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怎么会生起病来?”
高夫人长叹一声说:“这事说来话长。”宜男见她欲言又止,挥手叫身后的仆妇退下。客厅里再没有外人,高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宜男,却没有说话。宜男为了避开这尴尬的沉默,低头喝了口茶。
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上传来轻急的脚步声,宜男抬起头,先看到半身海蓝旗袍,那人站在楼梯的暗影里,似乎犹豫不决,一只手紧紧抓住栏杆。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宜男看到她纤细的腰,看到她渐渐明亮的脸……
“咣当”一声,茶杯在大理石地板上打了个粉碎,溅得宜男裙摆上都是热茶。宜男却像什么都没了感觉,只是极端震惊地看着她。
宜真!竟是宜真!
只有这一刻,宜男才发现自己对宜真的思念有多深。十几年朝夕相处,这两年她却无法和任何人谈论她,即使亲密如汪劲。然而她每次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是想:如果宜真在该有多好;每次一个人孤单,她也总是想:如果宜真在,该有多好;往往在忽然之间,往昔的细节重回眼前,她想:不知道宜真现在怎么样了?她和冷于秋生活得好吗?她快乐吗?她平安吗?有没有被人欺侮?她幸福吗……
宜男看着宜真,两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泪水,从来、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对方,这份思念只是密封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厚重,如今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碎裂,淌了一地浓稠的想念,以及咸涩的心酸……
不知是谁先奔向对方,两人同时握住了对方的手。啊,彼此的手是温暖的,这么说不是幻影。宜真将头搁在宜男肩上,全身颤抖,宜男拍着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温柔的声音,这熟悉的怀抱……本来以为再也见不着了……不知不觉间,宜真的热泪夺眶而出,原本以为枯竭的眼泪,汹涌流过麻木的脸颊,在灯光下闪现出悲伤的光泽。
高夫人在旁边看到,惊呼说:“宜真,你哭了!”这句话打进宜男昏眩的意识。哭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为何她的语气竟是不敢置信又欣喜的?这时巨大的狂喜和冲击稍稍过去,宜男发觉交握的那双手是粗糙的,她一怔,才感到怀里宜真的身材是多么单薄,而从前宜真一向比她更丰美——
高夫人小心地擦去宜真的眼泪,哄着她说:“宜真,别难过,坐下慢慢和宜男说,好不好?”宜真拉过手帕,点了点头,被高夫人扶到沙发上坐下。
宜男坐到她身边,立刻被宜真握住了手。她握得那么紧,仿佛一个胆怯的孩子怕和大人再度失散一样。宜男也满腹疑窦,有无数个问题想问,苦于高夫人在一旁。幸好高夫人说:“你们姐妹俩好久不见了,好好说说话儿,我到楼上看看老爷醒了没有。”
眼看高夫人的身影一消失,宜男急不可待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冷于秋呢?”
宜真眼睛里那一点喜悦黯淡下来,她沉默许久,说:“他死了,突发急性胰腺炎,医生没有抢救过来。”她的声音平板机械,了无生气,听了足以让人凉到心底去。
宜男的心重重一坠,这个消息太意外了。她还依稀记得临别时冷于秋自信的笑容,说会好好照顾宜真,难道这竟是最后一面?算起来,他应该只有二十六岁左右吧?她不敢相信,但看着宜真脸上的神情,又不得不信,哀莫大于心死的人才有这样彻底的绝望。宜男混乱地说:“宜真,你别伤心……你还有我们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宜真,宜真却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是啊,我还有爹娘和你。”
宜真说了这么一句后,陷入古怪的沉默,宜男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回话简短,语多回避,整个人完全被动。宜男打量着她,越来越惊心。宜真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不仅瘦了许多,而且失去了从前那种耀目的光华。她眼神游移,再没有快乐的神采,交谈了那么久,她的脸上始终平板一片,没有一丝微笑的涟漪。就像被雨水浇透的一朵惨淡萎落的花,宜男想道。而这仅仅是冷于秋的死亡造成的吗?宜真到底在国外遭受了什么?
高夫人推开门,坐在高背椅上抽烟的高怀远侧过身来,他身穿睡袍,脸上虽有深刻的疲乏纹路,眼睛依然锐利有神。
高夫人埋怨说:“老爷,你病着就不要抽烟。”
高怀远不耐烦地说:“我没病得那么厉害。”他感冒发热是有的,却没有得什么严重的肺炎,之所以对汪家那样宣称,完全是为了让宜男来和宜真见面。他拧熄手上的雪茄说:“宜真现在应该已经见到宜男了?”
