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并没有看过原图，如果真的能够拼完，他就该想起我了吧。
“坐。”他并不看我，依然拿着一块拼图苦苦思索。
我走到他身边俯身看了看，我们的新家客厅三分之一已经呈现出来。他此刻正在犹豫落地窗的位置。
“这儿。”我提示。
“不，不要说。”他拒绝，“我自己想。”
我微笑坐下，他也在努力，不是吗？看着他的侧影，我有些感慨，他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原本以为可以和黄真相守到白头，谁知道……
哎，我摇头，叹息。
他抬眼看看我，放下拼图：“吃了吗？”
我点头。
他对着门外叫一声：“高无庸。”
“奴才在。”高无庸开门进来。
“去，把那白兔饺下一碗，再拿些紫米糕来。”
高无庸应声而去。
这两样都是我平日爱吃的，他倒是都记得，不觉有些窝心。
他继续对图思索：“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拼这个，心里都觉得异常宁静，颇能舒缓心情。”
高无庸送来点心，我起身谢过，他连连摆手退出门外。
饺子温度正好，我舀起一只放进嘴里，又盛了一勺递到他唇边。
他笑笑，张嘴吞了下去。
“你自己吃吧，我已经在前面吃过了。”
肚子好象有点饿了，我刷刷刷，几大口就干掉了一碗。
“还要吗？”
“不，饱了。”我擦擦嘴。
他皱眉：“再吃点糕吧，一点不会照顾自己。”
看着我又拿起一块点心，他起身，走到那一堆奏折前开始工作。
我开始犹豫，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时间不多了，也许告诉他真相才是对的，但是，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过是听了一个故事，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一口甜糯的紫米糕咽在喉间，不复往日的美味。
第二天直到下午，雍正一直在前殿办政，没有回来。
我被昨晚的问题困扰，心神不宁。
想起有些日子没有去见师傅郎世宁了，遂收拾了一下，跟小贵子一起向如意馆走去，正好换换脑子。
到如意馆门口，碰见了在这侍侯的宫女绿珠，我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她也爽朗的对我挥挥手。
绿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不象我平时见惯的宫女。她的话不多，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愁绪，却掩不住周身飒爽的英姿，举手投足大方潇洒。
偶尔我们会谈上两句，彼此都为对方的观点吸引。她对宫中诸事的脱俗态度，以及对君王的淡然令我惊讶。
“郎大人在里面呢。”她指指屋里。
我点头：“我先进去，待会跟你聊聊。”
“好的。”她笑笑。
进了门，我对小贵子示意不要说话，轻轻的走近里面的房间。
郎世宁正拿着一只小壶倒水喝，看着桌上的画出神。
“师傅！”我大叫。
他一愣，回过神来，笑着很可疑的收起水壶：“你来了。”
我瞥瞥他手里的杯子：“怎么都不给徒弟喝口水吗？”
“我再给你倒点。”他似乎不打算跟我分享。
我窜上一步：“我就要喝这个。”
上次来我就发现他有问题，这个水壶老是藏藏掖掖的。
他无奈，看看我身后，小贵子在外面候着，没有进来，把水壶放到桌上：“这不是水。”
我打开壶盖，哦，天哪，原来竟是葡萄酒。
“是国外带来的？”
他点头：“一个朋友顺路给我带来的，皇上不许我们在这喝酒。”
“那你还喝。”我笑了，胆子也不小嘛。
“哎。”他叹息，“已经离不开它。”
我走近看看桌上摊开的画，狐疑的看他，那是一幅女子的画像，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宫女。
他也看着画，表情柔和，充满眷恋：“她很美，是不是？”
我客观的看了一下，画中人面带微笑，美丽谈不上，眉目清秀，温柔可人，别有一股动人的风姿。
“她是？”
他摇头，脸色暗了暗。
“怎么了？”我奇怪的看看他，凑上前又细细看了一下，那个女子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下面的落款时间是康熙六十年。
他一仰头干了杯中酒，面向窗外，目光落在远处的一丛竹子上：“她已经不在了。”
我愣住：“怎么会？”
他轻叹一声，神情恍然，好似又回到了那令他难以忘怀的时光。
“年轻的我为教会传教，辗转热那亚、里斯本等地，又来到了中国，并有幸进入了宫廷，本来以为这里一样只是我生命中为主奉献的一站，可是，我见到了她。”
