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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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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1)

书籍名:《往事并不如烟》    作者:章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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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同璧,女,字文佩,号华鬘,广东南海人,1883年2月生。康有为次女。早年赴美国留学。先后入哈佛大学及加林甫大学,毕业后回国。历任万国妇女会副会长、山东道德会长、中国妇女会会长。曾在傅作义召开的华北七省参议会上被推为代表,与人民解放军商谈和平解放北平事宜。

        1951年7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1969年8月17日病故,终年86岁。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传略》我在校读书的时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个年代由于阶级成分好,很受组织信任。我毕业发配到边陲,她被留校当了研究人员,文革时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员。改革开放以后,她突然宣布自己本乃末代皇帝一个妃子的近亲。“哇!灰姑娘一夜成公主。”———自信息发布,与之共事数十载的同事,无不愕然。适值单位最后实施福利分房,她给统战部打了报告,言明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以求统战。报告转给了文化部(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直属该部)。结果,满足了“被统战”的期待,实现了分房的要求。

        而今随意翻开一张报纸,贵族两字随处可见:什么世袭贵族、东方贵族、白领贵族、单身贵族、金卡贵族、精神贵族;与之相搭配的图片,不外乎豪宅别墅,靓车华服,美酒佳肴。把这些东西摞起来,简直就是一本时尚大观,看了足以让人头晕目眩,进而想入非非。可以说,贵族生活、贵族气派、贵族气质,已是当今众多少男的理想,无数少女的美梦。

        总之,解放后曾与“地富反坏右”一样被视为弃履的“贵族”二字,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又陡然时兴起来,登时身价百倍。而我真正懂得什么是“贵族”,是在认识了康同璧母女以后。其实,它根本不是什么用来炫耀、用以兑换到各种利益或实惠的名片,也非香车宝马、绫罗绸缎、灯红酒绿的奢华生活。

        我们一家人认识康同璧,是反右以后的事。

        1958年初,反右运动结束了。戴上头号右派帽子的父亲经过无数次亲人检举、朋友倒戈、同僚揭发的教训以后,在待人接物方面很开窍了,也很收敛了。比如,在公开场合,他一般不主动招呼人,哪怕这个人是从前的下属。又如,在非公开场合,一般不邀请他人聚会,哪怕这个“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于是,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右派小群体,或叫小圈子。由于父亲是右派之首,也由于我们全家好客,加之,上边给父亲保留了大四合院,小轿车及厨师等等。所以,一群“乌合之众”的聚集地,大都选在东吉祥胡同10号。这是我家的地址。现在它已一分为二,住了别人。

        右派圈子的人,聚拢在一起也很热闹。清茶一杯,有说有笑。聊国际政治的是罗隆基,谈佛学和古诗词的是陈铭枢,既说社会新闻、又讲烹调艺术的是陈铭德、邓季惺夫妇。在有来有往中,相互关心,彼此尊重。一人病了,其他几个会自动传递消息,或电话问候,或登门探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这种交往是他们的生活内容。在孤立压抑的环境中,这个聚会是他们的庆典和节日。一般人是害怕这个右派圈子的,而惟一没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儿罗仪凤。

        记得是1959年春季,父母同去全国政协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归来,父亲是一脸的喜色。

        我问母亲:“爸爸为啥这么高兴?”

        母亲说:“自我们戴上帽子,今天头一回遇到有人主动过来做自我介绍,并说希望能认识你爸爸。”

        “难道这人不知道老爸是右派吗?”

        “当然知道。但她说以能结识章先生为荣。”

        “他是谁?”

        “她就是康有为的二女儿,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问。

        “大概快八十岁了。”母亲遂又补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儿说,后天请我们去她家做客呢!”

        父亲好久没当过客人了———想到这里,我替父亲高兴。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动不已。

        母亲说:“一切都出乎想象。康老住在东四十条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我们原先以为不过是小坐,喝茶罢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要吃晚饭的。而且请我们吃的菜肴,是她女儿罗仪凤亲自下厨操持的。尽管属于粤菜,那味道与街面的菜馆就是不一样。单是那又糯又香的广东萝卜糕,你爸爸就夹了好几块。”

        父亲欣赏康同璧的个人修养和艺术才华。说:“果然名不虚传哇!难怪康有为那么疼爱这个女儿。她英文好,诗词好,绘画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几幅自己画的山水画,可谓苍古清隽,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画和那些专业画家不相上下。”

        其实,我心里清楚:让父母最为赞叹的,是康同璧母女对自己的态度。

        过了一个礼拜,父亲提出来要在家中回请康氏母女。

        未及母亲表态,我高举双手,叫道:“我同意!我赞成!”

