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余通迟疑说:“这个……”
汪劲低头批阅文件:“你还要我说第二遍,嗯?”
几个主管异样的眼光刺得余通脊背发烫,他心一横,大声说:“经理,这样调派人手,误工误时,一点也没有必要。哪个丝厂不是这样?咱们是开工厂的,想的就是做生意赚钱,又不是办慈善堂的,没必要把他们供起来——”
汪劲将笔一掷,抬起头来,余通立刻住了嘴。汪劲严肃地说:“你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办厂想的就是赚钱,但做生意眼光要放得长远,从大处着眼,不能光顾着追逐蝇头微利。像为了节省工钱而多请童工,这就是舍本逐末了。”余通还有些不服气,汪劲心里不痛快,也懒得多说,吩咐说:“照我的话去做。”
余通等人退下后,汪劲往椅子上一靠,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天自己的心情有些烦躁,不由自主轻轻抚摸放在桌上的一个长方形包裹,这是他从无锡带给宜男的礼物,然而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她。他已经十一天没见到宜男了。
汪劲想起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夜晚,他和宜男吵架后在房中独自坐到深夜,终究忍不住到露台上去看宜男,她已经伏在竹榻上睡着了,汪劲想叫醒她,又碍于面子,最后悄悄取了一条锦被给她盖在身上。他坐在她身边凝视良久,抬手轻触她在星光下带着泪痕的脸颊和轻蹙的眉头,心底一声叹息缭绕不去——
承认吧,他其实早已心软。汪劲微微苦笑,她是他心上的一枚玉坠子,温润清凉,不知何时起已经连体贴心,她难过,他也不好受。看不到她,生活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无人能填的缺口,除非她重回,否则那隐然的疼痛牵挂,总是针一样地一再刺痛和提醒他。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叩声,汪劲的协理推门进来,将几份单据放在桌子上:“经理,请你签个字。”
汪劲一边审核,一边漫不经意地说:“你替我安排一下,我要抽出两天时间,到上海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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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多天,宜男陪着宜真,逗她说笑,回忆从前那些愉快的、高兴的时光,尽一切力量解开她的心结。宜真脸上有了开朗的神色,甚至也逐渐有了笑容,然而有时候,明明是面对面坐着,她的眼神会忽然流泻出迷惘和悲哀,仿佛陷身于她自己才能知道的种种过往。每当这时候,宜男总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其实,宜真才是那个病重的人,她的病在心里,无形无影,纠缠入骨,更需要慢慢治疗。
这天早上宜男招呼宜真出外走走,宜真原来是最喜欢逛街买衣服的,可现在她对这些东西的兴趣都像淡薄了许多,在最热闹的霞飞路上转了一圈,她空手而回,反倒是宜男,忍不住替汪劲买了一件质料极好的风衣。
汽车驶过平整的街道,宜真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行人街景,忽然叫道:“停车!”司机一个急刹车,宜男差点撞上前座,她顾不得自己,忙问:“怎么了,宜真?”宜真指了指窗外说:“我想到教堂去看一下。”
宜男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但见路边有一座基督小教堂,清一色红色砖墙,白色石柱,青灰屋顶,阳光在钟楼上闪耀,绿树掩映下显得闹中取静,格外朴素庄严。宜真已经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宜男怕她有什么闪失,急忙跟上。
教堂内幽暗沉静,阳光从彩绘玻璃中透入,成为一团氤氲神秘的华彩。祭台上是基督镀铜雕像,他两手张开缚于十字架上,眉目低垂,仿佛反观自身,又仿佛悲悯世人。虽然是个小教堂,却也有一两百人在做祷告,宜男这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日。她们没有惊动别人,在大堂后面找了个位置坐下。
肃穆的天穹下,唯有赞美诗悠扬庄重的声音盘旋着上升和回荡,如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喊求告,嘹亮地直达天上。在这优美纯净的音乐下,每个人都低着头,安静地祷告,犹如疾风中谦卑无声的花朵。
宜真宜男就读的上海中西女中原是基督教会学校,《圣经》作为必读课程,读得倒背如流,此刻定下心来,只听赞美诗在唱:
“……死亡的绳索缠绕我,阴间的痛苦抓住我,我遭遇患难愁苦。
那时,我便求告耶和华的名,说:‘耶和华啊,求你救我的灵魂!’