高夫人欣慰地点头:“宜真哭了。”
高怀远脸上掠过一丝欣喜,接着又转为惨然:“能哭出来就好……”
两人相视长叹,都明白对方心中深沉的无力和忧虑。大半个月前,宜真忽然孤身回到高公馆,苍白消瘦得像一抹幽魂。高家夫妇看她这个样子,简直吓坏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哪里还记得当初的气愤恼恨,只剩下血肉相连、感同身受的心痛。宜真避而不谈在国外发生的一切,他们知道冷于秋已经死了,也不再深究,只当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是个梦,梦醒了,一家人又能安稳地团圆了。
然而高家夫妇不久就发现了一件事:宜真人是回来了,魂却留在了法国。她不会笑,甚至不会哭,从进家门以来,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高家夫妇这才急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把宜男叫了来。而她们之间的感情,终于击破了宜真封闭的外壳,让宜真释放出属于正常人的悲伤。
高怀远梦呓一般沉沉地说:“只要宜真平安快活,我也没什么要求了……人说‘儿女是债’,果然没错,宜真啊,你到底要我操心到什么时候?”高夫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亦是唏嘘无言。
宜男当晚睡在宜真的房中,床头一盏小灯,外面小雨沙沙地打在树叶上,两人仿佛又回到从前联床夜话、无所不谈的时光。
宜真的话也渐渐多了,她打了个呵欠说:“我们在巴黎租的房子,一天到晚都是声音,邻居们吵架说话,外面菜场上小贩叫卖,还有车子的声音……刚到巴黎的时候,我有很长时间睡不着,结果现在回家了,刚开始的那些天,我怎么也睡不着,太静了,真不习惯……”
宜男怜惜地拨开她脸上的碎发:“宜真,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宜真模糊地说:“是啊,差不多一辈子的苦都在这两年吃完了……”她声音低下去,宜男看她时,才发觉她表情松弛下来,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她已经睡着了,却仍是无限信赖地靠着宜男,紧紧握着她的手。
宜男却了无睡意,她拉起宜真的手摊开,指节掌心处都是老茧,和她的细致洁白成为鲜明的对比。尽管将养了一段时间,这些困苦的痕迹终是隐约可见,正如宜真心中的伤痕,如今,至爱她的家人只能隐约窥见,再无法替她承担。
错了,错了,完全错了!宜男用另一只手掩住脸,泪水从指缝簌簌流下,竭力压抑着痛哭的声息。彼时她自作聪明,一心以为成全宜真,一心以为是为了宜真的幸福,谁知却是亲手将她推入痛苦的深渊。
命运在什么时候转了弯?当她锦衣玉食时,万里之外的宜真也许在挨饿受冻;当她在汪劲的怀抱中温暖平静地睡去时,宜真也许在风雨中整夜难眠;当她悠闲自在,抱怨闲得发慌时,宜真也许在做苦工,挣扎于她不能想象的贫困艰难……
如果不是她劝服冷于秋,如果不是她帮助宜真逃跑,如果不是她多事……今天得到汪劲体贴呵护的会是宜真,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会是宜真,宜真原本完全可以延续一向安逸的生活,她到底做了什么?所谓幸福,竟是上天和凡人开的一场玩笑,可是却要所有人付出一生的愧疚和懊悔、沉重和难堪。
朦胧中宜男又看到两年多前那个大雨的午后,自己带着紧张的心情,轻轻推开宜真卧室的门——宜男在心里大叫,拉住了从前的自己:“不要去!”然而这个幻影一触即破,宜男放下手,茫然望着睡梦中的宜真,原来人事已非,走岔的路不可能倒退,失去的幸福和天真,再也不可能追回。
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总管送宜男到上海后,代表汪瑞宣和汪劲探望高怀远——高怀远少不得躺在床上装出一副奄然一息的样子,总管再三致意,将汪瑞宣准备的珍贵药品和礼物交给高夫人,第二天就回到绩溪,禀明一切。过了几天,宜男的信也来了,说伯父的病已有起色,但她希望在上海多留一段时间,陪伴伯父,以尽孝心。
汪劲从无锡风尘仆仆地回来,听父亲说了这件事,不禁一怔。但他向来很沉得住气,纵有失望也未形之于色,问清高怀远已无大碍后,就去了丝厂先处理这段时间积压下来的公务。
这天他巡视车间,余通和几个主管陪同,汪劲在经过索绪工场时,忽然想起宜男曾提到童工的工作环境十分恶劣,不由多加了几分注目。这一看,他眉头皱了起来,等巡视完毕,汪劲将余通等人叫到了办公室。
“这是怎么回事?索绪这道工序属于危重活,谁安排了那么多童工?”
余通等人隐约觉得汪劲这两天火气似乎特别大,但他不是随便发作的那种人,只是压制着,带着一丝冷笑看人,越是这样,越仿佛暴风雨前的沉沉空气,令人深觉惶恐不安。谁都知道工人是余通一手招聘安排的,再加上余通心里本来有鬼,顿时脸上有些挂不住:“经理,最近是生产旺季,实在没有人手了……”
汪劲不容否决地说:“从今天开始,取消索绪童工,你把他们安排到别处较为轻松的岗位上去,另外换人来做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