        父亲也举手,并向母亲叫道:“二比一,通过。”

        三人复大笑。

        母亲用手指着我的嘴巴,说:“是不是嘴馋了?”

        不,”我辩解道,“我想见见她们。”

        经过紧张的准备,一切就绪。父母视康老为贵客,又是首次登门的缘故,所以决定不让小孩上席。我听了,不怎么怄气,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后面偷看,偷听。

        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正是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下午3点,父亲让司机开着老“别克”小轿车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进我家阔大的庭院,便驻足欣赏我家的楹联、花坛、鱼缸及树木。老人看见正房前廊一字排开的八盆腊梅,不禁发出了惊叹:“这梅太好了,枝干苍劲,纵横有致,可以入画了。”

        父亲说:“康老,你知道为什么这八盆腊梅这样好吗?”

        “当然是你养得好哇。”

        “不,因为送花的人是梅兰芳。”

        康同璧听罢,一直站在那里不肯走。我则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后面打量她。应该说,脸是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额头,端正的鼻子,洁白的牙齿,弯弯的细眉,明亮的眼睛,可使人忘却岁月时光。她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另套青袖背心。脚上,是双黑缎面的绣花鞋。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使老人呈现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染得墨玉般的头发盘在后颈,绕成一个松松的圆髻。而这稀疏的头发和旧式发型,则描述出往日沧桑。

        跟在康同璧身后的,是女儿罗仪凤。从外表判断,她约有四十来岁,全身蓝色:蓝旗袍,蓝手袋,蓝纱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蓝色太阳镜。港式剪裁的旗袍紧裹着少女般的身材,并使所有的线条均无可指摘。虽然一袭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气派的典雅气质。走进客厅,罗仪凤摘下眼镜后,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实讲,娇小玲珑的她即使年轻时,也算不得漂亮。脸上敷着的一层薄粉,似乎遮盖不住那贫血的苍白。嘴巴宽大,嘴唇亦无血色。她的眼珠特别的黑,往里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衬下,非常幽深。这高贵神态的后面,似乎还隐含着女性的一种伤感气质。

        大圆茶几上,摆满了母亲从北京最好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各种西点和水果。父母与客人聊天。刚开始,还听得见康氏母女说话。半小时后,客厅里就只有父亲的声音了。我躲在连通客厅的玻璃隔扇后面,目不转睛地瞧着。忽然,我发现罗仪凤把鞋穿错了:怎么一只脚穿的是蓝色的皮鞋,而另一只是白色的呢?于是,父亲说的话,我全都听不见了

        只是专注于那双脚,琢磨着那双鞋。而在下定罗仪凤是于匆忙中穿错一只鞋的结论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有如父亲发现社会有问题,就非得站出来提意见一样。

        我大喊:“妈妈!”

        母亲闻声而至,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面带焦忧之色的我说:“请你告诉罗仪凤阿姨,她把鞋穿错了。”

        母亲不回答我,边笑边往客厅走去,来到罗仪凤面前俯耳几句。罗仪凤遂朝着玻璃隔扇,笑道:“请章小姐出来看看我的鞋,可以吗?”

        我有些难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厅,来到她的面前定睛一看:天哪!原来她的鞋是左右两色,从中缝分开,一半蓝,一半白。

        罗仪凤微笑着,解释道:“不怪小姑娘,这是意大利的新样式,国内还很少见。”

        父亲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里,有替我难为情的成分。

        康同璧则拉着我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愚。”

        “哪个愚字?”老人又问。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问:“那大名呢?”

        “章诒和。”

        “诒乐和平。你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先父的名字里,也有这个‘诒’字。”康同璧弄清了“诒”字后,立即这样夸道,并一定让我坐在她的身边。

        我就是在一种尴尬处境中,结识了康有为的后代。父亲让我尊康同璧为康老,称罗仪凤为罗姨。后来,康同璧送来她的两幅画作。大幅的山水,送给父亲。小幅的,送母亲。作品的气势、用笔及题款,令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它出自一个七十岁女性老人的笔下。从此章、康两家经常往来,而康同璧就成为父亲戴上右派帽子以后结识的新朋友。

        康有为的后代,人数不少,其中的绝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读于哈佛,丈夫姓罗名昌字文仲,广东人,是梁启超的名弟子,先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后留学英国牛津大学,获博士学位。历任新加坡、伦敦、加拿大总领事,国务院参议,以及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系主任、文学院院长等职,专攻国际公法,世界史及拉盯希腊古文学。康同璧有一个儿子叫罗荣邦①,自留学美国后,一直在大洋彼岸工作、生活。老人自己则带着女儿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

        父亲曾经问:“康老,你为什么要留在大陆?”

