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衣冠冢
李邦宁皱着眉头问道:“什么事会让你为难?是甄鑫让你带话过来?”
李三无奈地掏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犹犹豫豫地递出去。李邦宁正要接过,李三却又缩了回来。
李邦宁眉头急竖,李三急急解释道:“那甄公子说了,若是主上不想同意他的意见,就别看信。若是看了信,就说明主上表示同意。”
李邦宁气急而笑,“我还没看,他就要让我发表意见?”
李三耷拉着脸,说道:“这是他的原话,他还说,信里是一件泼天的大富贵要送给主上,就是看、看主上有没有胆子接下来……”
李三说得很羞涩,但是终究把话给说完了。
竟然没有愤怒的情绪?有人借你之嘴来调戏我,你听不出来吗?李邦宁皱着眉头看向惴惴不安的李三。
为什么身边每个人跟甄鑫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都会变得举止怪异……包括自己。
李邦宁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缓缓问道:“你知道,他信里写的是什么吗?”
李三黯然地摇了摇头。
“我来吧。”边上探出一手,将李三手中信封直接抓走。
“李大,不……”李三急道。李邦宁眼睛却是一亮,问道:“甄鑫有没说不让别人看。”
“这个,倒没有。”
“你个蠢货,就不知道自己先看下再来禀报?”李大骂道。
李邦宁颔首,表示同意。
“可,可……”
李大没理睬纠结中的李三,直接拆开信封,才看了一眼,就吓得几乎把信笺扔出去。
“大、大、大人……这信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千万不能看……”
得,这下子,李邦宁的好奇心已经被成功勾起,不看也得看了。
不过,你让我看我就偏不看!李邦宁心里嘿嘿一声,沉声说道:“念吧。”
“不,不能念!”一向沉稳的李大竟然现出惊慌之色,双手将信笺一挤,就准备往嘴里塞去……
……
福建,宋时的兴化军,如今的兴化路。
这是一片相当神奇的土地。
兴化之北部,是长期作为福建文化与政治中心的福州,闽东之地以其为首。兴化之南,是数千年都以对外贸易名闻天下的泉州,领闽南之地与福州抗衡。
夹在其中的兴化,既不属于闽东,也不属于闽南。有人称其为闽中,却偏偏还靠着海。
千年之后,独树一帜的兴化人被称为东方的“犹太人”。为了生存,为了生意,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也许唯一的缘由,是在兴化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根本养不活太多的人。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整个宋朝年代,每四十二名进士中,就有一个兴化人。
读书与经商,是老天爷留给兴化人唯有的出路。但是,也给兴化人留下了绝不服输的顽强与韧性。
正如十年前,汹汹元军兵临兴化之时。
陈文开默默地跪在莆田城外,壶公山下的一座孤坟前。
坟前无碑,只刻着一行字:“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绍兴八年的科举,兴化有十四人高中进士,包揽了状元、榜眼、榜尊与榜幼。号称“魁亚双标、四异同科”。
高宗皇帝在集英殿上,问一众新科进士:“卿士何奇?”
状元黄公度答道:“披绵黄雀美,通印子鱼肥”。
榜眼陈俊卿则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自此,这句话便成为陈氏家训,留传至今已有五代。
可是,家训还在,家人却已阴阳相隔!
陈文开面前,正是其父陈瓒与从兄陈文龙的合葬之墓。却只是一座衣冠之冢……
德佑二年,恭帝在临安降元之后,益王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
陈文龙临危受命,受任参知政事,兼闽广宣抚使,努力支撑着大宋的最后一份希望。其叔陈瓒,倾家财三百万缗,渡海至广东,捐给张世杰为军费。
当年年底,兴化城失陷于叛军手中,陈文龙被俘北去。陈瓒誓死募兵抗元,次年以一己之力收复兴化军。
唆都领兵九万攻入福建,福州瞬间失守,直逼兴化城。拒绝投降的陈瓒苦守城池,非但没有等来一个援兵,背后的泉州却被蒲寿庚等人直接献给了元军。
腹背皆敌,孤立无援。景炎二年十月十五兴化城破,陈瓒率家僮、壮丁五百余人巷战终日,力尽被俘,车裂而死。
身无全尸。
兴化城因此被屠,死难者逾三万。
当全天下皆降的时候,陈家却独守孤城,为此奉上全族性命,值得吗?
陈文开跪在坟前,怔怔地看着这座已经长满野草的荒冢,两眼通红,却已经没了泪水。
十年以来,无论漂泊于何处,每夜梦回之时,他总是在问自己: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从兄,为了赵宋摇摇欲坠的王朝,这样的付出,值得吗?
叛国者在泉州逍遥,为国捐躯者却成反贼,这样值得吗?
因为投降,使泉州这十年来如日中天。因为反抗,令兴化十年来饱受欺压。这样,值得吗?
陈文开寻不到答案。
自小父亲便教导自己,为人者,当为国为民而忧,为国为民而死。可是如今,国是什么?民又是何人?
十年来,始终伴随着自己的,只有滔天的仇恨。可是陈文开甚至不知道,这仇应该找谁去报,应该靠谁来报。
他尝试过刺杀蒲家,九死一生却一无所获。他也加入过福建各地的义军,却发现全是乌合之众。他跟随陈宜中多年,却只有深深的失望。
甄鑫,会是自己最后的希望吗?陈文开无从判断。
此子身上,有着层出不穷的想象力与极为独特的人格魅力,也有着面对困难时毫不气馁的果敢,遇事不会退缩,逢人以心相交。
这是甄公子无可比拟的优势。然而,偏偏又生着一副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肠。
慈不掌兵,当越来越激烈的冲突开始之后,必然是越来越多的伤亡。眼中所见,也许遍地残尸,这样的场面,会让他裹足不前吗?
这样的人,可以带着自己走多远?
也许自己不该考虑那么长远的事,起码眼前已经让自己看到了些许报仇的希望。
那就,从蒲家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