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死就死呗,没啥大不了的。”翁七妹说。
…… ……
翁七妹与刘淑芳、南先生结伴去打草。后面还跟着一个翁大元。
那梁峁上的草很多,但却没有收住刘淑芳和翁七妹的脚;南先生有些不解,但只有跟着走。终于在一坨草前停下,那蛇草茂密、厚而齐崭,且有茸茸籽穗相扑打。刘淑芳捻了一把那草的籽穗,摊在手掌上,对南先生说:“这草穗里有一包瘪米,仔细嚼嚼,苦中带甜,人都能吃,那马便更爱吃了。既是给部队打草,便一定要打些好的。”
南先生心里好感动:这山里人,心地就是好。
刘淑芳对翁七妹说:“这一坨草,够打一天的。你和南先生在阳面,我们娘儿俩在阴面,中午在坨顶聚齐儿,吃午饭。”那粮袋便甩在坨顶,人则顺势出溜到坨底,停也不停,便将身子深深地埋进草里,噗噗嚓嚓打开了。
那割草的镰刀拿在手上,很轻;但和细而成束的草杆相较,便觉得沉重而拘涩。没割上一会儿,南先生手杆子上的青筋便蚯蚓般绽得分明,镰刀砍在草上便失去了气力,久久割不成把。再看翁七妹,则腰弯如弓,将草大把大把地朝怀里薅拢,顺草倚倒的方向,极迅速地抹下镰刀,就割下了满抱的草,扎成大大的一捆,极潇洒地扔在一边,就又朝前进身。待她将腰身直起,人已割到半坡,回过头朝南先生笑。
这个村姑真能干呀!有什么能摧得垮呢?!南先生叹道。手里的镰刀便也较了力气,朝前赶去。
中午,打开饭袋,刘淑芳呀地叫出声来:那小米饭团团上竟爬了一层黑黑的蚂蚁,正贪婪地啮食那几块酱红的腌肉。那是为了打草的人补补力气,特意准备的。“该死的黑货,也知道找肥的沁哩!”刘淑芳骂着,用草杆子往外拨那蚂蚁;那小东西竟极执着,愈拨愈多。翁大元一把夺过饭袋,“瞧我的。”他接过饭袋,那蚂蚁不仅不从饭团上爬出去,反而都不动了,趴在饭上密密地一层,分不出哪里是蚂蚁哪里是饭。“咳,就甭吃了,忍一顿吧。”他无奈地笑笑。翁七妹把自己的饭袋扔过来,“我带的是窝头咸菜,不招蚂蚁,大元和南先生吃罢。”不待南先生省悟,她已埋头吞那饭团了,佐着那一层黑色的蚂蚁。刘淑芳凑过身去,“别被窝放屁——独吞,也搭上个我。”两个便争吞那饭团。两个人的咀嚼之声异常响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像炒热的芝麻被木杖擀。
南明阳教授看呆了。
将饭吞完,两个女人灌了一气凉水,之后往地上一躺,“歇歇气哩,”两条女人的身子便躺得极恣肆了。
下午,坨上的草早早地就打完了。刘淑芳和翁七妹互相帮衬着,打了两个大大的草背子。剩下的草,便簇成堆,用石头压牢,待来日来背。两个女人不让南先生和翁大元背草,说翁大元的腰还没有长完全,而南先生的腰被书本早已软化了,是不能背的。
南先生坚持要背,刘淑芳说:“你就算了吧,你要是问了腰,我们就缺了一个就伴的,就干不欢势了!”笑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翁七妹一眼。
天渐渐凉了,好打的草也不多了,村里人便都跄跄跌跌地占山,占下好打的草,以便卖小力气,打更多的草。刘淑芳和翁七妹便灵猴般满山跑,将手中的草标插上了一道又一道山梁。村里人说:“这翁家的女人真成,满山场子都是她们的了!”