        她答:“我要在这里做些事,给先父修订年谱,整理遗书、遗稿。”

        “除了政协委员的荣誉之外,政府对你还有什么安排?”

        “中央文史馆馆员。”康同璧停顿片刻,又说,“建国之初,我们的领袖还是有爱才之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我第一次见面,便翘起大拇指说‘我是支那第一人’。②———我听了,非常吃惊。没有想到他看见我,就马上背诵出我十九岁独自登上印度大吉岭时写的诗。这样的态度与气派,当然能够吸引许多人从海外归来。”

        康同璧登大吉岭的事,很像一部老旧的风光片:1901年,正值妙龄的康同璧在从一张日文报纸上,看到父亲逗留印度的消息。戊戌变法失败后,西太后曾下令不许康有为家属出城,但她寻父决心已定。在长辈朋友的帮助支持下,于1902年春,女扮男装的她一个人偷偷溜出京城,沿丝绸古道,踏上寻父之路。从居庸关开始,穿大同,经潼关,过兰州,沿河西走廊入新疆;继而,出喀什格尔,翻越葱岭帕米尔,再折转南下,直至印度。当时英国与印度的报纸,都报道了她这次长途跋涉的惊人之举。梁启超对康同璧孑身独行的胆魄,曾赞叹道:“以十九岁之妙龄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涛瘴雾,亦可谓虎父无犬子也。”

        一次大战后,随父周游世界的她,曾代表北洋政府响应荷兰女王,呼吁和平。康同璧又是万国妇女会副会长,中国最早的妇女报纸,是她创办的。不缠足会,她也是创办者之一。毛泽东在《北平问题和平解决基本原因》一文中,还提到她。和平解放北平前夕,傅作义找名流征求意见,继徐悲鸿讲话之后,康同璧有个发言。她说:“北平有人类最珍贵的古迹,是无价之宝,决不能毁于兵燹。”当时,她是北平古物保管机关之代表。在围城的困境中,心慈且勇敢的她还到穷人多、死人也多的城根儿,施粥埋尸。

        康同璧自豪地说:“毛主席是知道我的,也知道我做的事。”

        ———老人所言,亦非虚词。一次在人大会堂小礼堂举办文艺晚会,我与父亲同去,坐在靠后的位置。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开演前三分钟,毛泽东进了会常当他看见了这个“支那第一人”的时候,便主动走过去,俯身与之握手。当时康同璧戴着花镜,正专注于节目单。她认清来者,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泽东,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许多人见到了这个场面。

        我身边的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对他身边的夫人说:“这老太太不知是哪个将军的母亲或者是烈士的妈妈,面子可真大,咱们的毛主席都要过去跟她打招呼。”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谁的妈妈,她是康有为的女儿。”

        “谁是康有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问。

        我大笑不止,父亲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车外出

        归来时路过东四十条,看天色尚早,决定顺便去看望康同璧母女。跨进大门,就看见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苍老的人悠闲地坐在院子里。一张大圆桌,上面摆着茶具、杂食及瓜果。正是残夏、初秋的转折时节,整座庭院散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几棵枝干舒展的老树,绽放出洁白的花朵。这里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惆怅的魅力。作为不速之客的父亲一下子面对那么多的生人,脸上的表情一时也好像找不到适当的归宿。康老很高兴,一再请父母坐下,共赏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里,父亲只认得载涛③。

        康同璧用手指那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对父亲说:“这是御赐太平花,是当年皇上(光绪)赏赐给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开时节,我都要叫仪凤准备茶点,在这里赏花。来聚会的,自然也都是老人啦!”接着,罗仪凤把张之洞、张勋、林则徐的后人,以及爱新觉罗家族的后代,逐一介绍给我的父母。

        园中一片旧日风景。显然,这是一个有着固定成员与特殊含义的聚会。在康同璧安排的宽裕悠然的环境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对历史的重温与怀念。主客谈话的内容是诗,连其中一个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满口辞章。而这恰恰是父亲最不精通的话题,父母很快告辞。

