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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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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书籍名:《慢慢呻吟》    作者:凸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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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中便也安然起来。牧羊的事也不用他操心,也就无所用心地跟着冯明亮;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时光也同样跟流水一般。

        竟意外地练出了脚力。一个文弱的眼睛不好的书生,竟也在崇山峻岭间如履平地,是一种奇迹。他自己也感慨不已:生活所赐是不由人的。

        翁七妹出事之后,他平静的心又起了波纹。有这样一位不幸的姑娘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他应该有所用心,他应该把根扎在这个小山村,像一般山民一样,娶妻生子。与土亲和,并非陷落,实为归宿。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一个爱他的女人,有一份平静的日子,这其实就是一个人本质的生活。人一旦忘却了身外的是非荣辱,便无所求,便无所谓失落;山外的一切,又跟自己有何干系?

        翁七妹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可以给他生一堆孩子。他可以悉心教育自己的孩子,让他们替自己去谋求别样的生路;他可以做个旁观者,从子女身上观察生活的变化和规律。做旁观者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教育他们,可以给他们以建议以谋划,却不给予强求和规束,让他们心性自由地生活。他想看到这样的圣境与美境。因为自己得不到这样的美境,便希望孩子们能实践并实现它。

        娶妻教子其实是一个边缘知识分子最佳的选择啊!他很动情地感慨着。

        所以,眼前他最希望的,是盼他的女人赶快好起来。他最需要做的是给翁七妹搜集羊腰子。但羊腰子得到宰羊的时候才能得到,他不能每天都杀只羊。他隐约获知,羊卵子也有祛寒功效;而羊群中的公羊很多。为了让羊长得壮一些,也为了纯化羊种,公羊一到发情的岁口便要被阉去卵子,在山里叫“骟”。他对冯明亮说:

        “老冯,再骟羊的时候,羊蛋就别扔了,给咱留着。”

        冯明亮疑惑不解,心说,那玩艺儿忒膻气哩!但他不愿多问,只疑惑地看两眼而已,说:“行!”

        于是,那羊卵子有一些数量之后,南先生便下一次山。

        那羊卵子更动了村姑的心,给他报以更热烈的爱情;身子虽不灵便,情感却抒发得分外舒畅。不久,村姑就又怀孕了。这一次,南先生坚定地说:

        “这孩子我要了,你好好地给咱留着!”

        回到山上,他牧羊时的脚步既轻松又踏实,对冯明亮也主动表示出令老冯异常惊奇的亲热。把翁上元给他的新烟叶给了老冯,说:

        “老冯,你把放羊的劁、骟、淡、追的门道儿都教给咱。”

        “干啥?”吃惊地问。

        “咱不走了,在后岭放一辈子羊啦!”笑嘻嘻地说。

        “那你可就屈才哩。”

        “屈什么才?老天爷生我就是要我跟你老冯放羊!”

        老冯也乐了,“那咱俩可就成了真正的伙计了!”他一下子觉得与南先生亲热了许多。“咱俩也炒两只羊蛋,弄两口酒。”老冯说。

        酒一旦喝过,老冯再领着他去放羊,便不是默默无声地傍着走了,而是一边走一边给他讲放羊的“理论”——

        咱后岭管羊不叫羊,叫山羯子。你瞧没,咱的羯子,腿精细个儿不大,但身子极灵活;单走那山的皱褶。悬崖峭壁和荆林棘丛。什么高什么陡什么险,羯子没那概念,走就是哩。

        你瞧没,这山里的草杂,就不免有毒草;这羯子可不像人,能挑着吃,一旦误食了毒草,便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你要是不想办法,它很快就死哩,所以,咱做羊馆的,就要在梁顶和沟坎处,放几块平展的石头。放石头干啥?你看咱腰里挂这个袋子么?这是盐袋子。一看有羊中毒了,就在石头上放几把细盐,叫羯子舔一舔;这盐能解毒哩。咱管这就叫“淡羊。”你觉得新鲜吧?喂咸的还叫“淡”,它就是“淡”;把毒性缓了淡了,能不叫“淡”!咱这山羯子虽然耐旱,但“淡”后的揭子,要急着喂些水;你要是不喂水,也会齁死了,还不如不“淡”它。所以,放羊也跟养孩子一样,深了不成浅了不成,也要精心,大意不得,你瞧那梁梁峁峁上,咱们的那些口小肚大坛子似的坑坑么?那是存雨水的,单给羯子预备的。把水坑打成坛子似的,是省得让太阳把水给晒干了。这坛子一盛上水,让老爷儿一照,幽亮幽亮的,像小母娘们的眼,贼好看哩。所以咱羊棺子管它叫“眼子”。你知道羊倌打招呼咋打的?见面就问,伙计,眼子还满么:对方要是回答,满,满着哩,你的心里就放踏实了。你看,这放羊可不是赶着那羊到处走就行了,学问也大哩!

        南先生真是大开眼界,满口叹着:大,大,学问真大!

