶,却不偏执。

茶道的学习有开始却没有学完的时候,能坚持长期学习的终究是少数。“要么是一直都在,要么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放弃了”。有很多在他们看来很有天赋的学生中途因为各种原因中止了茶道的学习,“离开了,我们也不去追问原因。”

被美俘虏的人,要么会成为美的牺牲者,要么会成为美的毁灭者。张南揽既不执着于说服别人什么,也无意成为美的布道者。她甚少执着于某样东西,“我从来没有特别努力的去争取什么,但也从来不去轻易放弃什么。我好像一只都比较这样的,比较平淡。”

但平淡并不等同于乏味和无趣。“我觉得我的经历是很平凡的,就像大部分人一样,但在平淡之中会感觉很真实。在很平凡的每天的日子当中,如何使生活中出现让自己觉得会心和闪光的地方,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人生可以很平凡,但不能乏味而麻木,每天都有让我感动、让我欣喜、让我难过或者让我想要追求的东西的话,那就足够了。”

张南揽有时感慨时间过得极快,有时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转念一想,她发现似乎快的是外边的世界。而茶室里的时间就如同凝滞了一般,流淌得极缓,在不变的空间中四季流转。只有出去的时候才能感受到时光飞逝,外面的世界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对此,她仅仅用了“觉得有些奇怪”,而对于一切变与不变,她的回应是都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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