那日,草打得实在没兴致,刘淑芳也只顾打她的草,翁大元有话无处说,便踅到阳坡上,找南先生和翁七妹。
那阳坡上竟没人。砍倒的一片草随意地摊散着,并未上捆;两把镰刀了被甩在一边,刀刃上挂满了土屑。真差劲儿!打草人的镰刀锃亮如雪才对呀。正要转身离去,不远处竟咯咯发出一串笑,再听时竟断了。望到不远处那草窠子窸窸窣窣地动,像一群雀子正酝酿飞翔,他心中陡地生出奇异,便蹑手蹑脚朝那边走。
近了,翁大元惊呆了:翁七妹正倚在南先生的怀里,那薄棉褂上的纽子竟有两粒开了……翁大元心中愤然,大咳一声。那翁七妹倏地就将身子闪开了。见是翁大元,她竟说:“哎,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只小狗。”翁大元尖尖地骂了一声:“脸皮太厚!”决然朝回走去。走到半途,竟不走了,他想到:七姑好黑的脖子脸,胸脯竟恁白!他感到奇怪。
跟刘淑芳说了,她竟“娘唉”一声甩了草镰,把自己掀翻在草窠子上:“都出这等事了,你竟然还笑!”刘淑芳止住了笑,“大元,这是大人的事,你莫多嘴;回家千万不要跟别人说。”翁大元坐在草地上想了很长的时间。农村的骚事,怎出在了他最亲爱的两个人身上?他想不通,哭了。
中午吃饭,南先生躲得远远,兀自吃他的饭,他不愿意看到大元迷惆而忧伤的目光,翁七妹却仍然挤坐在刘淑芳身旁,将窝头啃得极香甜。刘淑芳用膀子挤一挤她,“死丫头,搂着点火,别太野了,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翁七妹低声说了一声,:“知道。”便被窝头咽住了喉嗓,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声颤动了南先生手上的水壶,他想递过来;想了想,又放下了。
草背子尽管很肿大,背在人的身上,风一吹过来,便把人吹得左右飘摇;但一过秤,却份量很轻。秋风干爽,打下来的草,一经风吹便干脆而浮泡了。“这娘的亏心的草。”刘淑芳说。
那日,两人把草背到村口,就撂下草背子;从地上捡些滚圆的小卵石,装满了身上所有可以装东西的地方,包括……到称草处,先是连人带草在地秤上秤了;待要返身称体重的时候,刘淑芳叫了一声,“不成,有一泡尿憋不住了,得先尿去。”翁七妹说:“等等我,咱也去。”跑到背人处,真是尿,把所有囊中的石子都“尿”出去了。
今天的草,果然比昨天多了十斤;姑嫂二人很得意,全不顾那个教授的寻视的目光。
那个教授晚上打开了他的那个笔记本,记了两段;其中一段是这样:
农村有一种副业门路,是打秋草。把山上的革打下来,卖到收购站去,挣些现钱。这几乎是惟一的一条副业门路。那里的女人很能干,虽然吃得低劣,但背力强健;一个半天,便割倒了一面坡。那草背子很大,背在身上便淹没了她们矮小的身材;从远处看去,就像草堆自己在走。但风干了的革很轻,大堆大堆的草也卖不上份量,很是不公平。她们也有追求公平的办法,便是称体重时在身上藏匿石头,以增其重。颇得法。这是典型的占小便宜的农民心理,是农民式的小狡黠。这种小狡黠是一种恶,但却是在大善之下的小恶;因为她们在选草质时很认真,从不把低劣的山草出卖。所以,这种小狡黠是一种质朴而人性的情调;无从以憎,堪可吟味。
倒底是教授,他有发达的理性;他像一只阴鸷的鹰,即便在幽僻之处蛰伏,却也惊警地醒着。
四
当翁上元用全村人打秋草的钱,把受灾的村民安置妥贴之后;公社又有人下来,要求后岭仍要充分利用冬春农闲的大好时机,狠抓农业学大寨,要抓出成果,不能拖全公社的后腿。此外,公社领导还对后岭村搞灾后自救的做法予以表扬,称赞翁上元是个好的支部书记。翁上元很是感动,当着公社领导的面,还掉下了眼泪。“受点苦没啥,只要领导上知道咱的辛苦劲儿也就齐了。”他说了一句动容的话。领导说,知道知道,谁的辛苦当领导的都知道。翁上元说,领导真是好领导哩。领导说,你们后岭的任务很明确,就是修道建扬水站,使山地水利化,明春改种春小麦,让山区百姓吃上自己种出来的白面;这可是千百年的大事啊。你要好好抓啊。翁上元很激动,好好抓,好好抓。有人说,咱山区不适合种小麦,这是煽阴风、点鬼火,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们就是怕我们农民过上好日子。领导慷慨激昂地说。领导又慷慨激昂地说,现在就是有这么一股潮流,说什么我们这样不成,那样也不成;好像他们什么都成。不是有人要翻案么,这是右倾翻案风,是逆流,我们要坚决反对。翁上元同志,你是我们被实践证明了的好干部,在路线斗争面前,你要站稳立场;不但要抓生产,也要抓斗争,二者不可偏废。你清楚不清楚啊——翁上元连连说,清楚,清楚。怎么个清楚法呢?领导庄肃地问。领导怎么说咱就咋办呗。翁上元笑着说。领导点点头,也笑了。
领导走了,他来到南先生住处。南先生见了他激灵一下站了起来,毕恭毕敬。自从他与翁七妹把偷来的东西吃顶了,翁上元帮助他们把吃顶了的东西消化掉以后,南先生便对这位农民产生了敬畏。
翁上元把公社的意图跟他讲了一下,南先生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甭他娘的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翁上元对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尊重。
南先生说:“这山里种小麦的确有点问题。”
“嗯?”翁上元脸一沉。南先生心里一咯噔,“我还是不说为好。”
“说,说!别娘儿们脾气,是打是罚,这老爷们儿要的是痛快!”
“这山区化冻晚,气温低,日照又短,便造成了积温少、光合作用不充分的作物劣势;而小麦对积温和光合作用要求最严,达不到便减产,甚至无产。”
“屁!那玉米谷子就不是作物,这不祖祖辈辈都长得好好的么?”
“那玉米谷子经过千百年的自然进化与人工选择,已适应了这里的自然气候,成了农家品种,种性已经确定了,便适合种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