        回到家里,父亲把这件事讲述给我听。在他的讲述里,流溢出一种叹服。在父亲的感受里,康家的举动不仅是出于礼貌,而且是一种美德。这种礼貌与美德,给人以精神抚慰和心灵的温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殷勤敦厚,对前朝旧友的涵容热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义”为先———老人恪守这个信条自属于旧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时,社会流行的是“阶级、阶级斗争”学说,贯彻的是“政治挂帅”的思想路线。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认识父亲以后,又提出很想结识罗隆基。父亲当然高兴,并很快做了见面的安排。因为都姓罗,所以康氏母女与罗隆基一见面,便“自来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罗隆基高兴地对康同璧说,“我正孤单度日,现在我有妹妹啦!以后穷了,病了,有妹妹照顾,我不怕了。”

        罗仪凤则说:“我有个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国外。现在好了,又来了一个。”

        总之,康氏母女都很喜欢罗隆基。后来,父亲又把章乃器④、陈铭德、邓季惺等人,介绍给康氏母女。这些人经常聚会,聚会多在我家。我家的聚会只要有罗隆基在场,就会变成个沙龙。而罗隆基身边由于有了一个未婚女性,人也显得格外精神。一有缝隙,他便滔滔不绝,夸示自己很有学问。遇此情况,父亲每每暗自发笑。罗仪凤则很少开口,但很注意罗隆基的谈话。即使在他和父亲谈论民盟的往事时,康同璧的这个女儿也很专注。那不移动的注视,意味深长。有时在她的脸上,还浮散着一阵红晕。

        后来,罗隆基除了在我家与康氏母女聚会,自己还去东四十条登门拜访。后来,他又单独在自己的住所请康同璧母女吃茶点、喝咖啡。

        三年困难时期来了,连国家元首都发出了“忙时吃干,闲时吃媳的号召。一两油,二两芝麻酱,三两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过节的特别供应。它们似金子般的珍贵。为了多吃一口饭、多争一块肉,兄弟打架,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脸的事,屡见不鲜。也就在这个时期,康氏母女凡来我家,罗仪凤必带些糖果或点心。

        到了物质极度匮乏的紧张阶段,罗仪凤不再送糖果糕点。一次在我家聚会吃午茶,她趁别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亲的手里递上一个两寸长、一寸来宽的自制小信封,并用食指封嘴的手势告诉母亲:别吱声。客人走后,母亲拆开一看,全家大惊:是北京市政府根据侨汇多寡发给在京侨眷的专用糕点票、糖票、布票,且数额不少。

        父亲激动地说:“这是康老的儿子从海外孝敬老人的,我们不能收。”

        母亲拨通电话,向罗仪凤表示:“伯钧和我们全家,不能接受这样的重礼。康老年迈,需要营养。再说,我们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强多了。”

        那边厢,传过来康同璧的声音:“我的生活很好,你们不要客气了。我的生活原则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在以后的三年时间里,母亲不断地从罗仪凤手里接过装着侨汇副食票、布票的小信封。母亲怀揣小信封,由我陪着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侨汇商店买点心,买白糖,买花布。那个商店,永远是满满的人,长长的队。大家都在安心排队,耐心等待。

        我和母亲捧着这些最紧俏的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中。母亲把东西一件件摊开,父亲看后,说:“康同璧不说解放全人类,却从救一个人开始。”

        谁都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是个啥意思。

        母亲拿着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转赠别的人。如储安平、冯亦代。他们的处境比父亲更差。

        到了春节前夕,康氏母女总要送来一小盆长满花蕾的水仙。罗仪凤还要在每根花茎的下端套上一个五分宽的红纸圈。如有四个花箭,那就并列着四个红色纸圈。水仙自有春意,而这寸寸红,则带出了喜庆气氛。

        母亲望着它,说:“什么东西到了康家人手里,便与众不同。”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阶段,在康氏母女节俭度日的年月,罗仪凤把铺晒在窗台的橘皮,统统做成酱,还要把这一瓶瓶香甜的橘皮果酱塞进我的书包,让我带给父母。母亲舍不得吃这些果酱,连连叹道:“看看仪凤,你就懂得什么叫侠骨柔肠了。”

        听说我家在使用蜂窝煤炉子取暖,罗仪凤就亲手教我做一种取名为“艾森豪威尔汤”的美式汤菜。并介绍说:“这是艾森豪威尔将军在二战军营里的发明。”

        老太太还补充道:“这汤又便宜又营养,只是费火。你一定要给爸爸妈妈多做几次,叫他俩多喝些汤,对身体有好处。”