他脸上发出了光彩：“她和一群宫女从我身边经过，侧着脸不知道正在谈笑什么，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白皙的脸上透着红晕。我站在那里，心里无比酸涩。原来以为我的心已经奉献给了主，谁知道……”
我呆呆的听着，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恋。
他苦笑低头，手指温柔的抚过画中人的眼睛。那么轻，那么柔，仿佛怕弄疼了她。
拿过水壶和另一只杯子，他给我也倒了一杯：“想喝就喝一点吧，这段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来这里这么多年，也只有你这个小丫头能和我聊上几句，也算是缘分一场吧？”
我接过杯子坐下，轻轻抿了一口，惊讶于这酒的甘冽，一丝涩味也无，非常容易入口。
“她发现我的目光，立刻转过了头，走了一段，忍不住又回头偷偷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好奇和疑惑。”
他笑着看我：“宫里的外国人可不多，要不是这样，或许她都不会看我第二眼。”
我也笑：“后来呢？”
“后来，我打听到她是一个妃子宫里的，就经常借故守候在她会经过的地方，盼望能看上她一眼。日子久了，她也会和善的对我笑笑，我已经很满足了。”
“有一日，她该出现的时候过了很久都不见人影，我又怕有人猜疑，又担心她出什么事，焦急的在那里徘徊。天快黑的时候，她终于出现了，看到我，她的眼神有一丝宽慰，和我擦肩而过时，她低声说今日病了，该做的事没做好，故而拖延了时间。”
“我第二日私下带了点药给她，趁没人时放在约好的地方，第二天去看时已经不在了，她的病过了几天好象也好了，以后我们再见时，彼此就多了一份默契和一份甜蜜。”
“不是没有想过在她出宫后去找她，虽然教会不允许，但是……”他沉吟。
我的心一紧，最怕听的就是但是二字，正要往嘴边送的杯子停在半空。
“那年冬天，天很冷很冷，有一阵子看不见她了，我象个傻瓜一样，一逮到机会就站在那里等着，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感觉。一天，一个和她相熟的宫女走到我身边偷偷给了我一方丝帕，眼睛红红的告诉我不要再等了。”
他顿住，对着画像发愣。
我难受的看着他，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酒，郁闷，怎么在宫廷里什么郁闷的事都能发生？
“她是病死的，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而宫女的病从来都没有人重视，她临走的时候，托这个宫女把这帕子带给我，上面绣的是她的名字，说，她走得很安乐，这些年也没算白活了。”
郎世宁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的脸上滑落，手中执着刚才从怀中掏出的丝帕，角落上绣着一个娟秀的“菊”字。
我轻轻按住他的手：“师傅。”
他摇头，捂住双眼。
“师傅，我相信她的确走得安乐。你也知道，这宫中的女人有多少是活得开心的呢？就连皇上的女人中也不乏寂寞凄清的人。她知道自己被一个人深深的眷恋着，已经很幸运了啊，是你，丰富了她短暂的生命呢。”我恳切的说道。
他睁开眼，深深看了看我，拍拍我的手背，嘴边泛起一抹笑意，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了呢？”
他想了想，缓缓说：“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国家，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沉迷，我醉心于这里的绘画，各种艺术，还有，她的影子……我累了，不想再漂泊了。”
我点点头，为他和自己又斟上一杯酒，对着他举举杯，一饮而尽。
第三十七章
师徒两有一句没一句的慢慢聊着，他那一小壶葡萄酒很快就见了低，郎世宁拿起水壶摇了摇，最后的一滴酒落在了杯中：“没了。”
“这酒味不错。”我舔舔嘴唇。
他笑笑：“你以前喝过酒，是吧。”
“恩。”我点头。
“下次我再带进来，叫你一起来喝。”他承诺。
“好，拉勾，不许一个人偷偷喝完。”我伸出小拇指。
他好笑的跟我拉拉手，突然警觉：“你没喝醉吧？我自己喝惯了，竟忘了留意你。”
“没有。”我连连摆手：“哪会啊，这酒喝了都没什么感觉。”
的确没有柯楠带我喝过的酒劲大，我的头一点都不晕。
他颔首，看天色已晚，和我一起离开了如意馆。
经过绿珠房间的时候，我抬眼看了一下，她房中没有烛光，这丫头，去哪了？心里嘀咕了一下，脚步有些摇晃，扶着小贵子往回走去。
“枫姐姐，你，你喝酒了？”小贵子惊骇的看着我。
“怎么了，就喝了一点，哟，谈得兴起，忘了叫你尝尝了，味道好得很哪。”我笑眯眯的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