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翁息元说。
人们懒洋洋地去种伏萝卜。
秋后,粮食没收多少,地萝卜倒收了不少;把缨子当菜吃了,地萝卜深深埋在地窖里。人们心里没底,明年旱与不旱,实在是不由人。
山里的收益是与粮食的产量挂钩的,收成不济收入便无几。年底,翁上元就又没有算出现钱来。
翁上元没钱过年。
翁上元去找父亲翁太元借钱。
翁太元说:“我岁数大了,钱花一分少一分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跟老头子借钱。”
“实在过不去了,只有找您借;别看您是我爹,既然是借,到时候一定还。”翁上元说。
“既然是借,为什么不朝旁人借?你成心涮你爹是不?”翁太元有些不近人情。
“您怎么这么说,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
“谁说不是了,你们哥们儿多,都跟我张嘴,我还受得了?我不能不留点心计。”翁太元接着说:“我岁数大了,管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是七尺高的汉子,遇事得自己找出路。”
翁上元委屈极了,但又无话可说,悻悻地站起身,准备走。
“爹,您怎么就忍心难为我哥?他已经是很要强了,咱村里人都夸呢。”翁上元的妹妹翁七妹有些看不下去,替翁上元说话了。
“都夸,都夸有什么用?他怎么没给自己挣个好日子?”翁太元的话有些伤翁上元的心,翁上元的脸都红了。
“怎么怨我哥呢?都怪这年头不好。”翁七妹把翁上元拉出门去,说:“爹老了,就认得钱,你再说他也不会借给你,白呕气。”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票子,“这是五块钱,三十晚上吃顿肉,就算过年了。”
就这样,翁上元用他七妹的五元钱割了一块猪肉、称了二斤白面,期待着大年三十快快到来。快快到来的含义就是快快过去,熬过年去,再苦的日子也不会让人伤感。年节伤人啊。
大年三十晚上,刘淑芳早早地弄好了一锅粉条炖肉,等着翁上元收工回来。肉香在农家小屋里回旋着,翁大元不停地嚷嚷要吃肉。刘淑芳不停地劝着:“大元,听话,等你爹回来咱们一块吃,让你吃个够。”
翁大元虽然不再嚷嚷了,但心里总也放不下那锅肉。刘淑芳出门了望的一个功夫,翁大元从肉锅里抓了一把肉片子,塞进嘴里大嚼。这一切被回身进屋的刘淑芳发觉了,她啪地一个巴掌打过去,打在正躲闪的翁大元的脖梗上;翁大元未曾咽下去的一口肉,“噗”地就被打出来了,吐在不远的地方,依然呈现着诱人的模样。
翁大元愣了,想哭又不敢哭,想动又不敢动,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肉。
刘淑芳心里一酸,溜出门去,留下儿童伤悲地闻着肉香。
看母亲久久不回来,翁大元禁不住肉的诱惑,把吐在地上未曾嚼烂的肉又捡回嘴里咀嚼。香啊。
四
又到了春种时分,还未曾下过一场春雨,地墒不够,种子播下去,也不会发芽,白白浪费籽种。
“队长,这地还种么?不如把种子分了,当口粮,吃几顿饱饭,饿死了也舒坦。”有人说。
“不种咋着?咱农民的本份就是种地,自然要种。”翁息元说。
“这老天不下雨,种了也白种。”
“种不种是咱们的事,下雨不下雨是老天的事,咱只能管好自己的事。”翁息元激昂地说着,让人感受到一种逼人的力量。
这种力量并不是来自翁息元,这是一种祖训,人们都知道这祖训的含义,只不过是作为队长的翁息元把这种祖训转化成了队长的指令而已。
人们无言。
无言的人们跟着翁息元去播种。犁杖耕过的地方,冒起一股白烟,人们把金色的种子撒进这股白烟之中。汗在人们的脸上流淌,飞尘迎面而来,汗水很快就凝固了;便是满脸的沟壑,满面的沧桑。村人们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们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种子撒进地里,他们就甘心了,就踏实了,已别无所求。 种子下地以后,果然仍没有雨来。很少一部分不屈的种子发了芽、拱出地面;骄阳之下干枯了那瘦弱的两茎叶片,伏在地上,像死者的两绺乱发。
人们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人们开始节粮,以翁息元号召他们种出的地萝卜充饥。地萝卜吃光了,就去吃树叶;翁上元吃过的羊角叶还算树叶中的“上品”,羊角叶捋光了,就捋杏树的叶子,甚至臭椿的叶子。有些精明人,在各条山沟的阴处种些耐旱的倭瓜,盼星星一般盼着能结出几颗倭瓜来;倭瓜吃到嘴里又甜又面,可做细粮哩。
爱卖弄的女人们坐在一起,攀比节粮的成绩——
“我们家都十天不吃粮食了,也没感到肚子空得慌;照这样下去,粮食可以吃到年关,饿不死。”一个婆娘说。
“你们家爷们儿可真贱。”一个说。