        一天,太阳很高,南先生晚上失眠想心思弄得头疼不已,太阳一照就发晕。老冯说,你就歇歇吧,有你没你不吃紧,南先生就歇了。

        等到日头都落了,羯子们还没回圈,南先生就觉得不对劲。大呼小叫地一个梁一个梁地找了,终于在一处眼子边上找到了晕倒了的老冯。给他灌了两口水,他睁开了眼睛,低低地说:“没啥,就是给渴过火了。”南先生说:“老冯,你就是个死人啊,怎就不喝眼子里的水?”“哎,不是有羯子么。”老冯平静地说。南先生的心,受到了震撼。

        晚上,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他在本子上记下了白天发生的事。

        “七妹,你就是我的羯子啊!”他激动地对自己说。

        二

        有了扎根的念头,南先生觉得应该以后岭人的身份,对这里的事尽点责任;他便少了游移与顾虑,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听说后岭第二年还要种春小麦,他找到了翁上元。

        “依我之见,咱后岭不宜种春小麦;产量太低,总算账不合算。”他说

        “咱种的不仅仅是粮食,种的是心气儿。心气儿,你懂么?”翁上元反问道。

        “心气儿可不当饭吃啊!”南先生已开始后岭化了。

        “你说当啥?这人要是没心气儿,吃大米白面也得噎死!”翁上元反驳道。

        “那是两回事,心气并不能代替一切。”南先生说。

        “你就没看到,自打咱后岭人吃上自己打的白面,人都变得精神了?他们感到了日子有了新的变化。你就没看到,那麦秸堆在场里,雨水一浇,蹭蹭地长蘑菇,你拔了一茬长一茬,好吃得很哩!这是天意。你别净他娘的泼冷水!”翁上元不耐烦地说。

        “我说不服你,但你得听我个建议。”南先生执着地说。

        “啥建议?”

        “要是再种小麦,千万不要用今年的麦种。用今年的麦种,种性要退化,变杂,甚至不分蘖;弄不好,会颗粒不收。”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真是看人家种地喇喇蛄瞎叫唤。”

        “这是科学,不是瞎叫唤!”

        “咱不懂什么科学,就懂得下种就长庄稼!你甭训导我,你算老几!”翁上元火了。

        “你这么固执,吃亏的是咱大伙儿!”南先生鼓足勇气说。

        “肏!谁吃亏?我翁上元吃亏!你一次一次把咱妹子搞大了肚子,我够憋屈的了,还没找你算账呢!。”翁上元愤怒地说。

        南先生脸色红白变幻,欲辩无言。他感到翁上元变了,变得专横不近情理了。时势真能改造人啊!

        “那我走了。”南先生起身。

        “你就好好放你的羊吧,有事我会找你;噢,对了,七妹让大元捏捏身子,也好多了,你就别惦记着了,就直接回羊圈吧。”翁上元放缓了声调。

        南先生急急地走出去,他无声地掉着眼泪。想做一个后岭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他痛苦地感到了。

        第二年的小麦,果然像南先生说的那样,高低不平,光抽主穗不分蘖,收获了一大堆一大堆的麦秸,没收回几粒粮食。人们震惊了:这白面吃不到嘴,还要喝西北风了。人群中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翁上元也懊丧不已,真他娘的让那个读书侉子说中了,他有些恨这个预言者。

        正巧,翁七妹的大肚子也已经出怀,纸包不住火。人们更为震惊:这鲜嫩光顺的一个大姑娘竟怀了私孩子,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人们议论纷纷。不仅议论,还产生了某种联想:怪不得这小麦不打粮食,天戒呀!人们不仅埋怨,而且愤怒。

        翁上元出了丑,使翁上元无地自容;他对读书的侉子愤恨到了极点。家丑公愤使他决定召开批斗会,批斗右派分子南明阳。这个批斗会必须开,一是可以发泄小麦减产的懊丧,二是将众人的怨愤迁怒于侮辱翁家少女的右派分子,给翁家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争回面子。

        多年不点的汽灯又点了起来,多年不聚的众人又聚了起来。

        翁上元愤怒地一拍桌子,“把反动右派分子南明阳押上来!”

        两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南先生押了上来。

        “反动右派南明阳,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散布谣言破坏生产,大耍流氓侮辱良家少女,造成严重后果和恶劣影响;这是后岭的干部群众所不能容忍的,要严厉批判坚决打击!”翁上元庄肃地说。

        “南明阳,是不是你破坏生产,说后岭不能种小麦,一种准减产?”问。

        “是。”答。

        “怪不得不打粮食,都是他讲咕①的,都是他方的!”下边议论。

        ①讲咕:京西土话,指私下议论;有不负责任,希望别人倒霉的意思。

        “南明阳,翁七妹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问。

        “是。”答。

        下边乱了。在后岭,已婚男女之间无忌讳,弄出一些风流事情反倒是一种趣味;但把未出阁的姑娘弄大了肚子,却是一种大忌,不仅惹人怒,而且遭天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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