我们的神以怜悯为怀,我落到卑微的地步,他救了我。
主啊,你救我的命免了死亡,救我的眼免了流泪,救我的脚免了跌倒——”
宜男心中一震,向宜真望了一眼。只见宜真双手交握,神色肃然地喃喃祷告,有一句声音稍大,宜男听得清清楚楚:“……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
宜男知道这是圣经《以赛亚书》中的话,她素不信教,这时候在宏大深远的歌声中,也不由闭上眼睛,专一诚挚地默默祈祷:“求上帝爱护宜真,我愿背负宜真的一切悲伤痛苦,盼她从今天开始,一生顺顺利利,快快乐乐。上帝,求您垂怜护佑,让过去的悲苦远离她……”
礼拜结束后,两人走出教堂。宜真迎着光亮的阳光张开手,看着满掌灿烂的阳光,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眉宇间泛起了轻快的神采。她转头望着宜男浅浅一笑,似安慰又似起誓:“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宜男忧心地注视着宜真,看着她在阳光下宁静柔弱的脸,淡淡欲融的笑颜,心里一遍遍地想:可能吗?痛苦真的能超越?悲伤真的能忘却?黑暗真的能抛离?而受伤,真的能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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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男和宜真找了家西餐厅吃了中饭,又在街上随意逛了很长时间,等回到家,已经差不多下午两三点钟了。
两人各提着几个袋子,在门外就听到高怀远发出的一阵爽朗大笑,夹杂着高夫人的轻笑声。宜男最近极少听到伯父母的欢笑,和宜真交换了惊异的一眼,她们走进客厅,高怀远一眼瞥见,欣然说:“宜男,你看谁来了?”
其实用不着他多说,宜男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沙发上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汪劲泰然安坐,却有喜悦瞬时将他的面庞点亮。宜男抬手捂住胸口,一刹那间周围无关紧要的人和物都淡去,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只有视线热烈又深情的追逐和纠缠,伴随着酒醉般的昏眩与心跳。
宜男好不容易说得出话:“劲!你什么时候来的?”临别的争吵,多日的思念,仿佛微不足道的轻烟淡雾,已被欢喜的狂风吹得干干净净。她正待急步走向他,旁边的宜真伸手拉住她,问道:“他是谁?”
她突然开口,问话也有些尖锐突兀,汪劲诧异地挑了挑眉,高家夫妇更是涨红了脸。宜男一呆,蓦然有丝狼狈。她要如何和宜真说?事实令所有在场的人尴尬,混乱的因果,错过的姻缘……一阵奇异的心虚和梦幻般不实在的感觉袭上心头,仿佛一切原本不该是这样,却已经走到了这个方向。
宜男张了张口,却艰涩地说不出任何话。高怀远喝道:“宜真,不许没礼貌,他是你姐夫!”宜男眼看宜真的脸上闪过恍然,眼角余光扫过伯父伯母僵硬的表情,汪劲由迷惑转为清明的表情,一颗心沉甸甸又轻飘飘,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怕这时每个人多少有些异样的滋味和特别的波澜吧?她迎上宜真定定的眼睛,吃力地说:“是的,宜真,他……他是我夫君。”
高怀远毕竟老于世故,歉然对汪劲说:“劲儿,这是小女宜真,你们还没见过吧?宜真……前阵子去了国外进修,刚刚回来……”他轻咳一声,自己也觉得这借口拙劣无比,一时老脸上热辣辣的,只盼汪劲不要深究。
原来她就是高宜真。汪劲目光扫过,但见她和宜男有三分相象,只是宜男婉转柔和,她明丽奔放,两人气质风神迥然不同。她正睁大了眼睛打量他,汪劲微微一笑,暗忖宜男可没有这样大胆直白的目光。从前的事他早已不放在心上,就算觉得她出现得突然,世家子弟的涵养和礼貌也不允许他显现出半分大惊小怪,汪劲一欠身,客气地说:“原来是妹妹。”那语气就像在谈论天气,十分平常自然。
宜真研判般地审视汪劲,他一身衬衣西裤,英华内敛,仿佛无论面对什么,那种雍容含蓄的风采永不会失去。以她这时候刻意挑剔的眼光,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一切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这样的礼貌其实是一种拒绝和疏离,她看不懂他。然而她能看懂宜男,宜男自己并不知道,就在刚才,她整个人都明亮起来,那是忘记自我、惟独看到对方的片刻。宜真向宜男望了一眼,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吧?
宜真落落大方地叫了一声:“姐夫。”汪劲从未被人这样叫过,感到相当新鲜,带笑向宜男望了一眼。高夫人和悦地插话说:“宜真,你叫‘三哥’就好,对不对,劲儿?”长辈都已经这么说了,汪劲只有颔首同意,这么一打岔,原先僵凝的气氛都化了开来。
高夫人笑着拉宜真和宜男坐下,高怀远松了口气,拾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说:“劲儿,下一步你准备如何发展?”
汪劲胸有成竹地说:“我这次到无锡考察,获益不少。原先华泰丝厂生产的是销往法国作为织绸所用的直缫丝产品,但从国际生丝市场的销售行情来看,销往美国作为织袜用的复摇丝产品更为吃香。我准备接下来就调整产品结构。此外目前正在筹建一个正规的养成工场,积极培养制丝技术人才和管理人员,可以为将来的发展扩大打下一个稳固优良的基础。”
高怀远连说了几个“好”字,道:“丝厂有你全权管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