“我们家爷们儿才不贱呢,这叫能吃苦。”一个反驳说。
“那你们家的爷们儿还挑得起杆子么?”一个问。
“咋这么不正经,挑起挑不起,碍你哪儿疼?”一个骂道。
两个婆娘翻滚在一起。都抓对方的痒痒肉,俩人乐邪了,像鸡公被人踩了脑袋,往腔子里乐。
……
望着邪开心的两个婆娘,刘淑芳心里极不是滋味。她和翁上元啃地萝卜吃树叶,并不是为了节粮,他们本无粮可节;不管吃什么,都是正正经经地为了日子。
翁上元吃树叶吃得脚都肿了。每天晚上吃完树叶躺到土炕上,并不是为了瞎眯着,一沾炕便昏昏沉沉地睡去,眼皮都没力气抬一抬。她知道,这样的汉子,树叶子不能再吃下去了,再吃下去,如果饿脱了形,力气就再也不好还原上来了。
她想,无论如何,翁上元得吃粮食,即便是欠一屁股债欠一大堆人情也得吃粮食。
去哪儿搞粮食呢?大家伙的粮食也没有几粒了,真正有余粮的,就只有三叔翁息元。
一想到跟翁息元借粮,刘淑芳心跳得就厉害:三叔跟上元之间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三叔对自己也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让人不好捉摸。那年还他钱的时候,他就说买粮给咱存着,难道他早就掐摸着咱的命脉?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跟三叔借粮的婆娘有好几个,都借出来了,但她们还是神神叨叨地说翁息元的粮可不好借,啥意思呢?她是翁息元的侄媳妇,只要她张嘴,粮食肯定顺当地到手;但怎么跟翁上元说呢?他的犟脾气,宁愿饿死也不会跟他三叔借粮的。还是瞒着他吧。
不管怎着,还是跟三叔张这个嘴吧。刘淑芳下了决心。
白天在村口遇到三叔翁息元,她马上低下头,“三叔,跟你借点粮,上元的脚都肿了。”刘淑芳终于说出了口。
听到刘淑芳借粮的请求,翁息元异常兴奋:“借,借!不借别人也得借给我侄媳妇啊。”
“别让上元知道。”刘淑芳小声说。
翁息元一乐,“知道,这我早知道。晚上你来吧,我等你。”
刘淑芳想说点什么,他摆一摆手,走远了。
五
翁息元听到刘淑芳借粮的请求,心里兴奋得怦怦直跳;好像他多年来娶,就等着这一天,借给刘淑芳粮食一样。
说实在的,翁息元除了比翁上元个子矮一些,皮肤黑一些,体态瘦一些,长得还有几分人才,加上没有妻室拖累,透着逼人的精神气儿。当了几年队长之后,事事思忖的结果,使他显得比村里别的汉子有主意、有智慧,他透着诱人的精明与干练。但他身上那团莫名其妙的阴郁,那油嘴滑舌轻桃虚浮的语调,又令人害怕跟他接近;所以,没有几个跟他亲近的人,他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像一个独自游走的幽灵。
以前的翁息元是质朴的,他后来的变化缘于他的婚事,确切地说,就是缘于刘淑芳。
他与翁上元一起到原岭去相亲,刘淑芳一下子看中了翁上元而不是他,对他的心灵是一种最大的伤害,伤害了一个男人赖以立身的自尊心。一个山里的男人,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价值评判,女人对他们的态度,几乎就是全部的评判。
被女人看不中的男人,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
即便刘淑芳相中的男人不是旁人,是他的亲侄子,还没有丢掉他家族的面子,但作为一个独立的汉子,他的面子算是丢尽了。刘淑芳本来应该是自己的媳妇,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侄媳妇,这是一种尴尬,更是一种嘲弄。尽管这种嘲弄是命运赐予的,但他仍然把他的怨恨给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侄子翁上元。
一想到他怨恨的人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他心中便生出一种隐隐的疼痛与不快。积久的怨恨可以报复,报复是一种喷射状的东西,是一种快意的感觉,但特定的报复对象使他没法享受这种快意,他的心便被一团忧郁包裹起来。
他本来可以再娶别的女子,但不幸的是,刘淑芳没有相中他,他却深深地相中了刘淑芳,她落落大方的举止,健康白皙的肤色都让他久久萦怀。自从刘淑芳嫁给翁上元以后,她与翁上元一起艰苦自立,任劳任怨,相濡以沫的美好妇德,更让他钦佩不已。他觉得刘淑芳是个绝妙的女子,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能与她相比美。他越是敬慕刘淑芳,心里就越感到疼痛,感到绝望。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失落与自卑,他又压抑不住这种自卑,这种自卑时时要出来表演,但队长的身份使他不能放任这种表演,便不自觉地把其转化了,便是他轻挑浮滑的表现。