        与康同璧母女几年的交往,使我认识到贵族绅士和物质金钱的双重关系。一方面,他(她)们身居于上层社会,必须手中有钱,以维持高贵的生活;另一方面,但凡一个真正的贵族绅士,又都看不起钱,并不把物质的东西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们心中,那些商人、老板、经纪人,决非gentleman。储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国采风录》里,拿出整整一章的篇幅,去描绘、剖析贵族和贵族社会。他这样写道:“英国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绅士(gentleman)。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没有成为一个man时,即已希望他成为一个gentleman。英人以为一个真正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难(capableofexposinghimself),甚至能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他(她)不仅是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⑤如果说,康氏母女让我懂得什么是贵族的话;那么储安平的这段话,便教会我如何判别真假贵族。

        也就在这个困难时期,右派们的聚会成了聚餐,并实行AA制。每次聚会,父母都会带上我。这时,我渐渐发现罗仪凤的衣着,从讲究转变为漂亮。像过去不怎么穿的翠绿色,也上了身。头发油亮油亮的,发式也是经过精心梳理,越发的洋气了。更大的变化是在聚会中,她和罗隆基常开小会,且说英文。有一次,我们在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晚饭。饭毕,大家步出这座昔日的王府。我们都来到了大门,他俩还落在后面老远。

        我返身要催他俩,父亲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头!”

        月色下,庭院中迟开的花朵,吐露着芬芳。他俩说的是英语,罗仪凤语调温软,双眸迷茫又发着光。罗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齐被那双黑眼睛吸了过去。

        罗仪凤经受不住罗隆基的感情攻势,也抵挡不了罗隆基的个人魅力。于是,这以兄妹相称的一对,开始了长达数年的恋爱。除了单独约会,电话、书信是他们来往的主要方式。

        见此情景,父亲不无担忧地说:“努生是旧病复发,一遇女性即献殷勤。可怜康有为的这个外孙女,真的是在恋爱了。”

        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刚坐定,电话铃就响了———是罗隆基打来的,问:“仪凤到了没有?”

        这个用英语交谈的电话,足足打了半个小时。父亲很不高兴,嘴里直嘟囔:“这个努生,谈情说爱也不分场合。”

        电话打完,罗仪凤回到客厅,略带腼腆地着眼睛。我发现,她那张原本不怎么漂亮的脸,竟因兴奋而生动,因生动而美丽起来。

        不久,罗隆基的好友赵君迈⑥来我家闲谈。父亲关切地问:“老赵,到底努生和仪凤关系怎么样了?”

        赵君迈说:“你们不都看见啦?就是那样一种关系吧。”

        父亲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态度。他怕是又在逢场作戏吧?”

        赵君迈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厅中央,举臂抬腿,打了两手太极拳。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伯老,你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吗?努生这个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他现在对仪凤是热烈的,将来会不会冷淡下来,谁也不敢打这个保票。”

        罗仪凤在明知罗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献出自己近乎神圣的感情———这让父亲非常尊重和心疼她,并担忧这场恋爱的前景。因为自从罗隆基和妻子王右家分手以后,他热恋过不少的女人,却无一人与之携手到白头。故父亲常说:“没有办法,负心的总是努生,可又总是有女人自愿上钩哇!”

        极想成全好事的,是母亲。她兴冲冲地说:“他们要真的成了,那敢情好。老罗的生活有人照料,仪凤的未来也有了归宿。再说,他们是般配的。仪凤的出身、学识、教养、性情哪点比不过老罗?老罗只熟悉英文,人家仪凤可会六种语言呢!”

        “李大姐说得对。”赵君迈附和道,“我见过罗仪凤写给努生的信,全是用英文书写。句式、修辞、包括语调,都是那么的简洁明净、含蓄优美。一般的英国人,也写不出那么精美考究的书面语言。别看努生总夸自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无论是说、还是写,他都不是罗仪凤的对手。”

        “老罗为什么把情书拿给外人看呢?”母亲的问话,显然是对罗隆基的这个举动有所不满。

        “李大姐,你不要误会。”赵君迈赶忙解释,“这不是努生有意公开情书,而是震惊于仪凤的文字表达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让我欣赏。我一边读信,他就一边感叹:‘我的这个妹妹写信的口气,不仅是彻底的西化,还是真正的贵族化。我搞不明白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本事?’”而父亲的归结是:“这两人都是在恋爱。不过,罗隆基用的是情,罗仪凤用的是心。至于结局嘛,恐怕主要取决于努生了。”

        在给第一批右派摘帽后不久,为安抚父亲和罗隆基,上边组织他们南下参观。父亲参观的线路是江浙,罗隆基走的是湘赣。而与罗隆基相伴的人,是康同璧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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